孙洙是前清名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便出自这位大才的笔端,赵先生则是师从林庚、施蛰存的身负当代之盛名的大家。
风雅、悲哀、河山、天才,这四个词是我挑出用来概括这部书内容的,既可指孙洙的编撰,兼可指赵先生的注解,而窃以为最贴切的莫过于形容其书中所择取的唐诗与那群一千多年前伟大的诗人们。
风雅之特点,在于知风月、懂雅趣,怀风光婉然、揣文字雅致。《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中,王昌龄的原诗是如此,赵先生的语译部分亦是如此。“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五言的绝妙之一便在于优秀的朗读感和语言上口的魅力,若是按照往旧或所谓常规的直译等方式处理,怕是要徒增这首作品不小的共情与美的消耗。不同译者的手笔所蕴的味道自是不相同的,赵先生提供的既保护“雅”又兼顾足够“简明的译”的方案是“南斋闲居,开窗帷,见新月,云问初吐。清辉映水木,是天光,是水色,淡淡溶溶,掩映摇窗户。”
阅读的时候扫眼而过,愈来愈觉得值得揣摩和体悟,便又掉头回到了这段诗句和语译上,来回比对了番,继而思考、怔住。我是做诗歌文学的,对近年来笔下的现代诗歌居多,对于现代文体的字词感知即便算不上敏锐,至少不会麻木和茫然。在我看来,上述一段语译的字句已经颇为具有一首散文诗的感觉和雏形了,用诗歌来译解诗歌,用诗意来承接诗意,这或许就是古今融通的江河里最便捷与适宜的轻舟,目的通透,来处明晰。
“时光匆匆去,月满月缺,多少年,沧桑今古——尽在水月澄明清光中。友人清江畔,今夜里,越调吟诗声声苦。人说是“隔千里,共明月”,不必悲远官——有微风,摇兰杜,吹送芳香,千里到京都。”蘅塘退士为何会将此诗编入札记,为何会想将这份意境与画面交给无尽的后人去同享,这一问题中,赵先生是答卷人,王昌龄是出题者。
“荏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共如何,微风吹兰杜。”
唐诗中什么是悲哀的面孔?又或者说悲哀在诗人的历程中应当起到怎样的作用?没有完全而统一的结果,韩愈的《山石》是韩愈自己曾走过的路,繁城锦绣,荒山茂台,要经历多少的苦痛才能练就一颗坚实而果决的心,要吞咽多少的无奈和烛泪才能成为一个处变不惊的儒者,纵横庙堂的身姿之后是一幕文学的影子。“然而他为何不眠,因甚神驰呢?诗中没有说明,只是笔锋陡转,跳到了黎明。他不耐长夜对月,天刚启明,就独自起身出寺。虽然晨雾茫茫,道路不辨,他却只身在峰峰谷谷中上下奔行,似乎要想冲出那云雾的尽头,他又究竞在追求着什么呢?”
赵先生的赏析正如原诗的质感,一气呵成没有断绝。悲哀的本质不是陈述、感慨,而是疑问和探寻,悲哀是状况而非手段与目的。“他中流屹立,他似乎凌风凭虚,他在自然中寻到了自身傲睨人间世的价值。于是他高唱人生之乐正在于这遗世独立而不拘,又何必局促如辕下马,为仕途的名缰利索所羁绊?”这幅画卷是清冽的,是中唐及而后文人眼中一种无可奈何与愤怒叹息的杂糅。“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让我霎然间想到了“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杜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许浑。
用一种清醒替换一种麻木与缠绕,一种切入深度的思考剥开浅表低廉的浮躁。诗人是伟大的,悲哀是莫大的。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这是晚唐时金陵城头的暮色,高蟾的沉默在诗歌中匿迹于钟山、玄武湖和长江岸。“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几度徘徊中原,试图叩响过京畿的府邸,洛阳、长安、河朔、燕云哪里的湖泊都不曾容下一个诗人飘散的客船,哪里却都承载着这位诗人笔下的魂魄和辛酸。“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是曹松的血泪史,海内承平就如一件易碎品,崩解在诗人的眼前,无可转还。
河山二字,对于唐帝国而言何其沉重,暮岁几多坎坷,朝阳时分便有多么夺目。军功勋贵建立的国度似乎从不缺乏豪迈和英勇的唱词,拓土的干戈划破了几个时区的昼夜,诗人们飞驰在马背上,骄傲与盛世是长达百年之久的天空中最为耀眼的代名词。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这是万里河山的鲸吞气魄,“一壶美酒一炉药,饱听松风清昼眠。”这是河泽山川的悠然闲乐,“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这是初唐某年的正月十五日夜即元宵节的长安,苏味道曼妙的墨痕正如烟火之下的美满人间。
至于天才之意,我想已无需赘述,这篇文章的厚度太浅、宽度太窄,不足以容纳下所有诗文的名字与诗家们的身影和灵魂。我个人不过是千百年后有幸瞻望他们的一粒微火,文脉的银河、诗意的图腾、思绪的府门被无数的他们一一把手、交接、传递给无数的后人。
一切的获悉者,也许都将是未来的讲述者与传递者。
杜牧写在江淮的文字太过奇绝而震颤,白居易的篇章尤显壮丽而浪漫,谁目睹过李商隐窗外的交加风雨,谁又读懂了李贺胸中的愁郁和果敢,谁谈论高适的大漠云淡,谁又举着孟浩然的杯,端过张九龄的盏,和王维在长安共度过夜晚… …
这群矗立于时代且凌驾于时代的文学家们,无疑是绝对天赋异禀的才子佳人。我还能有什么可聊的呢?我还能再“阔谈”些什么呢?也罢,还是尽皆交给书本吧。
白鬓的老生吟一阙万里鹏抟,青丝的茂才翻一章澄澈蔚然,此书由学者所著、学者所注,故此做研究的先生们自然是爱不释手。
我个人不曾立于高校讲坛,并非秉烛专研者,亦戴不起厚重的高阔冠冕,平日或混迹于文化的边缘踽踽独行,或三五个成群凑在一堆赤忱的篝火旁闲谈、仰望些教义。我的身影,中听些可唤做闲云野鹤,尖锐些便直接戳上了孤魂野鬼的烙印。而今,这卷作品也是我书房的座上宾,掖在怀间深受其影响,时时可翻阅不觉得浓腻。
在闲漫之际可以读,喧嚣之余可以阅,在入夜的片刻、破晓的时分,某一场烟雨昏蒙、某一幕西沉黄昏都以迈入书卷走入唐诗。正因为身处俗流才会向往悠然,卧在草庐才更加仰望星宿。一切的认同、欲望、思量乃至辩驳无尽灼烧,成为一盏盏明火,那群远在唐帝国的诗人们所携着文字正通过赵先生搭建的浮桥逾越所有的时空和界碑,与今人相见。
“晚渡邗沟惜别离,渐看烽火马行迟。”
渐而读懂,或许所有的情怀都是过去式,也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