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谈木心遗稿卷三(2021)》首发于《澎湃新闻》2022年)
读开第三本,我大概认为这本遗稿对于木心的部分意义便是如此。
儿时出生江浙水乡,青年时代闯荡十里洋场,中年的许多时光都被献祭给了沉默,八十年代而后去了大洋彼岸,再归来已是苍苍白头。人生幕布掀开,只转瞬的光景,潇洒公子变为了衰老的绅士。
他的许多意见与看法观点在遗稿中体现可谓淋漓,对于不少事情。貌似民国时代的文人都有着一种如同春秋百家之际热衷于参与社会探讨和热点话题的议论风潮,读木心的一些段落,仿佛其不在二十世纪的纽约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而是宽袍大袖手持笏板或操起卷轴的稷下学宫先生。在阅读时,一旦脑海中接受了这种比喻,接着读下去就理解共情许多了。
“区区者一不为津梁,二不竖浮屠,大抵手如萧邦,结局如贝多芬,中间颠沛流离于东西诸子百家,惫矣甚。”感慨之词是一个久经社会浮沉,眼望东西浩瀚的人的结晶性质的孤独。
“苏珊•桑塔克就9·11事件批详了美国的外交政策。《纽约客》以“政治上不正确。罢黜亍苏珊 •桑塔克,这是美国的错误的外交政策的继续。将来「若非」《纽约客》向苏珊•桑塔克道歉,重新隆重聘请她,否则美国的前途是危险的。”这是木心深埋在书稿中,关于美国某一政治事件的讨论。
相较于直接点破的锐利,更多出现在木心笔下的观点大抵都是以钝角或带有弧度的方式呈现,他喜欢且擅长用艺术角度来隐喻或表露些东西,这一点与鲁迅相异,却也有相通之处。
“拉丁美洲文化像风,风是没有界限的。俄罗斯文学是一条棉被,先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然后它包着你睡到天明。台湾,裘马轻狂的绝望总比竿路蓝缕的绝望好。台湾,绘画有裸体的,文宇也可以是裸体的。新加坡,已经错到鞋子穿在袜子里了。美国多用幽默感,少用正义感。中国,文艺腔… …西方是英雄紫拜,东方是偶像迷恋。苦中捉乐,要会提住乐,才不是白受苦。美国的实用主义,俨然是一种动物哲学。在美国二十余年,喝过两次可口可乐。”
形象与抽象,两者之间的定义从不曾冲突,只是在我认知以来能有效拿捏使用的人很少,木心算是一个成功者。对于全球各地区的文学概况判断与躯体勾勒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甚至在一小段字数的范畴内以闲谈的口吻脱出,更是不易。
而且,文学往往包括文学,却又不止是文学。
“举东西方两个人物为例。陶潜,巴赫。陶潜的诗文,南朝是不被重视的,当时以鹿言浮华为时髦,这倒是历代“时尚“的必然特性,而怪的是刘勰也只字未提陶潜。钟嵘将陶诗列为“中品”。萧统虽是第一个承认陶潜为大诗人的“先知”,然而也没有透彻地中肯地理解陶潜。到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等才淹然铺开对陶诗陶文的赏慕。南宋陆游还知道自己不能造陶诗之微,苏轼差劲了,逐首追和陶诗多达一百零九篇,已经是存心不良,更且自诩“不甚惶渊明”则实在今人惭惺无地,苏轼在这种地方是极恶劣的。”
从前读史书,或单纯的阅读文学著作大抵都是按照历史发展顺序,以时间脉络为核心而进行的。先秦后继而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等等,木心却偏爱采用随意性的节选性探讨,他不是第一个采用这种方式的作家与诗人,在遗稿中不乏此等篇章,我私以为他是运用这种方式最为优秀者之一。
当然,附着而来的也就是一个弊端,对读者文化素养与积累要求稍有门槛,这也正符合了先前我个人对这套书的判断和定位,这座具有纪念价值和待挖掘勘探的优良矿山,需要的是自备工具斧镐的攀登者,而非游人。
我并不完全认同木心对于陶渊明作品如此之推崇的看法,甚至在这段描绘中他无意识地略贬了下东坡,(贺铸、秦观为我个人两宋之际最喜爱之词人,苏轼次之,且苏轼为秦观师友)但与之同时能够从中看到的还有一颗敢于发表主观、思量而后的笃定之心。
能够无旁骛的笔,是文人千百年来长明的火炬。
“若徐志摩者,鲁迅耻之,余亦耻之。“诗哲之称,可见时代之幼雅。鲁迅刺徐志摩,句句中:徐志摩讽鲁迅,句句落室… …中国古文名篇,篇篇值得读,中国今文则只读鲁迅就多,还可以看看张爱玲。”在广大的阅读群体中,不乏有敏锐的读者能够透过作品望穿些作者本身的性格与逻辑(前提是该作品确被作者灌筑心血而尽诚),如果说略带杜撰化的小说或拗口些的翻译体诗歌难度陡增,那么我大抵是占得了遗稿文体的便宜,侥幸有所观察。
执着、坚定、三分之一的优柔与三分之二的果决构筑了我脑海中的木心,他并非不畏人言,也绝不是铜墙铁壁般坚韧,能够在背后一直驱使着他的是对于艺术和文学的追求,他只论作品好坏,惟见文字与否,在书案之上,在明堂之中没有人情世故的学说,更没有诡辩取巧的捷径。
长存的想法,叫矢志不渝。
“瓦恰(Vaccha)问佛陀:“至尊人灭,证其终极涅槃时,其人到底存在或不存在,涅槃到底灭不灭?”佛陀日:“远离戏论。”又问:“圣人死后,归于何方?”对曰:问题摆错了地方。”木心不是纯粹的无神论者,更不会是盲流的信徒。他有着自己的方圆的所镀刻的教义,在一遍遍虚妄中驳斥虚妄,于重重若雾的现实里筛选现实,艺术的殿堂从不在某座美术馆或一本不朽万世的著作,而是乌托邦,只是每个人究其一生都在寻找,有的找到了,有的失去了方向无疾而终。
而每个人的乌托邦都不一样,尊重是非强制性的规则,在中文祭炉里的信条上,写着和而不同。
什么是人生,一生究竟是怎样?所有不曾经历完全的人没有切实的发言权利,而经历完全的老者却以凋零之姿无可言说。于是人们趴在书卷上,一遍遍地去读别人的笔记,与残余。
木心的八十余年历程,是漫长的,这是实践意义上的概念,是转瞬既逝的,这则是哲学意义上的概念,兼文学修辞。世人大都慨叹于他的经历与遭遇,认为无论如何孤独一词都与之产生着绝对相关的联系,可他却不认同。
“我迅主张“硬译”,从理念上说,倒是非常的对的。译文俄文为中文,就要完全俄式俄化,
这样才使中国读者读懂俄国。译法文,一律法式法化。“硬”是开始,熟练了就会软起来。都已分析过鲁迅与其当时的好一批文人在思想上,政治上、人生观上的明显对立,但都没有从“文学” 上看出鲁迅与其当时和现在的整个文学的理念和方法上的严重对立。
我孤独,这只是在中国人的眼里的表象,我的背后有欧罗巴文化,中亚细亚文化,乃至玛雅文化,东南亚文化… …而鲁迅,没有这个背景,而各种文化中最有力的支持我的力量来自音乐,鲁迅偏偏是无心也无知于音乐的。虽说五四时期的中国文人都味于音乐、绘画(郭茅、巴、老、曹,都不涉音乐)”
在这一段表述中,木心直言了自己的不孤独,及原因。一个人最难以了解及走入的便是其精神世界,更何况是木心这样庞大而复杂的世界。他懂音乐,懂绘画,懂音律之所以是音律,知晓色彩为何为色彩。书稿中不曾描写,其他的著作里也没有细密提及,但我的脑海里能够想象出一副画面,木心静或者动,行走徘徊或卧于躺椅之上,不论何时何地,曲子的旋律合拍,日落或月明都可激发其灵感,一幅画作或一首诗歌,就此成型。
少年是什么样,中年是什么样,晚年是什么样,这个问题即难又不难。一个活在世俗世界的独立个体,年轻时脑海的志向或理想几乎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世事变迁而改变,或被迫改变,哪怕在此之前这个理想扎根有多么深,有多么坚固。现实都会轻而易举拔掉,连带着生长的泥土。
而木心却不然,艺术,他年轻时就这般坚定,他热爱之物便要付之终生,他做到了。不论千难万险,不论华年更迭,初到纽约时囊中羞涩,重返乌镇时物是人非,他提到的重要要求仅此一条“安心创作”。在汉语词汇中,尤其今日的社会“理想主义”一词常常被附着以略带滑稽或调侃的感觉,仿佛坚持理想主义是一种莽撞不知变通的行为,便注定与失败与撞上南墙头破血流有着莫大关联。
木心就是这样行事的人,他头破血流,也撞碎了南墙且不止一次,甚至被围城般困拘其中。可留下的血终成为赤色的颜料,南墙的景况入了诗行,多年后他能够从容不迫地面对一切的风尘和繁华,这既是理想主义者的恒心,也是浪漫主义的至高体现。
我想,这种人只应出现在小说中,出现在雄奇壮丽的画卷点睛之笔。
“我以为乌镇的自我定位的理念应当是“中国江南水乡的几个市镇之一”,而由于你们的努力,目前已达到了旅游事业兴旺发展的效应。”待他暮年归来时,一切都变了样,就他还未变。
什么是情感的优美化,什么又是精致化的描绘,我自中学阶段开始在大陆发表写诗,这些问题缠绕了思绪良久。没有解答,或者处处都是解答,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公式算法,木心也在书中出示了他的配方。
“江南的雪是下不大的,所以越大越好。江南的人是爱不深的,所以越深越好。”所有所欲者,终不得之,所有所不欲者,机缘发生。在不曾大雪莅临的江南期盼大雪纷飞,对难以情深的良人倾注浪漫。大概在人类所有的文字故事里,太过一帆风顺都不会太吸引人们的目光,太过顺其自然都不曾化作不朽的文字,惟有逆旅之人、与大势对赌之人、与自然驳斥之人、与规律违背之人等等,他们的故事才会成为有温度的价值悲剧。
“身体朝露,文体千秋,不过我爱的还是身体。”、“你想知道魔术吗,最好不要知道,因为爱情也是这样。”、“既是宠辱不惊,辱来过了,好吧,宠过来吧。”在书中这样类似的短句时有出现,略带俏皮的表达方式昭示着这位艺术家所散发的一种与专挚不相违背的可亲感。
在第三本的713页中,我读到此处赫然看见上面写着一行话,“我静等读者来发现。”好像木心生前便知道这套遗稿的出版会发生似的,幽默的灵魂从来不会久久消沉。
“打麻将是二三十年代最盛之风,我不打,也不看。家宴、赴宴,我饮不了酒,豁不了拳,行不了令。琴,我要钢琴,家里有一架坏了。抗日战争,逃难在外省。棋,我嫌烦,学会不久就不屑博弈。书,不能持久,停停消消,不成一家。画,我爱西洋油画。”
那么,他的转身离去留给了人们什么呢?我想绝不单单是一座家乡的美术馆,读到此,全书结束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意犹未尽。
早在开篇时提过,相较于丰富层出的学术类别与木心所涉猎的广域范畴,我所知晓的仅仅只有几步田地,所以能够在他的文字捕捉到更多触及我兴趣点的东西,显然是有具有非凡意义的。
最后,我捡出了遗稿中的两句话,我是做诗歌文学的,我想这两句内容与我有关。“唯诗,无所谓通俗不同俗。”、“文学——作家一定要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文字。”
木心是斑驳时代里,可以列举的鎏金色泽的产物。他的艺术是一幢幢矗立于海边的建筑,而那片海的名字叫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