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师傅坐在茶几前像是和谁怄气,端起搪瓷茶缸咕咚咕咚喝了个底儿朝天,可能喝得太猛,灌进嘴里几片茶叶咂摸了一下,又狠狠地啐了出来。他看着手里的搪瓷茶缸上面那白底儿红字写着的“段先进个人”五个大字发愣,感觉这字就像一张张嘲笑的面孔在他眼前不停晃动。他随手把茶缸重重地放回茶几上,叹了口气,仰身闭着眼躺在沙发上想心事。
“还为那事儿生气呢?!”老伴儿把吴师傅啐到地板上的茶叶渣用纸捏起来扔进垃圾桶,撇了一眼假寐的丈夫。“都说师徒如父子,就你这心胸?我看这师傅当得还真不咋地!”
“你老娘们家懂啥?这臭小子这是成心砸咱‘锤匠’的名号呀!”吴师傅梗着脖子和老伴儿顶嘴,而后又坐起来,抄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来,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弥散的烟雾。
这事儿,还要从吴师傅的外号“锤匠”说起。在这五六千人的车辆段打听谁叫吴成勇估计知道的人不多,但要是打听“锤匠”,保证谁都能把您带到吴师傅跟前儿。为啥?因为吴师傅就凭着抡大锤的本事年年拿先进,是正阳车辆段响当当的人物。历任段长、书记到检修大库视察或许会叫不上哪个车间副主任的名字,但绝不会叫错外号为“锤匠”的吴师傅。
吴师傅其实就是一名车辆钳工,是最后一波接班来的铁路子弟。学徒工出徒没几年,经过他不断努力,摸索出抡大锤的绝活。“锤匠”这个名号是他一锤锤硬生生“砸”出来的。
每处翘起的门缝儿要用一个八磅的大锤把几毫米厚的钢板砸熨帖了,这可不是有一把子蛮劲儿就能解决的,看着是个力气活儿,可里面蕴含着很多技巧。
抡起大锤砸了没几下,不是手掌捻起几个大水泡,要不就是扭了胳膊闪了腰。关键是力气没少用,质检员过来一检查,还是不符合要求,不仅影响整体生产进度,质检员的返修单还会考核班组的奖金,更严重的是影响车间评先进。
车间主任和书记在车间职工大会上下了死命令,谁要把抡大锤的问题解决了,就年年向段里报谁当先进。大家看着这块肥肉不是不动心,是真的端不动这碗“饭”。
“我来试试!”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吴师傅站出来毛遂自荐。吴师傅在大家诧异的目光里摘下手套,十指一叫劲儿把八磅重的大锤舞得虎虎生风。偌大的锤头在他的手里就像金箍棒在孙猴子手里一样,得心应手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保证不用再挥起第二锤就能解决问题。
就这样吴师傅一锤锤奠定了他在车间乃至段里不可撼动的地位。每年总结表彰大会上吴师傅都会捧着奖状戴着大红花和段领导合影。“锤匠”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可今年年终总结大会上,“锤匠”吴师傅不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先进也和他擦肩而过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看来老辈子传下来的俗语都是至理名言,这不是手把手教出个‘白眼狼’嘛!”职工中有人这样议论。
于浩是车间的大学生,刚从大学毕业分到车体班组的时候,吴师傅还真不看好这个文弱的大学生。别说抡大锤了,让他拿个风扳分解个螺栓都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吴师傅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手抓锤把,锤头的着力点在哪里。谁知道这小子刚干出个摸样就造吴师傅的“反”。工余饭后,于浩趁着班组的师傅们侃大山聊家常,悄悄躲到角落里在纸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搞啥名堂。
吴师傅问于浩:“倒腾啥呢?”这小子神秘地笑笑说:“师傅,我要把您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后来吴师傅才知道于浩和他们一起分配来的几个大学生成立了一个课题组,研发了一套调整中门侧门和端梁侧梁变形的液压装置。
开始吴师傅也没在意,几个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能玩出什么花活?等于浩他们把一个装配出的“四不像”开进检修库实验的时候,吴师傅看了看,被液压装置顶成丘陵一样的门板咧了一下嘴乐了,这破玩意儿能替代咱这大锤?!
谁知道,没过多少日子于浩他们的小发明小革新真成功了。正阳车辆段融媒体工作室下车间采访不说,路局的报纸上都刊登了他们的事迹,表扬他们是新时期铁路人的优秀代表。毫无疑问,新设备研发成功投入使用后,吴师傅这个“锤匠”真的被彻底解放了。检修库里再也没有响起检修副主任扯着嗓门招呼吴师傅救急的场景了。
“叮咚”,门铃响了起来。吴师傅开门看到于浩拎着一大袋子水果站在门口。吴师傅阴沉着脸犹豫着该不该让这“忤逆”的徒弟进屋。
“还发什么愣呀?外面多冷呀!”老伴儿接过于浩手里的东西打破了尴尬。她背过身对于浩使了个眼色,于浩对师娘做了一下鬼脸。
“师傅,知道您爱喝高度的,这是我从老家特意带来的。”于浩笑嘻嘻地坐在吴师傅对面。
“您的酒,我哪敢喝呀?!解放一次把咱的‘锤匠’名号给整丢了。保不齐,哪天再把我解放一次,我只能光荣下岗喽。”吴师傅没好气地发着牢骚。
“看您说的,领导知道您是我们研发小组的技术顾问,特批了一个先进名额,咱师徒俩都被评为段级先进了。领导还说了,以后这台设备由您来操作,虽说没了抡大锤的锤匠,但是不能没有‘不怕苦、爱钻研’的锤匠精神。”于浩笑嘻嘻地和吴师傅唠着,吴师傅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