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穷愁潦倒、吃了这顿没那顿,衣不蔽体,房不遮雨的穷小子,不知是天上掉馅饼,还是地下挖金砖,忽然富了,人们常会说:“这小子脚蹬棒槌——翻过运了!”还别说,住在我家西边的贾新建,天上没掉馅饼,地下没挖金砖,可是,最近就真的‘翻过运了!’
小时候,记得在我家西边,住着一家三口人。男主人叫三户,长着两个眼,其中一个是斜的;一张嘴,是歪的。每逢说话,眼、鼻,口非常配合。眼一斜一斜的,鼻子一抽一抽的,嘴一歪一歪的,还流着哈喇子。小孩子家见了,总有点害怕。女主人的头发,没见过她梳过,但也没见过她像今天的摩登女郎,把发披在肩上,而是了了草草的一挽,村民叫做“堂堂纽”的东西,耷拉在脑后。不知她的脚是后天残疾还是先天生就,反正走起路来,一抹拉一抹拉的,她走过的地方,不用拿扫帚扫,地面就干干净净了。
他家和我家不是同姓,按乡亲辈分,父亲叫他三户叔,而我,则应该叫他三户爷了。
他夫妻俩有一个儿子,听乡亲们说,他们的儿子叫“新建”。来我家串门的大娘婶子们时常笑着说:“新建的娘说:‘新建建,蜜罐罐,扭回头来再看看!’”
我自幼多病,被送到姥姥家‘躲灾’,因为不在家,也没叫过他们三户爷,三户奶奶。后来听说,60年食堂解散了,但“三年自然灾害”的余波仍在,人们依旧吃不饱肚子。三户就把祖上留下的三间房子拆了,今天卖几根檩条,买点东西吃。明天卖几根椽子,买点东西吃。慢慢的,房子卖光了,到后来,索性把地皮也卖了,就在大街边上搭个窝棚栖身。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因为病,或者是饿
而加病,等到再也没东西卖的时候,夫妻俩前后脚走了,就剩下一个十来岁的新建,跟本家一个没儿没女的哥哥过。
那年月,也不是新建一个人的童年命赖,我的时运也不强,姥爷去世了,没人再支持我上学。辍学后,在外祖村任生产队会计。
外祖村紧邻高邑县,属高邑县管。按农历说,高邑县每月逢三、八是集日,人们常说“三八大集”。食堂散后,每逢集日,在高邑南桥头的地方,有几家露天卖饭的去处。有一次我去县城开会,走到南桥头的地方,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拿着一个破碗,在饭桌旁乞讨呢。留心看看,这不是三户爷的儿子新建吗!因为我
很小不在家,和他见面少,他也不认识我,互相没有答话,就过去了。
1966年,我因抗震劳累过度,腿疾复发。回故里养病,才听说,新建的本家哥嫂都没了,新建也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立生活了。生产队在旧年间“天棚庙”的地方,给他盖了两间表砖房,给他点吃的,总算得到了温饱,凑合着过吧。
外祖母老了,不能照料我的生活。1970年,我把户口迁回老家——柏乡县白楼村。听新建所在第八生产队的队长说,新建很仁义。白楼村是全地区有名的“老
大难”,口粮少,吃不饱,社员们都靠偷生产队的庄稼度日。新建挖生产队的山药
(红薯),只挖两块。队长看到了,不但没批评他,让他多挖些,他说,两块就够吃了!
1972年柏乡县委工作组进驻白楼,工作组的负责人、县拖拉机站的站长连长志同志,和我商量如何摘掉“老大难”帽子的事。根据群众的要求,改选了党支部,重新安排了大小队的干部。队长们对我说:“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社员们的干劲空前高涨,到1974年,我村已经成为远近有名的富村,事迹都上了《河北日报》,新建也当上了第八生产队的饲养员,生活自然不成问题了。
后来,县委常委、政工组主任黄德盈同志带领县委工作组进驻我村,我们俩相处关系很好。他鉴于我病后体弱的情况,把我安排在学校工作,担任中学负责人。对我说:“你村的“老大难”帽子摘了,你去把学校的“老大难”帽子也摘了吧!”
白楼的中小学,分了三片,校舍破旧,光线黑暗,一逢雨天,外边不下里边下。当我知道黄常委在县里的具体分工是主抓教育和卫生后,就蘑菇他,请他让县里拨款,翻新校舍。黄主任笑着说:“全县各村的校舍都破,都该翻新,上边没有拨款,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为了支持你的工作,这样吧,我给县煤窑说说,让他们支援你们几十吨煤,你们到县砖窑换些砖吧”。“可以,可以”,我大喜过望。和支书白广志商量后,就在白楼村东头,紧挨八队牲口棚的地方,建了四十十八间卧砖房。自北向南,共有四排,中间是甬路,每边六间。最北西边一排,从中分开,每三间为一个中学教室。东边则分西头三间做中学教室,最东头两间是会议室,会议室和教室中间一间为校长室。南边三排,每六间则分两个两间小学教室和两个卧室。此外,还有一间男老师厨房,一间女老师厨房。师生厕所则建在北边旮旯里的东边。除去校舍,南边就是中小学的两个操场。沿着甬路两侧,栽了两行白杨。北边旮旯里是洋槐,榆树。春夏时节,绿叶蓊郁,花香沁人,和本县其他村的学校比起来,虽然说没有天壤之别,但也是一番新貌。环境好,教师工作热情高,恢复高考后,年年向国家输送人才,引得附近村的村民,通过“后门”送子女来上学,弄得初、高中班,人满为患。
新学校和八队牲口棚只有一墙之隔——八队用黄泥垒了道矮墙,时间长了,土墙倒了一个豁口,学校和牲口棚就通了。八队牲口棚经常住说评书,算卦的盲人。新建当饲养员,没事互相聊聊天,慢慢地,他们就成了朋友,听说,最近住着一个盲人叫张恒春。
某个星期日,轮到我值班,自己坐在办公室里,阅读我函授的大学文科教材,
新建过来了。“德鑫,德鑫,有事吗?”他喊着我的名字——因为他是叔辈,不必叫我老师。“没事,看书呢。”我放下书,掏出香烟来,递给他一支。“老张没事,
让咱们抽牌呢”。我笑了笑,“那玩意准吗?”“管它准不准,闲玩呢,又不要钱。”
“要一毛钱也不是大事,不过,没意思。”“去吧,去吧,别光看书,休息一下。”
我跟新建抬腿迈过短墙,过到牲口棚那边。盲人老张正蹲靠在北墙根的玉米秸上,在春天暖融融的阳光照射下,静静养神呢。听到我二人走来,他坐了起来,我递给他一支点燃的烟,说明了来意。老张一边吸烟,一边从一个小布袋里取出一沓像老太太玩的叶子牌的东西,问道:“你们谁先抽?”我让新建先抽,他却让
我先抽。我开玩笑说:“我先抽,把好牌抽完了,你抽时,就只剩下坏牌了!”新建哈哈大笑,说:“你别唬我,你抽过后,得把牌还给老张,重新续好我才抽,好牌一张都不少!”既然这样,我就先抽,顺手从边里拿了三张,递给老张。第一张,画着一个头戴乌纱的官员骑着马,老张摸了摸,说好。我记不清那张牌的名称了,
好像是走马夸官。第二张,我还记得,是‘二仙送米’,当然还是说好。第三张,画着一个女人,伸开两臂,站在门口,做阻拦状。老张说:“‘血腥鬼拦门’,你还没成亲呢。”我一边说是,一边把牌还给了他。
老张续了续牌,让新建抽,新建便从中挑选了三张。老张翻开头一张用手摸,我在一旁瞧见——牌上画着一个死人。老张急忙把它翻到最下边,没有解释。我也不知道那是张什么牌,但根据老张的动作,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货。第二张,还是我刚才抽的那张‘血腥鬼拦门’,老张便对新建说:“你也没成亲呢!”新建哈
哈大笑:“我们俩一样!”第三张,画着一个人脚蹬棒槌。老张说:“脚蹬棒槌,熬着吧,慢慢就好了!”
我和新建抽牌的事,不知怎的,被乡亲们知道了,他(她)们说:“年轻时能干还混不好,老了没儿没女还能弄好?不是脚蹬棒槌,棒槌一轱辘,摔个仰八叉吧!”
癸巳年正月初九,上午下了半天雪,路面结了冰,非常滑,我哪里也不想去,就独自坐在屋里练毛笔字。忽然听到屋门响,扭头一看,是新建,他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我急忙放下手中的笔,招呼他坐。桌上盘里有刚煮熟的鸡肉,瓶里有酒,我就请他一起喝酒,边饮边问他享受低保的情况。他说:“连低保带五保,一年两千元,听说,今年还要长。承包的二亩地也转让给他人,每年安安生生坐收两千斤小麦和玉米,吃不清就粜了。”我问他的钱够花了吗?他连连说:“够了,够了。真的感谢党,感谢政府啊!”接着他问我:“你还记着咱俩抽牌的事吗?”
我说:“当然记得!”“我脚蹬棒槌——终于翻运了!年前买了几张伟人像,贴在屋墙上,表表我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
我听了也非常高兴,满满地敬了他三杯!告诉他:“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到农村变城镇后,你的农村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你的又低又矮的表砖房,变成了七、八十平的楼房,到那时,你真的是“新建建,掉进‘蜜罐罐’里了!”
新建哈哈大笑。不知是几盅酒下肚还是太激动了,笑容挤满了他发红的脸:“过去老人们盼了一辈子都没见到的事,今天靠党的领导,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