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西口,不远处,在通往县城的大路南边,有一座坐南朝北的观音庙。村里的人们,每月初一十五,经常到庙里上供,求菩萨保佑。保佑他们升官发财,全家平安,无妻有妻,无子有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仇家倒霉,自家快意,什么没也好,就是别没钱,什么有也好,就是别有病。三只手藏在自家袖里,青春痘长在别人脸上。总之,不管他人受罪,自家快活就行。除了极个别外,几千年来,大多数村民基本都是这么个想法。常言道:“无我即佛。”由于这些人所求都是为我,所以,也没听说谁灵验过。据村民传说,在这极个别人当中,曾有一个长工,每逢初一十五也经常到观音庙里求菩萨。可惜他只不过是只燕雀,没有鸿鹄之志,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倒不求升官发财,而是求“黑了别明,阴了别晴,大小给个病,千万别要命!”不但可以不干活,并且还能吃上病号餐!其所求虽说异于他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
他的东家好奇,想知道他求什么,那个年代也没有窃听器,就躲在菩萨的泥塑像后,听他说什么。一天,那个长工又去拜菩萨,东家在菩萨像后听他说:“黑了别明, 阴了别晴,大小给个病,千万别要命!”东家暗骂:“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不想干活却想白吃病号饭,就在菩萨身后答道:“黑了就明,阴了就晴,得病就死!”吓的那长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那个长工听到“得病就死”吓坏了,但是,在这极个别人当 中,还真有个不怕死的,专求“得病就死!”而且,这么多求菩萨 的,还就她求的灵验了!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今天正是十五,早晨起来还是满天朝霞,透过乌云,阳光四射。早饭后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风越刮越紧,雨越下越大,一点儿也没有停息的意思。风裹着雨点,打的人上不来气。一个年轻村妇,披着一个印花的蓝土布包袱,左胳膊肘擓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一个用粗布手巾包着的两个碗叩在一起,用右手紧紧地摁着。低着头,弓着腰,一步一滑地向观音庙走去。包袱早湿透了,和衣服缠绕在一起。两只脚,已经是“这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软软,带着淤泥。”
这个年轻女子,是谁家的媳妇呢?她到观音庙里又求什么呢?
后来听人说,她就是达奶奶,又有人管她叫大奶奶。然而,是“达奶奶”还
是“大奶奶”呢,列位看官不要着急,请等下一步交代。她就是极个别人中的另一种人,至于她到观音庙求什么,就不用去费心了。因为乡亲们都知道,她每个
月初一十五,风雨无阻,到观音庙求的就一件事,和本文开头所说诸位的所求都不一样,和极个别之一的长工所求的也不一样,而是长工最不愿意听到的那句话:“得病就死!”
今天,她顶风冒雨走进庙里。跺了跺脚上的泥巴,解下早已湿透的印花包袱,用力把水拧干,再用那湿包袱揩了揩头上和脸上的雨水。然后,把竹篮放在供桌上,揭开湿漉漉的粗布手巾:香已经湿碎了,她皱了一下眉头,把一滩香泥,撮到供桌上,然后拿掉叩在上边的大钵碗,下边碗里放着三个煮熟的鸡蛋。她端出盛鸡蛋的碗,恭恭敬敬地放在供桌上,不慌不忙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仍然小声念叨着:“愿菩萨慈悲,让我得病就死!”祷告完了,她再次向菩萨拜了三拜,起身把供品拾掇好,披上湿包袱,走出庙门。风小了,雨也慢了,她顺着来路,仍然一步一滑地向回走去。
达奶奶何许人也,听姥爷说,是本家东院的一位长辈。可是,如果说她是“大奶奶”,可她男人就独丁儿一个,没有弟兄排行,怎么能分大小呢。如果说在家族中排行吧,最大的是我姥爷的爷爷,而不是他。想问一下大奶奶之所以大的来历吧,那一代人又都去世了,无从考证。我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琢磨
来琢磨去,大奶奶的“大”如果按排行解,实在讲不通。所以,估计“大”应该为“达”,村民不识字,即便识字,也不去讲究四声,何况,那年代也还没推行普通话呢!那么,“大奶奶”则应该为“达奶奶”了。
达奶奶的称呼问题解决了,至于她的所求——得病就死,那是她平生的弘誓大愿,至于她为什么发这样的愿,那是她心里的事,她不说,别人也无从知道。不管为什么,每月初一十五,风雨无阻,拿上三个煮熟的鸡蛋或摊三个咸食(一种用白面糊糊烙的软饼),供在观音菩萨面前,上好香,然后跪下来,双手合十,依旧求她的“得病就死!”年年如此,月月如此,直到她八十五岁寿终为止,就不屑再说了。
达奶奶就一个儿子,名叫李登科,又名李振高。振高生的身材魁梧,方面大嘴,满脸络腮胡子。他的妻子娘家也姓李,叫李阿娇,身材高大苗条,面目俊秀,按说不错,就是整天耷拉着个脸,唉声叹气地哭穷,很少见她笑。
听说,振高结婚时,一下轿,看热闹的人们说:“快看啊,阿娇嫁了个武举!”
振高年轻时不好农活,就爱结交朋友,吃喝游荡,把好端端的一片家业,变卖几尽。我小时候,他家只剩下三间破西屋和一间破南厦子。
听大人说,有一年轮着他摆会,可是手里没钱,土地已经卖光,这回只好卖房子了。妻子和他生气,不让他摆会,他却笑呵呵地说:“那不真成了‘吃起会摆不起会的’吝啬鬼了!”他让老婆孩子从五间大北屋里搬到三间西屋里,他登梯上房,砸房子卖。老婆坐在院里哭,他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噹,噹,噹嘀
噹”,敲着花啦点砸房子!
他不识字,我三外祖开馒头坊,让他去卖馍馍,他连用羊角做的号都吹不响,只好喊:“馍馍嚎!”乡亲们就叫他:“馍馍嚎”。爱喝酒,酒量不大,就是吃菜。乡亲们又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菜饱驴”。
把家业败光了,就出去闯荡。本村人都说他当了土匪,但有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复员军人,说他没参加过抗美援朝,但是个地下党员。我童年没见过他,只见过他戴着大盖帽,左胸佩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大方脸,大嘴,活像朱德元帅的相片。解放后,他转到地方工作,回来看家,我才见到他。穿着一身便服,光着头,觉得他长得倒像后来京剧《沙家浜》里袁世海扮的胡传魁!不管是地下党员还是“胡传魁”,反正皇军和警备队总是抓他。有一次,县里的警备队搜查他,他没处躲,就跑到治丝庄村他岳父家,向炕上一躺,拿被子蒙住头,听天由命吧!警备队把治丝庄村包围了,到处搜查他。一个警备队冲进他岳父家要进屋寻找,他的小姨子站在门口,伸开双臂,挡住去路,说:“炕上躺着一个瘟疫病人,你惊吓坏了他怎么办!”那警备队一听是个瘟疫病人,怕传染到自己,扭头走了。等警备队全撤走以后,振高撩被起来,不慌不忙地向南走了。可他的岳父被吓疯了,每天围着治丝庄村跑,跑了三年,死了。
振高这一走,就到了徐州,还是经营老营生——劫富济“腹”,据他自己说,有一次,他们的团伙给徐州城里一家大财主递了黑帖,说某某晚要到他家“拜访拜访”,请财主做好准备。那财主看了帖子很紧张,就摆了一桌,把振高请去喝了一场,让他给弟兄们说说,要钱有钱,要物有物,就是别给家里添麻烦。并让人用簸箕给他端了一簸箕银元。振高一块也不拿,酒足饭饱,把嘴一抹,说:“一吃一喝,啥事没有!”起身走了。他这句话至今仍传为歇后语,每逢遇到有请人吃喝,才能解决的问题时,人们会笑着说:“振高爷讲话——一吃一喝,啥事没有!”
他跑到徐州,日本人的通缉令也就到了徐州。日本人认为,像振高这样的人,往往和警备队中的人有私人关系,捉拿李振高,不能只靠警备队。于是,在一个下午,日本人把徐州城四门都换成日本兵占岗,然后,满城搜查他。你还别说,日本人还真猜对了,他和一个警备队就是盟兄把弟。他找到那个警备队,说:“老弟,你得把你老兄送出徐州城!”“四门都换了鬼子站岗,查得很紧,我有什么办法啊!”“办法我有,只要你帮忙!”
二人商量好后,就到上次请他吃饭的那家财主家里,借了一辆燕飞的细车,套上两匹骡子。振高穿上毛布长衫,戴上呢子礼帽,架上金丝眼镜,坐在车里。那个警备队驾着骡子细车,把鞭子一摇,大晴白天向徐州城东门跑去。
刚出城门,就被日本兵用枪指住,问车上坐的什么人!警备队逮住牲口,把车停下,说了声:“太君!”振高也不答话,只把头向车窗玻璃的地方侧了侧,让站岗的日本兵看了看。日本兵一看是‘太君’,举手敬了个礼,退到一边,李振高就大大咧咧的过去了!
常说,常在河边混,没有不湿鞋的。跑出徐州,振高又回到北方活动,不知道是在辛集还是在藁城,日本人终于抓住了他。
被日本人抓住,就得“死啦死啦”的,和他同时被抓的还有两个,都“死啦死啦”的了,连个骨殖都没落回来。他们的老婆死了,安葬时无人并骨,只好用一个砖,刻上他们的名字埋入坟中。不知为什么,日本人没把振高“死啦死啦”了,而是把他押到三岛,做劳工,下煤窑去了。1945年日本投降,他“凯旋”了,也没见瘦,大大的长方脸上仍旧长满络腮胡子,坐在院里的圈椅上,大大咧咧的给来人讲,他在日本国下煤窑的经历。
“下煤窑的不光是中国人,日本男人下,日本女人也下。吃的是南瓜叶和麦麸子抟的糰子,没病时叫你没命三关的干活,如果生了病,不能干活了,就把你弄上去,给你向心口注射一支毒针,人就会抽成一团死去!”
怪不得毛泽东说,帝国主义要想侵略他国,奴役他国人民,必须先侵略、奴役本国人民,果不其然!
振高还拿出日本女人戴的花肚兜,让村民们开眼,并解释说:“日本投降后,联合国让在日本干活的各国劳工,自由三天,这是从日本女人身上解下来的!”今天想来,这些对日本侵略者充满仇恨的劳工,一定也对日本花姑娘“塞古塞古”了!他们已经放下武器,束手待辱。天理昭彰,报应分明!但是,冤仇易解不宜结,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双方都不要算脑后账了!可叹的是,而今日本国内的右翼分子,不甘心失败,借钓鱼岛的所有权大做文章,到处煽阴风,点鬼火,东跑西窜地搞反华活动,难道他们还想蹈二战时,日本法西斯分子的覆辙吗!
为了解放全中国,1945年征兵,振高已经三十八岁,他请人把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笑着说:“打扮年轻点,好不容易当个兵!”
他真的当了兵,随刘邓大军南下了,据说,在陈锡联的部下。
解放战争胜利后,据他自己说,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在一次战争中,他被抓了俘虏。连他一共抓了11个!
“我看跑不了啦,就把军官证徽撕下扔了。李承晚匪军知道,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绝不投降,当天下午,就枪决了10个。看我年岁大,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伙夫。他们不信,怀疑我是军官,准备接着审我。晚上,把我关在朝鲜人的民房里。夜里,我把窗子扯开,跳窗逃走。”
他见人们听地出神,就接着讲:“战时,两军驻地很近。我悄悄跑到村口,看到两个哨兵,抱着枪睡着了,就抓住其中一支枪,猛一拽,把那匪军闪了一跤,我 拿上枪就跑。另一个匪军就开枪朝我逃跑的方向射击,我也趴在地上还击——原来是支空枪。我摔折了空枪,一气跑了回来。光着脚,也不怕蒺藜扎了。第二天,我带人又杀回去,端了他们的老窝!”
是否真有这事,这是振高自己说的,也找不到证人。但振高参加过解放战争,却是货真价实。是军官,也是货真价实。不然,解放后,就不会把这个字不识的“馍馍嚎”,分配工作了。
解放后,振高被分到山东省潍坊市清水供销站当站长,回来看家,上衣口袋里还别着钢笔。走在街里,逢着他的同辈人,老远就喊:“菜饱驴,过来看看,你的笔帽下边有笔杆没有!”他哈哈笑着,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忙把香烟递了过去。
我想,他可能识字不多,但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混了这么多年,说一个字也不识,只挂了一个钢笔帽唬人,也不见得,不过是同辈人的玩笑话罢了。
振高离家时,就生有二男三女,他在山东工作,阿娇去找他,去一回,回来就生一个儿子,一连又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振高不在家,缺少严教,女儿都随其母,穷嘴瓶子。儿子又俱多乖舛,老三最为顽恶,经常打架,专拣弱小同学欺负。小时候下井掏小麻雀,被井口的石头翻下,砸死在井里。
几个孩子都大了,女儿出嫁,儿子成家。家里没事,阿娇就经常在山东住闲。有一年,阿娇在清水供销站的卧室里屋纳鞋底,一个警卫坐在外屋的门限上擦枪,不知道枪里有一颗子弹,走了火。子弹打在外屋什么地方,碰到硬东西,折射到里屋,打在阿娇的左肩上。
其他警卫有人把走那个走火的警卫绑了起来,有人跑到办公室报告:“李站长,李站长,某某枪走火,把太太打着了!”振高一边从办公室向外跑,一边摇着手喊:“放了他,放了他,我在枪林弹雨里混了一辈子,子弹就没打破过皮。
现在太平年间,人家在外间屋门口擦枪走火,她在里间屋做活打着,该着,该着,没事,快向医院抬人!”
到了医院里,把子弹取出,弹头已经碰弯了,打得并不深,伤好后,振高就把阿娇送回来了。
只顾得说振高夫妇的事,把达奶奶忘了,这里来补充一下。
振高不在家,一个女人领着一群孩子过穷日子,缺吃少穿。晚上睡觉少铺缺盖,往往两三个孩子同钻一个被窝。达奶奶和十一岁的长孙凤绶同衾。一天夜里,凤绶睡醒了,一伸腿,发现奶奶身上凉了,赶紧喊他娘。他母亲过来一看,婆婆已经去世,就急忙叫凤绶唤本家人过来料理后事。
我的外祖父在家族平辈人当中为大,凤绶先来唤他:“大哥,大哥,快起吧,咱奶奶死了!”外祖父耳朵背,没听清,对外祖母说:“快起吧,咱婶子死了!”
“你想教咱婶子骂你,达奶奶死了!”阿娇一冬天闹病,老是咳嗽,外祖父认为是她死了。
“吃晚饭时,奶奶还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呜呜,呜呜……”凤绶一边和来人打招呼,一边哭着说。
达奶奶求了一生,终于落了个得病就死——睡死了!至今村里还传为佳话,也有的说,振高闯荡一生,转危为安,化险为夷,也是沾了他母亲拜菩萨的光!他母亲拜菩萨,已经得到回报,他怎么又能沾光呢。难道这就是俗话所说的“人若积善,必有余庆;人若积恶,必有余殃”吗?
“文革”,后,振高退休回家,每天没事干,就是喝酒下象棋。酒量不大,就是好喝。有一年正月,他们几个“衣锦还乡”的人邀了几个乡亲相聚喝酒,把我也叫去了。正好,我东向,振高西向,正好和我坐了个对面。他坐在圈椅上,一边站着一个儿子。他给我倒满三盅酒——村民叫‘马铃铛盅’的大杯子。我不想喝,推说不会。振高瞪大眼睛,把桌子一拍,说:“这家里的外甥子,敢说不会喝酒!”别人也劝,我就端起来喝了。他又给我倒了三杯,我怕他又喊叫我,就又喝了,他再给我满斟三杯。我还没喝,席上有人喊:“菜饱驴,你欺负孩子吗,你让他喝,你陪仨!”他说他陪,我就又喝了仨”。他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仨,身子就像面条一样软,出溜到桌子下边去了。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架起他走了,旁边的人们乱笑起来。
他还有时邀我下象棋,我轻而易举地就赢了他,我不干了,说他棋不行。他哈哈笑着说:“你敢笑话我,我两次出国留洋(到日本当劳工,入朝作战),你出了几次国!”
两次“出国留洋”也不行,终因饮酒过度,老了双目失明,不久就去世了。人们渐渐地把他的故事也忘了,只留下那句歇后语——“一吃一喝,啥事没有!”一直流传到今天,正好和前几年社会风气吻合,还不时地被人们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