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倒北京参加迎澳门回归的诗词研讨会,于归途中行至高邑,忽患脑血栓,致使口脸歪斜,言语不清,左半身瘫痪。幼年所患的腿疾,至此,雪上加霜,彻底完了!
在高邑县医院住了23天,拖着半拉个身子,回到家里,由两个弟弟暂时照料生活。他二人都有家庭儿女,都得过日子,大弟在县城帮助儿子照料门市,不得空儿;二弟亦农亦工,特忙,不得暇,照料我不是长法,于是,决定雇个保姆。
我们村,中、老年妇女嫌保姆地位低,没人愿意当,就是有,也是到石家庄,北京那样的大城市去,不仅挣的钱多,也听不到村民的闲言碎语!
常言: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我想雇保姆,保姆就找上门来。
大舅舅给我介绍了一个保姆,云南省嫁到本地的人。上班那天,他的丈夫用自行车把她载来,样子还可以,文静端庄,头一次见面,我的先简单了解一下。她站在我面前,低声细语地回答我的问题:
“你叫什么?”
“唐文静。”
“今年多大?”
“虚岁32。”
“家里有公婆吗?”
“没。”
“云南有父母吗?”
“父亲去世,母亲健在。”
“哦,母亲有事需要你看望,我准假,并且,不扣探亲假工资。你出来当保姆,你丈夫和家里人都同意吗?”
“都同意,在家也是跟男人吵闹,两家哥嫂管不了、我男人也麻烦我,都愿我出来。”
“伸出你的手让我看看。”
她伸出了两只手,十指细长,不像体力劳动的手,倒像贵夫人的玉指。
“上过学吗?”
“上过小学,四年级毕业。”
我暗自发笑。一副打麻将的手,怪不得丈夫给吵打!
“你就叫我老师,我叫你小唐,我没别的爱好,就是在我读书写字的时候,请不要打搅我,不要让我发脾气。”
这样,讲好工价,她就算上班了。后来,听她的话说,她先给一个法院退休的老干部当保姆,那老干部一是晚上睡觉要她陪床,二是按等级对待她。“他姑娘夏天来了,喝饮料,他父女每人一瓶,我站在一旁看着,他连让都不让,还说,你不能比我们,我是主人,你是仆人。而且,动不动就骂人,我急了,就和他对骂。干了没几天,我就不干了,经人说,就来到你这儿了。”我听说后,就对她说:“一个国家干部,说的什么话!你就在东屋我书房里沙发床上睡,床下有朋友送的饮料箱,你什么时候愿意你就喝,喝不了,回家时就给孩子们带回去!”
开始,她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后来,看到我的笔墨纸砚,她就趴在桌上学写毛笔字。我很高兴,就教给她如何执笔,用笔,练习柳公权的《玄秘塔》帖。
她的头脑还聪明,练了九个月,已经像模像样了,受到我朋友们的赞赏。她说,在娘家,父亲每年春节,都给乡亲们写对联,她也多少受点影响。这一年,省教育厅要考核老师们的水笔、粉笔、毛笔三笔字,头两项好说,后一项就难了。县文教局每个老师发一张纸,限期把字交上去。老师们把纸给我拿来,求我代笔,我就让小唐代,等省里来县里检查,居然都通过了。我欣慰地对她说:“好好练吧,争取当县里的女书法家!”我曾写一首诗:《教家政唐文静书法》来鼓舞她,诗曰:“康成仆女解诗章,我有文娘喜墨香。廿四毛评闲阅罢,日书柳帖两三张。”
真是子欲养而父不待,父欲望而子不肖。她打上麻将了!
说起来也怪我,一天早饭后,我被脚下的砖头一拌,平身仰倒在地,腰痛得起不了身,小唐急忙叫来我的两个弟弟,他们赶紧打电话通知县医院,不大会儿,医院的救护车就赶了过来,开车的司机原来是我的曾外甥女婿,他们把我抬到车上,拉到医院,透视,检查,原来是第二段椎骨墩裂。谨遵医嘱,躺直身体,卧床三个月不得翻身动弹,否则,可能导致终身瘫痪!
躺就躺吧,一生多病多舛的我,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敢动一动,这下可苦了小唐,大便小便都得要她亲手接!麻烦是麻烦,但也给了她在家里打麻将找到了借口:你离不开我,我不能出去,那我就把麻友邀到家里干,不越外吧?这样,她就邀了几个人,有退休工人,干部,村里的老头儿,老婆儿。我解手时就请他们暂时出去,解完手,点上卫生香,还请他们回来。这样,她过足了打麻将的瘾,却耽误了练书法。从此,她一发不可收拾,即使我病愈,她也跑出去干,我也不好意思再管她,反正,不耽误我吃饭,记着给我打扫卫生,洗涮衣服得了。就是嘱咐她,不要为块儿八毛的和村民争吵而已。嘱咐归嘱咐,争吵还是归争吵。一次,一个男子和一个村媪为五毛钱吵吵,她在一旁抱不平,那个男的不认识她,认为她多管闲事,就骂了她。她回来向我倒怨气,认为我不替她说话,我说:“一,我告诉过你不要和村民争吵;二,你走到街里遇见一只狗咬你,你难道也要我趴下来,和它对咬吗?”她听了无话可说。后来,那男子知道了她是我的保姆,来家里道歉,两个人的不愉快就‘一笑泯恩仇了。’
这样,她就在我这里干下去,一直干了九年,等她儿子结婚,她要当婆婆了,才辞职。这期间,就有一件事引我不快:吃饭时她剥馒头皮!我说,没叫你过60年!她问:60年什么样子呢?我问她是哪年生的,她说是1975年。是的,她没经过60年!我给她讲了60年食堂化的生活情况,她说我在给她讲故事。
我行动越来越不方便,身边离不开人照料。小唐离开后,我又换了一个邻县的半老妇女,她叫赵云香,五十多多岁,高个儿,做起家务活,手脚麻利。头来我这里打工前,在建筑队上干搬砖,有的是力气,她说:“像你这样子,我可以把你背起来!”她要试试,我不让,我的手脚正经不方便,弄不好,万一再摔我一下,可就有苦难言了。晚上,她要给我揉揉腿,我的腿总感觉憋涨,摁摁正好,就躺下来让她摁。没想到她把搬砖的劲儿都用上了,摁得我骨肉皆疼。我喊了起来,告诉她,我是肉的,不是水泥砖,请你把手放轻点!
她邀我去她家看看,由她女儿驾车,把我拉去。她的家新盖的五间北屋,院落宽绰,房间雪亮。她老公在别院养着几头猪,看起来,生活满不错,我问她为什么当保姆。原来,也是原因有二:一,和老公不睦,总是争吵;二,她喜欢书法,愿意让我给她题几幅字;三,供儿子上大学。
她在我这儿干了一年,因为,她的家务事多,回家勤,而我,又不能自理,实在耽搁不起。她和我商量的结果,是让她姨姨来。她姨父前二年已经去世,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无所牵挂,况且,她姨姨虽说已经七十一岁,仍身强力壮,在家承包着八亩地,尚从事农业劳作。征得我同意后,她姨姨就把所承包的地分给三个儿子耕作,来我这儿上班了。
而云香,就到别处上班了。
云香在我这里干了一年,除了工资,那是必须要给她的报酬外,就是给她写了四幅竖轴。
可想而知,在工地干活,民工中什么样的怪人儿没有,说什么怪话儿的没有,我一直生活在农村,年轻时又在农村工作,每年年底,在县里开万人大会,晚上睡不着,那些村官,酸甜苦辣咸,说什么的没有!晚上睡不着,趴在枕头上轮流说笑话,谁说不上来,赤条条得站在凉晶晶的土地上学驴叫!所以,我也会讲那些粗俗的笑话,有时也给云香讲。
一次,云香对我说:“她村有个半大小子叫‘二系儿,’二系儿的妈妈做女工快快当当,就是马马虎虎。给二系儿做鞋子,半天就做起了一对鞋,二系儿一穿,鞋就破了,于是,乡亲们就编话说:二系的娘,真快当,连底带帮一后晌。叫二系儿,来穿鞋,一扽扽了挺两截!”这段子倒不黄,只不过嘲笑农村干活马虎的妇女罢了。
所谓她姨姨,和她母亲是姑舅姊妹,也就是说,是她表姨。
我们这儿,姨姨是姨姨,表姨也是姨姨。她表姨和云香都是邻县人,叫韩贵荣,属猪的,现年七十一岁,也是大个儿,一头苍白的头发,大手大脚,腰板笔直。虽说年龄大了,干起家务活来,却一点事儿不挡,虽说云香以前做过介绍,但我们还是要互相了解一下。
“你什么文化水平?”
“县高中。”
“为什么不参加社会工作?”
“家长思想封建,说女孩家干什么工作,找个婆家出嫁算了!”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务农。我爷爷是八路军的交通员,晚上骑马向山里送信,偶伤风寒,回来就卧床不起,躺了一个月,就死了,死时才二十多岁。丢下我父亲和我奶奶。我本家一个伯父,愿意把我奶奶赶出门,就向日伪军报告说我父亲是八路军的人,他们就把我父亲绑在街里,要枪毙。多亏了乡亲们跪下来求情,我父亲才免于一死。土改时,我那个大伯跑到我家道歉,陪不是,我父亲说,过去的事算了罢,就别提了。”父亲是‘过去的事’,不提了,但我们姐弟们总感到不愉快。
“哦,那你外祖父是怎么死的?”
“我姥爷被枪崩了。”
“谁崩的?”
“日本人。他们说姥爷是共产党员,就给崩了。”
“你说话大喘气,我还以为被人民政府枪决了。那么,你舅舅干什么了?”
“我舅舅解放后当区长,他儿子现在在湖北一个飞机场工作。”
“这么说,你舅舅家是烈属了。”
“不知道。解放前我们那里是根据地,死的人多了,也没听说有人拿着当回事。我们村,光中央委员就有三个。”
“嗷,给你们村办过事么?”
“不,其中一个,他外甥去找他,要求给安排个工作,他说‘国家的事还忙不过来,那有空管你,回去好好参加农业劳动!’把他外甥气得跑回来。”
“哈哈哈哈,”我笑了起来:“那是官大,如果是市县两级,就安排了。”说到这儿,我不由得想起晋朝的陶侃,促侄卖葱的事。
讲好工价,每月一千六百元,以后,我的工资涨她也跟着涨,这样,她就上班了。
或说,她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照料好你?我说,人不能简单的论年龄,重要的是看体质。虽然说老韩已七十多,但身强力壮,干家务一点事不碍,我也是村里生,村里长的,不要求多高的生活水平,做做庄家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也就可以了。
老韩生有六个子女,三女三男。“我现在老了,年轻时爬树爬的非常快。60年食堂化时吃不饱肚子,我爬到大榆树上捋榆叶,晒干轧成面,再蒸成窝窝。”
“千辛万苦把六个孩子弄顾大,不容易。”
“你老公干什么?”
“当生产队长,干了四十年,直到土地承包到户,才撒了手。”
她爱睡觉,晚上早早就枕,不分春夏秋冬,每天午饭后得睡一觉,她也让我睡,我不困,她就给我编顺口溜说:“一日三餐,五谷齐全。吃饱喝足,荤素杂拌。躺倒舒坦,睡觉养眼,闲话少说,闲事少管,累不下痨病,得不下气喘,不生杂症,多活几年。”
她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唱红歌,喜欢唱河南梆子,一边做饭还一边哼“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嘛高万丈……”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有时,也喜欢给我讲个笑话。她也喜欢写毛笔字,不过,她写的毛笔字实在不敢恭维。那她仍然说,每年春节,乡亲们仍然请她写对联。
白马过隙,日月如梭。不知不觉,老韩已经在我处工作了三年了,她的工资,按刚上班时订的,我涨她也涨,我的年龄越来越老,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老韩也越来越老,头发全白,背也显得驼了,我担心她干不下去了,但她不说不干,我也就凑合吧。
老韩有儿子们赡养,有国家发的养老金,即便不当保姆,生活也不成问题,但她愿意干,愿意为她的孙男孙女,外甥男女挣‘奖学金!’我告诉她:考上大学的要多发,不上学的,或者不爱学习的要少发,她点了点头,可能是同意了我的意见。
她爱好书法的程度,超过了云香。一天,她到县城去,自费买回来32幅已经裱糊的轴子,有竖幅也有横幅,整整让我给她写六天。她不仅要字,就连我出版的书,她也要了18本,我笑着说:“你就是柳宗元笔下的‘蝜蝂,’”能驼多少就想尽量驼啊!
今年是建国七十周年,国事喜事连连,家事也福音不断,高考后,听老韩说,她的两个孙子,一个外甥女,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孙女也考上了县立高中,祝她家兴业旺,人才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