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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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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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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母亲生于1923年农历四月初十,逝于2002年六月初六日,享年80岁。

据乡媪说,母亲年青时貌美而性格刚烈,特善女工。母亲是否貌美,这我不知道,当时,日寇占领华北,强化治安,柏乡县是“模范县”,警备队的大队长就是我村的,横征暴敛,汉奸肆虐,民不聊生。父亲带着祖母到高邑南关,给人扛活打工去了,母亲带着我和大妹在姥姥家避难,天天以泪洗面,母亲那个凄惨的面容,今天回想起来,似乎并不太美。她的性格刚烈,我倒是深有体会。不知是她的穷气,怨气,怒气,火气没处发,专向我身上发,一旦逢我淘气,她不是用巴掌打,而是用手在我脸上狠狠地拧,拧得我腮帮子肿得象饼子,一连好几顿吃饭都不舒服,总是惹得姥姥和她吵嚷一顿。说到母亲的女工,在我村,起码在我们那一片儿,那真是没的说的。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别家的孩子在街里玩,穿的破破烂烂,齘皮露肉,鞋遢邋,袜遢邋的。而我和弟妹七人,穿得从来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我有一个前房姐姐,比母亲小五岁,她有六个孩子,都和我的弟妹大小差

不多,姐姐女工慢而拙,而其婆母又严厉,因此,姐姐经常挨批评。受了气,她就向母亲哭诉,母亲除了安慰外,就是替她把孩子们的穿戴做了。姐姐的公爹抱着孙子在街里玩,逢人便夸:“孩子姥姥做的,孩子姥姥做的!”平时,母亲津津乐道的是做军鞋,“我做的军鞋,哪次不受区长的表扬!”

这里附带说一下,电视节目里常出现继母虐待前房子女的情况,

在我的母亲和姐姐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直到母亲去世,母女俩从没吵过嘴。母亲病重卧床,而姐姐的公公也90多岁了,都需要人照顾,姐姐白天侍奉公公,晚上过来侍奉母亲。母亲年老时患“脑萎缩”,脾气时好时坏,听到亲生女儿说话不中听,就阴着脸生气,但见了姐姐,就会和颜悦色,有说有笑。这样就招来闲话:“没见过亲的还没后的亲!”

我在“祝老姐七十诞辰”的诗里说的“七六慈萱百岁翁,前街后巷两匆匆。最教阿姐心难放,犹有茕然一弟兄。”就指此事。

1945年,我们家乡解放了,父亲和祖母从高邑回来了,母亲带着我和大妹也从姥姥家回来了,一家人绝路逢生,受了三年苦难后,又欢天喜地地团聚了。堂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地下党员,成了我村最早的党员之一。当时,在北边的元氏县汉奸顽伪还苟延残喘,时常夜里回村杀害党员和农会干部。土改时,堂兄暗中是党支部书记,明任民兵队长,父亲当时是军属委员会主任,母亲则是妇联会积极分子,经常把我和大妹交给奶奶,她去开会。回到家里也是精神勃勃的,一边干活还一边低声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西邻奎叔来串门,笑嘻嘻地说:“这么高兴,又发‘打婆子棍儿’了吗?”母亲只是暗笑,这时,奶奶就装样子把脸拉下来。这个时候,我觉着母亲就是美,我想,在我们村,母亲一定是最美的人了!

后来,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患病,左腿胯上长了一个大疮,解

放初期,农村医疗条件极差,我的疮怎么也治不好。大便时,母亲在

炕上放一个凳子,让我扶着站起来,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脓就顺着腿流下来,而母亲的眼泪也顺着脸流下来,她唉声叹气的对伯母说:“真是个要债的转来了,能成个人吗?”伯母也是无奈地长吁短叹。后来,为了“躲灾”,我再次被送到姥姥家。

母亲的奶汁非常丰盛,除了供我的弟妹吃饱外,住在我家西边的昆志婶子的几个孩子也时常吃她的奶,因此,我两家的关系很好,他们家的孩子常和我的弟妹在一起玩,直到现在,都各自成家立业了,也还来往着。

母亲心善,好怜惜孤寡。1958年至1972年,在这个穷困、纷乱而又漫长的岁月里,父亲与世长辞了,家里穷得连埋葬的棺木都没有,找乡亲们帮忙,连吃的粮食都没有,我从姥姥家拉来棺木,弄来粮食才得埋人。守孝期满,我又回到姥姥家,还得和年迈的姥姥相依为命。母亲自己带着六个未成人的弟妹,靠乡谊帮助,在饥寒的生存线上挣扎。母亲虽然过着这样的艰苦生活,但她仍然拿出我和二弟穿过的旧衣服、旧靴、旧鞋送给自幼没有父母的孤儿穿。母亲的艰难岁月,一直到“文革”后期,我在1966年因抗地震而复发的腿病痊愈以后才告结束。

1972年,国家的混乱局面基本安定下来,柏乡县委决定解决多少

年来一直解决不了的白楼村的“老大难”问题,县委书记高文会和县常委、政治部主任黄德盈亲率工作组进驻我村。以往工作组进村,都

是站在支部书记和大队干部一边,打压群众,而这次,他们根据群众

的反映,到我家里来和我座谈,听取了我的意见。1973年,改选了村支部和大队干部,让二弟玉玺当大队长,自此,民气焕发,各生产队长干劲儿十足,当年就摘掉了“老大难”帽子。从1974年开始,一步一个台阶就上去了,事迹屡见《河北日报》,一时,成了河北省的名村。这年,母亲虽然说已经五十多岁,但身体仍很康健。

二弟已经成家,并且生了一个儿子。我家共有10口人,每年秋后分红1000余元,是村里的领尖户,把地震中震坏、一逢阴雨天就“外边不下里边下”的旧房子也翻修了。赵恒锡县长和二弟开玩笑说:“你们家一年的开支,超过固城店一个生产队。他们一个队,一年开支300多元,而你们家,一年就得开支1000多元。”

由于家里人多,我家做饭用的大铁锅也比别人家的大得多。那个时代,地方上常搞生产竞赛,组织参观等活动。来我村参观的,一来二、三十人,可村里又没有饭店(那个年代除了县城有饭店,村乡都没有)。做饭的担子就落在母亲的肩上了。平时,高、黄二人下来指导工作,我和二弟不在家,他们就亲自告诉母亲:中午做上饭,我们

不走了。母亲总是乐呵呵的答应下来,从没有说过麻烦和累的话。高、黄二人调到行署工作后,国家的形势发生了变化,我们县里,村里的形势也随着变化了,我家里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我们分了家。母亲也老了,她的承包田由两个弟弟分种,他俩给母亲些吃用,母亲就只跟我一个人生活,除了给我做做饭,刷刷筷子洗洗碗外,就是坐在大门外,和她一辈儿的老太太磕磕牙,就没有他事了,我的责任,就是给她买些好吃的东西,每周给她改善两次生活就可以了。

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别的老太太玩叶子牌,我叫她去,她不。我说她不会,她笑着说:“我当姑娘的时候,和你几个老姑经常在一块儿玩,我赢了就笑,输了就哭,你老姑们大笑着把钱又退给我!”“那你不去玩?”母亲说,因为我们兄弟都在社会上做事,嫌影响不好,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有一天,邮递员给送来一块镀金的匾额,上书“当代中国人”和我的姓名。邮递员大声说话的声音把母亲引了过来,她说:“我就没想到他能成人,还‘中国人’,别人都是外国的吗!”邮递员笑了:“大娘,不是你那个意思。”

母亲体格健壮,一生很少患病。三妹说:“咱母亲给了咱姊妹一个强壮的身体,咱们才能为国家工作,才能建立幸福的家庭。”

母亲老了以后,生活基本是幸福的,三妹夫和四妹夫陪她出去旅游过一次,到过山海关和北京,看过孟姜女庙,坐过溜索,参观过毛主席纪念堂,唯一的心事就是我没成家,她常忧心忡忡地说:“没了

我,你怎么过啊!”

我村东南边的龙华村有一个傻子,人们都叫他“冷子”,说话结结巴巴的,常到高邑集上去讨饭兼讨酒吃。他父亲老了,对他说:“冷子,没了我,你怎么过啊?”冷子说:“咱试试吧?”这事在我们这一片传为笑谈,真所谓“妇孺皆知。”有一次,母亲又对我说:“没了我你怎么过啊!”我笑着说:“咱试试吧?”“王八羔儿。”母亲笑骂道。

好长一个时期,母亲不再说:“没了我,你怎么过啊!”

在临去世那几年,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翻翻答答地麻烦人,经常引起左邻右舍和她平辈的几个妇女的玩笑。有一年冬天,我给她生了炉火,母亲不小心把手烫伤了,让我们兄弟花了几百元的医疗费才治好。有了这次教训,我不敢再给她生火,买了一条电热毯,可又怕她弄湿了触电,便用一个双层的塑料薄膜装起来,给她铺上,为了防意外,我兄弟三人每晚轮流值班,等她睡下,拔掉电源才走。前街的表姥姥过来和她闲聊,母亲非常高兴地向她炫耀电热毯的功能,并夸奖做儿子的孝顺,她对母亲说:“你要小心点儿,我晚上出去坐夜,回去晚了,电褥子起火了。”母亲就把她的话记在心里了。有一天晚上,轮着二弟值班,我和几个乡亲在我的房间里说话,二弟没事也过来了。忽然,母亲拄着手杖,身穿单衣,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大骂:“坏王八羔儿,打算把我烧死?着火了!”二弟赶紧跑了出去,我紧张地问二弟:“你没拔插销吗?”“拔了,拔了。”他边跑边答。到了母亲的房间里一看,哪有的事?母亲又说糊涂话呢!乡亲们哄堂大笑。

母亲老了,越来越糊涂,有一天,她向椅子上坐,坐空了,蹾在地上,把她抬到炕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我因患“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行动不便,就由两个弟弟和四个妹妹轮流侍候她,姐姐除了照

管公公,也抽时间过来侍候母亲。农忙季节,就由我白天和她作伴,有事就打电话通知值班的人。渐渐地,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也不吃不

喝了,就由我当医生的外甥给她输液,后来,液也输不下去了。终于,在2002年的农历六月初六日,母亲去了!那天,天气非常热,帮忙的人们给她换好衣服,就把她放到早已准备好的玻璃棺里了。

弟妹们由我决定安葬日期。我们这一带有一个传统说法:人死在夏天,逢着打雷,尸体会“烘”的,我就决定,只停灵三天,初九下葬,妹妹们有意见,但听了我的解释,也都同意了。

在母亲去世前头三、四天,前街姓任的家里死了一个老太太,由于天气太热,起灵的时候,拖拉机上烫得送殡的人无法坐。而我母亲六月初六去世,初七晚饭时下了一阵小雨,天气很快凉爽下来,晚饭后,元氏县的歌舞队来演出,街上站满了看节目的人。到了初九安葬那天,头起灵,天空忽然升起一片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因我不便行走,姐姐不让我去上坟,我由两个表弟扶着,泪眼望着西去的灵车……

晚饭后,小妹夫任连春过来说:“我二哥在村里当干部难免得罪人,过会儿,到坟上看看去,防备有人发坏。”刚说晚,忽然传来几声巨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不大一会儿,满院里的水就向大门外拥

挤流去。

我们村的公墓,在京港高速路的西边,在高速路下留有一个桥孔,人从下边过,下雨时,水也从下边流过。我问连春:“你看,现在谁能从桥孔里过去呢?”

第二天,堂侄兰奎过来说:“到了坟上,刚把棺材下到墓里,掉起雨点儿来,我对二叔说‘快点烧纸吧,看下湿了’。可是,从坟上

回来时,到了高速路东,连一个雨点儿掉在地上的痕迹都看不见。

我们这里有一个谚语,说:雨浇墓,辈辈富。这句话对不对,我没考证过,后来,逢见村支书白广志,他拉住我说:“雨浇墓,辈辈富。你们的事,叫不叫“雨浇墓?”过事儿那天,耿家庄(邻村)的人都过来看了,连说:“看人家的时气,看人家的时气!”我说:沿着改革开放的大道,人走正路,谁家也会富起来!雨浇墓不过是偶然。

末了,让我用十首《床前吟》中的四首来结束我这篇回忆母亲的文章吧。

岁月艰难受苦辛,犹施衣物怜孤贫。

老来偏患痴呆症,絮絮叨叨打搅人。

半天输液半天针,儿女床前汤水勤。

寿数难知何日是,但凭天意尽人心。

慈亲百日病沉疴,诸药难医渐萎缩。

一气犹存忽展眼,叮咛诸妹惦阿哥!

壬午值年丁未月,甲申日遇正壬申。

一息不至春晖冷,儿女忍教哭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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