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葬

夜里十二点过后，他们开始行动起来，家人和同乡的好友一起帮忙，走后门把老唐的棺椁从村委会的大院子里偷了出来，径直往山坡上走去。不久前这里刚下过雨，山路自然很湿滑，他们打着手电筒，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像及了僵尸。他们走的很慢，但是他们必须得赶在夜里五点之前把老人埋了，而且不留一点痕迹，不然就会被那一群“狼”给嗅到的。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墓地，说是公墓，却是专门给外来人批的一块地而已，没有特殊，没有歧视，有的只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它就像图腾一样，被这一群“狼”供奉着。

只是这个图腾被狼宠坏了。

墓穴挖的不是很深，只有两米高一米宽，下面还是有玄关的，里面恰好能装一个人，那个玄关做成了窑洞的样子，只抹了一层用泥和稻草搅拌过的腻子，下面铺了两张草席，草席下面铺了一层石灰，门口放了一块直径一米的大石头，那块石头没费多大力气，因为在挖土的时候恰好收获了一个门板石。

老人有一儿三女，在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算是很少的，第三个女儿名叫招娣，因为老人一直想生一个男孩，好传宗接代。第四个总算是个男孩，男孩的名字也起的很有意思，叫唐男生，可以看到老人多么疼爱这个男生。

男生也很争气，在农业合作社那会上小学六年级的男生就在队里当会计，专门计工分，自己也在队里干活，捡牛粪或者割草拾柴火，这样他能拿两份活。到了过年算工分的时候他比别的大人还拿的多，有时趁别人不注意给他父亲多划几分，所以他们家生活还算可以，等到过年能攒下差不多一斤油两斤白面来，可以算得上那个时候的小康社会了。

转眼间男生长到二十岁，算的一手好账，写的一手好字，就是因为家里穷，只读到初中就没再读。后来家里给介绍了一个邻村的姑娘，长得不是特别好看，不过是个过日子的娃，男生一见到那姑娘就坠入了爱河，姑娘见了男生也很害羞，就这样两人一来二去就把事办了。婚礼很简单，就只摆了几桌，请来大队长做证婚人，还请来了村里唯一一个唱红白喜事的二喜吹唢呐。

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唐德胜，因为老唐希望孙子不需要有多少才能，但一定要有德，因为他老唐的一生就是以德服人。

老唐做过队长，带领他们那一队人连续三年成为村里的产能和工分最多的，也因此多次被评为优秀队长，村里人都很尊敬他，虽然他是外来人，虽然他们家在本村辈分是最低的，他自己都还把刚出生的小孩叫叔叔，更别说他儿子孙子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村里人开始讨厌其这家人，唐男生因为杀人被判入狱，不过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老婆。村里人的说法是他看到老婆跟村长老林家的儿子偷情，一怒之下拿菜刀把老婆给杀了，听说举起刀正准备杀老林的儿子，被路人发现制止住了。所以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这样被破坏了，从此谁也没有见到过村长的儿子，老唐一家人在村里，甚至在邻村都被嫌弃，因为他们家出了一个杀人犯。但是老唐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把媳妇杀了，就算再冲动他也是一个理性的人，那天警察收集证据时发现刀上有两个不同的指纹，但是现场就只有自己儿子一个，而且破案也很仓促，根本不给他们上诉的机会，他很怀疑，所以决定去找到村长的儿子。

老唐在村里举步维艰，没有人再相信他，村里人把他和外来人联系在一起，认为外来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所以后来那几年村里姑娘结婚对象都是邻村的，临镇的都很少，他们怕了。那时分土地村上就只给他家分了两亩地，他儿子媳妇和孙子都没有土地，这让四十多岁的老唐整天为了柴米油盐而犯愁，老唐决定出去打打工，一来挣点钱，二来也透透气。

孙子唐德胜眼看一天一天长大，有时哭着嚷着要爸爸妈妈，奶奶就哄他说爸爸妈妈去外面挣钱了，很快就会回来，不过爸爸妈妈可不想看到他们回来之后看到儿子没好好学习，老唐的老伴就这样哄着孙子，有时她也会忍不住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哭起来。

老唐一连出去了两年，第三年春节他才回来，走在村子的那条土路上，不时有人望着他，还有几个人向他打了招呼，老唐感觉心里暖暖的。但是再遇到村里蛮横的人时，他们就开始大骂起来，说杀人犯的老爹回来了，有的人甚至把把那个爹字省略掉，叫‘老杀人犯’回来了。每每这个时候，老唐心里都不是滋味，第二天去他儿媳妇坟头去跟她说说话，希望能把真凶找出来，因为他确定儿媳不是儿子杀的，只要能找到当时在场的村长的儿子，就能知道答案。

每天闲来没事，他就会偷偷的躲在村长家门口那颗歪脖子槐树底下，他想，要是村长儿子出现，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把他控制住，即使他身强力壮，因为他手里拿着家伙。但是一连几十天都没动静，就连过年都没看到人影，想必真的是做贼心虚不敢回家。这样想着，老唐越是心急火燎，真想看到他，然后朝背后扔一把斧头。他也拖人打听村长儿子的下落，但是都无果而终，村子里现在大部分人都讨厌他，也看不起他，他整天过着家、田地、村长家三点一线的生活。

后来他听说镇上有个活半仙，专门给人看风水墓地找人的，他就寻思去拜拜，没准就能找到，果然他托人把村长儿子的生辰八字都给了半仙，那半仙若有所思，胸有成竹的对老唐说，“你要找的这个人不是你的亲人，但是跟你儿媳妇有染。”老唐听了心里一惊，不愧是半仙，半仙哼了两声，老唐就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二百块钱，塞到半仙手里。半仙才把村长儿子去的方位给说了出来，而且是有水的地方，半仙又掐了掐手指说老唐还曾经去过那里，那老唐心里就有底了，他就去过三四个地方，而且是这几年才去的，莫非村长儿子也在建筑队了干活。临走时老唐握着半仙的手说，如果这回能把人找回来一定会登门拜访，那半仙挥了挥手就把门关了起来。

刚回到家老伴就急急忙忙的问老唐看的怎么样，老唐高兴的把半仙法力神通都夸了个遍，老伴很怀疑，现在这些人要知道你家那点事还难吗，小心着了骗子。老唐却不以为然，他相信是老天在指引着他，一定会找到。随后老唐把他去过的地方一一列了出来，总共四个地方，都是离家很远，最近的都得两三百公里。没过几天老唐开始了他的寻人之路，先从最可能去的地方，也是最近的地方找起。

他到了那里，但是不知道怎么去找，他想了一个办法，假装是来寻找失散多年的儿子，他逢人就给人家说见没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的，留着胡茬，耳朵上有疤痕的三十多岁青年。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正在他不知所措时，他想到临走时老伴把村长儿子的照片塞给了他，他像如获至宝，赶紧把照片拿了出来，人们看了还是说没见过。一张可不行，他寻着一个复印店，把照片复印了几十张，他想再去他曾经做过工的地方找找，碰碰运气也好，再不然还可以跟那群老伙计叙叙旧。

两天之后他来到工地，最先看到他的是搅拌砼的老罗，两年了他还再做着同样的活计，他上前去接受老罗的拥抱，没等老罗开口，他就把照片拿了出来，想要寻一点希望，看到老罗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老唐知道没戏了。随后才跟老罗放开了聊起来，老唐递给老罗一支好猫，老罗说”哟看来这几年过的不错，都抽气来二十块钱的烟了。”老唐知道这几年出来打工是挣了不少钱，但是那些钱都是为了将来，为了将来儿子出狱后能用得上，这几年他跟他老伴都是省吃俭用，新衣服从来没买过，但是他们很疼爱孙子，给孙子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他们不想让孙子成为多么有用的人，他们愿望很简单，只希望他成为一个好人，如此而已。他知道要求人就得拿出点诚意，所以就买了一条好烟，也不管人家抽不抽，逢人先发烟，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收，他明白，人之常情。

那晚为了省掉住店的钱，他就蹭着老脸让老罗给那里管事的说说，结果他就跟老罗睡在一张床上。晚上蚊子很多，再加上工地上的工人独有的集体打鼾声、磨牙声、说梦话，构成了一曲高亢嘹亮的交响曲，让他这个观众彻底崩溃。他半夜起来走到刚修好的楼房里，那里很清静，就是有点冷，他就就地找了一个编织袋，枕着背包睡了几个小时，一直睡到五点工人们的宿舍灯亮了他才走。他没有回去打声招呼，就直接坐了公交车去了火车站，他得赶往下一个城市。

他这是第二次坐火车，车厢里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拿出晕车药吃了两颗，从水龙头上接来一杯水，吃了两口烧饼，顺着咽了下去。他知道村长的儿子是个管理员，在工程上主要是管理现场，负责督促工人们干活，他也曾经在他手底下干活，所以他想下一个城市，应该去找找那些年轻小伙，从他们身上应该能找到一点线索。

他一下火车就准备去工地，但是他感到自己身体不行了，在火车上他一直在咳嗽，刚吃了两口烧饼就感觉肚胀，反胃，到了晚上更是疼的受不了。他知道这是多年前在工地上一直跟石灰打交道，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积病成痨，现在是越来越严重。后来他是被当地的警察送回来的，因为他在坐公交车的时候突然晕倒，当他醒来已经在医院，他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恨自己的身体偏偏在这个时候不争气。因为不想花钱住院，趁医生不在偷偷跑了出来，他想去工地找找看，可是没走多远就昏倒在地，醒来还是躺在了医院，他大闹了一场，假借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希望回家看老伴一眼的缘由，恳求把自己送回家。后来几个穿便装的警察竟被感动，几天后老唐被送回了家里，他怕那几个警察向他要钱，所以刚到家里就从后门又溜了出去，晚上，待警察走后他才回来，老伴看到他越发消瘦的身体，不由得心疼起来，竟滴起眼泪来。

老唐想着在家里养几天，就得再次启程去寻找那个人，没成想几天后那人，村长的儿子竟出现在他家里。

以前我们不知道真相长什么样子，后来当真相自己找上门来时，却不敢去相信，以为是它伪装起来再次迷惑无知的人儿。

老唐家家门紧闭，两扇铁门上的神兽嘴里挂着两个铁环，像两个勾魂的枷锁，任何人一旦敲门就好像被阎王选上一样，过不了几天就真会下地狱。

屋里正对门的墙角摆着一张四角方桌，两边各一把椅子，都是上了百岁的古董，老唐跟老伴很严肃也很愤愤坐在椅子上，旁边跪着那个人，没错，就是村长的儿子。他把他当年做的所有事都告诉了老唐，包括怎样勾引老唐的儿媳，怎样设计杀害她并嫁祸给老唐的儿子。老唐右手颤抖的端着洋瓷杯，抿了一口，左手食指指着那畜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没端好，洋瓷杯掉在了地上，里面的开水溅在了村长儿子的脸上，没过多久就起了泡，他也不敢擦。老伴在一旁一直哭，嘴里骂这个“哈锤子”、“挨千刀的”、“这个该死的”。老唐让老伴把家里那把砍柴的斧头拿来，今天非把这个畜生给剁了不可，说着颤颤巍巍的从椅子上起来，走过去一巴掌打在村长儿子脸上，他也不还手，他也不敢还手。

老伴不肯去取斧头，他知道以老伴现在的脾气非把他砍了不可。她忽然想到了证据，前几年老伴专门买了一个看起来像笔的录音装置，老唐想着要是那天遇到了村长儿子，一定得逼问他说出实情，然后把话都录起来，作为证据，老伴现在感觉自己很聪明，赶紧去拿了出来，打开按钮，让村长儿子一五一十的把真相说出来。

其实村长儿子这几年也过得不怎么样，自从出了那件事后，他基本上没睡过好觉，每次都是在夜里十二点被噩梦惊醒，梦见老唐的儿媳寻他索命；梦见儿媳给了黑白无常很多冥币，把他抓去；还梦见他巧合犯了事，被关进跟唐男生一个房间，被唐男生活活给打死。他得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心理医生想用精神治疗法试图帮他解开这个结，但是他始终不敢把自己是杀人犯这个事实说出来。他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而且看起来很憔悴，被老唐轻轻一踹，头就重重的磕在地上，他知道今天晚上终于不用再做恶梦了，心里有了一丝的高兴。

这件事情是在两家之间秘密进行的，村长已经无颜见老唐一家人，昔日那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大人，现在不得不屈尊请求老唐的原谅。起先村长是让儿子一走了之，永远不要回来，但是看到儿子得的病很严重，想到就算儿子去自首，或许因为有病会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并且答应等唐男孩回村之后，会开大会给他正身，还他清白。

这样一来他就狠下心来亲自带儿子去派出所自首，派出所很快调出了当年记录，民警人让他做了笔录，然后把材料上交了当地法院，过了一个多月，老唐的儿子终于被无罪释放。当地民警也为了当年没有收集到确凿的证据，向唐男生支付了贰拾万元。

老唐跟老伴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的市郊区的那个监狱，他们在前一天晚上都在想给儿子带什么好，老伴说把孙子也带上，老唐知道这种场合还不行。他老伴就给儿子做了他最爱吃的葱花饼，里面打了十个鸡蛋，放了十勺菜籽油，用的是前两天才换的白面。

面前这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人，穿一身简单的西服，一双没有上油的褶皱不堪的旧皮鞋，一脸的憔悴，眼角多了几条皱纹，胡茬有三厘米长，鼻毛也长了出来，他其实只有三十五岁。一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就扑通的跪在地上，手里的行李扔在了地上，里面的玻璃物品被摔碎了。他哭着对老唐说，“达（爸）我是清白的，我没给咱老唐家抹黑，我…我…是清白的…。”他们三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谁也别想再分开，老伴哭的哮喘又犯了，老唐只是下意识的拍拍她的背，并没有把药拿出来，三个人在看守所门口待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

他们打了一个出租，在车上老伴把葱花饼拿给儿子吃，因为在车上空气不好闻，司机就让他不要再车上吃，老唐偷偷在司机耳边说，我儿子刚出院，几天没吃饭了，就让他吃点吧！但是那司机可不以为然，透过反光镜说，“刚出院啊！哼！我看呐是刚出狱还差不多”这句话说的老唐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些年他都是活在一个被认为是杀人犯的父亲形象里，村子里没有人看得起他，没人找他干活，没人找他做账本，连自己的孙子也看不起他。

村子在修路，他们只能走小路回家，远远地就有人认出了男生，那种表情带着厌恶，带着不屑，虽然在男生回家的前一天，村里的喇叭，播放了那条为他证明的消息，但是大家还都活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村长也来接他们，其实他也是昨天才卸任的，为的就是让老唐一家心里有个宽慰，新上任的村长握着男生的手激动地说辛苦你了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我代表全村村民向你鞠躬。然后就看到人群中间开了一个口，前村长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旗子，慢慢展开，出现了几个字“我是杀人犯他爹”，嘴里语无伦次的嘟囔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老伴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委屈，上前一脚把老林踢倒，抢过手里的旗子就往他身上打。她知道这么多年来，老林怎样处处针对他们家，村里任何活动都不允许参加，合作社也不让进、社保不让办、就连邻居多占她家两分地，他都不管。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这个老头身上，心里想着这种人就应该跟他儿子一块蹲监狱，下辈子只能托生的畜生的行列。

搁在以往，村民们是要上前劝架的，但是这会任由他们闹腾，他们只当没看看也没听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也有愧对这一家人，自打那个外来人来到这个村子起，他们就看不起他，想尽办法刁难他，还扬言他死了甭想进祖坟。那时他们为什么让他当队长，就是能看他出笑话，各自都有小算盘，想剥削他。但是他们没想到这个姓唐的矮个子男人，他居然把他们全队五四十口人的口粮都给解决了，就是那几年他得罪了其他的队长，得罪了其他队里的村民。

老唐让儿子换了一身军装，男生不理解父亲，老唐说出了实情。每当孙子嚷着要爸爸妈妈时，老唐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他不敢说是他爸爸杀了妈妈，他爸爸坐了监狱。他只好哄他说爸爸妈妈去当兵了，当兵的人可是十年八年都回不了家的。所以只要孙子看到大街上穿军装的男人就叫爸爸，看见穿军装的女人就喊妈妈，结果在他四岁那年，也就是男生刚进去的第二年，孙子就被一个穿军装的男子给拐走了。当时老伴担心的哮喘犯个不停，他的痨病也在这时添乱。他们报了警，还好有个村民提供了重要的线索，经过几天的寻找终于给找到了。儿子问那个村民是谁，一定得去拜访一下，老唐眼睛扫着跪在地上的前村长老林，说就是他，这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冥冥注定，也许是赎罪，我们说不清。

孙子事先是托付给邻居照顾的，知道他们回来了，就让他回到了自己家里。

打开门，唐男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跟当年一样，没有变化，那间土坯房子依旧是库房，牲口棚里还是那头少了左耳的老黄牛，那只小狗已经做了十几任新娘。只是那颗杏树底下伏案写字的小孩已经长大了，成了十岁的小伙。这会他看到穿军装的人就不那么激动了，只是他看到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飞机模型，就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他爸爸，因为爷爷说过，爸爸回来那一天，会给他买一个比隔壁家小孩更大的飞机模型。

他胆怯的说了声，是爸爸吗，是你回来了吗，他已经忘记了他被视为杀人犯的儿子。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已经泣不成声，放下东西，箭走过去，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听着儿子一遍一遍的喊着爸爸，他感到很幸福，所有的痛哭，所有的委屈都化为泪水，滴在他的心里。相认总是让人感动，但是感动过后的行动才尤为重要，也算是对孩子的补偿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唐男生竟无言以对，儿子问妈妈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妈妈在执行任务马上就会回来，这个马上对他来说是一辈子，但是对儿子来说是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他想再等等，等儿子再长大了，懂事了，就把这件事说给他，他不可能把老婆去世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讲给儿子，他只能半推半就的告诉他妈妈已经不再了，到那时候，相信儿子会理解的。

第二天新村长就找到唐男生，把村委会的任命传达给他：经决定，由村民唐男生担任村里的会计，从此换届不换人。男生本来是要出去打工的，但是看到家里这种情况，就决定不出门了，在家照顾父母和孩子。现在村长告诉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连连感谢，并对村长说自己胜任不了。村长也不是傻子，他想到一来男生确实有这个能力，小时候就当过对上的会计，二来可以安抚民心，提升他在村民心里的形象。老唐正好在旁边，就替儿子做了主，承了这个活计。

男生想着用政府给的那二十万元，重新修盖一座房子，但是老唐死活不肯，他就想住在这座老宅里，没办法，男生就叫人把旧房修一修，该粉的粉，该刷的刷，改补的补，该丢的丢。十多天之后，整个屋子就跟新的一样，老唐高兴的整宿睡不着，有时还哼几曲秦腔。

为村子修的那条主干道接近尾声，混凝土铺上去已经达到了七天时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给施工队支付款项。这条路是由政府出资铺设的，但是还有一部分是由村民众筹的，每家每户都出资一千元，这笔钱现在是由村长保管，等到了交付日期才能拿出来。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笔钱会不翼而飞，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前村长老林跟男生，那天开会时，老林说的很明白，钱是在现任村长的见证之下给的唐男生，男生当时是接过他一个很皮包，但是并没有检查里面的东西，提着沉沉的，以为就是那二十万，但是回家之后才发现，里面就是一堆冥币。这下把男生急坏了，老唐知道后才明白，这报复来的也太快了。

老林策划这件事已经好多天了，从唐男生出狱那天，他不甘心自己的儿子就这样进了监狱，他要让唐男生过的跟蹲监狱一样窝囊低贱。所以他就想了这一出戏，假装向村委会推荐男生当会计，然后设计陷害他把钱偷走。他知道唐男生出狱之后政府一定会给予很高的补偿费，所以他就堂而皇之的掩盖过去，也许是老天祝他，唐男生家突然大兴土木，老唐家那么穷，钱从哪里来，这不明摆着偷来的吗，他笑着，哼着歌为他这个完美的计划感到满意。

他也想过着这笔钱的去向，他是要为自己的儿子看病的，他准备申请保外就医，这样一来监狱就不会出一分钱，儿子要是住进精神病院了，那二十万根本不够用，但是没有这些钱，他就不能给儿子看病。

老唐为这件事气的痨病又犯了，咳嗽不停，当他还正为前村长的表现感到敬佩时，他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一家人又回到了受人唾弃的境地。他怪儿子当时怎么不打开看看，狠狠的瞪了他几眼，但已经无济于事。当初要不是重塑儿子在村子里面的形象，他根本不同意他去当这个会计，现在看来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屋外已经有村民在闹事，他们要男生把钱拿出来，不然就把他们家给烧了。施工队已经等不急了，他们得赶往下一个工程，没时间在这里干耗着，他们派代表来村委会要账，或者说是谈条件。他们看中了村里的那颗宝贝，虽说里面已经中空，但是还能值几个钱。他们怎么会把村子里的神树抵押给这群人呢，当然不可以，那颗紫薇树可是村子里的灵魂，没有了它，就好比没有了信仰一样。

但是他们又开出两个方案给村里，第一把修好的路给破坏掉，他们只要调一破碎机分分钟就能把路给毁掉；第二派人在村子里设收费站，只要是路过的人就收一块钱，什么时候收够二十万，什么时候撤离。村委会里已经炸开了锅，干部们听了都愤怒起来，哪有这样的施工队。村支书举起拳头朝施工队的代表挥了过去，但被村长挡住了，代表这回恼火了，说三天之后要是把钱凑不齐，就等着法院的传单吧！这时偌大的村委会静的鸦雀无声，待施工队的代表走后，有人就骂起唐男生来，“妈的，唐男生就不是人，刚出来就给人这样一份见面礼，外来的破落户都不是好东西。”他们顺带把老唐也骂了一通，现在他们已经抄了家伙向老唐家走去，在路上人越来越多，百十来号人把唐男生家赌的麻雀都飞不进去。

算了吧！别跟这种人计较，你越老实，他们越憎恨，你不计前嫌，他们却嫉恶如仇。

“老唐，让你那畜生儿子把钱拿出来。”

“把钱交出来，滚回老家去。”

“再不交出来，把你屋给砸了。”

屋外村民在叫骂，一点情面都不留。

老唐在屋里听着，心里酸酸的，此刻，他心里只有一句话“好人一生平安。”他咬咬牙，把儿子用八年时间换来的二十万让他们拿走了，他抚摸着那二十万，第一次在儿子面前留泪，他已经经不起他们这样闹腾了。

老唐去了老林家，他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他拿了一把水果刀别在身上，搞不好是两条人命。但是当他走到前老林家门口时，却是大门紧锁，他想这下完了，人跑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咳嗽个不停，他捂着嘴，但还是不愿看到这一幕，他咳血了。

此时那个始作俑者已经在百里之外的看守所，他是接到电话才赶过去的，狱警告诉他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他儿子在放风的时候发了疯，一头撞在了护栏上，被电死了。

起先看守所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只是让他来一下，他以为儿子保外就医的申请通过了，就把私吞的那二十万带上了，没成想这二十万就只能给儿子收尸。他一下子瘫倒在停尸间里，儿子静悄悄的躺在那儿，脚朝向他。有一瞬间，他看到儿子向他走来，嘴里说着“达（爸），我错了，我不该勾引别人的老婆，我不该杀人，我更不该嫁祸于人，如果还有来生，我想做好人。”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想要拥抱儿子，但是一下子倒在儿子的尸体上，他吓得直往后退。

两天之后他回来了，带着儿子的尸体，他不愿火化，而且他们村有的是祖坟，他是出高价包了一辆货车才运回来的。

老唐家刚装修的房子，此时已经搁置，没有人来打理，工人们那时也在起哄，就在老唐把那二十万给村上的同时，他们要去支付他们的工钱，差不多也有五六万，没有办法，老唐把给儿子取二婚的钱，连皮带毛凑了四万多，都给了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此时村子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老唐一家面临着被逐出了境地，老唐病的下不了床了，他咳嗽的比以前更厉害，其他人也已经收东西准备回老唐的老家，尽管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老林也知道了这件事，就跑去老唐家，路过村委会的时候，他在喇叭上请求村里所有人去老唐家，他有重要的话要说。村里人对这个前村长还是很相信的，没过多久，老唐家门口就聚集了几百群众，老林左手拿着扩音喇叭，右手提着那个黑色的包，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村民还是通过那个设备听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坦白了，他恨老唐一家人为什么还来到这个村，私吞钱是为了给儿子看病，也是为了报复老唐。群众们都傻眼了，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感觉就好像是某个摄制组在他们村拍电影一样，而且还是悬疑题材。

老唐被儿子唐男生和孙子唐德胜搀扶着出了屋，推开门，全村的人都聚集在他面前，他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无法体会儿子心里的委屈。他只能看着面前几百个人想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满脸的哀伤，他看到老林又一次跪倒在自己面前，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孙子没有搀好，老唐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众人们都上去帮忙，前村长被众人们踩在脚底下，一脚…又一脚。

其实并不是孙子没扶好，是老唐累了，他只是想休息。

老唐走了，是那天夜里走的，走得很安详，是老伴起夜时发现的，她给老唐倒了一杯水，叫老唐起来喝，但是老唐始终没吭声。

按照惯例，村上死了人，棺材是要放在村委会，由八个僧人和八个道士看守和超度的，老唐虽然是外来人，但是也不例外。

这天夜里唐男生也在守着父亲的棺材，但是他累的打了一个盹，就梦见父亲给他托梦说，赶紧把自己埋了，等到天亮就要出事了。男生被吓醒了，他不敢想象明天会出什么大事，就打发人让那些僧人道士歇息，自己召集亲戚朋友把父亲的棺材偷了出来。

然后就出现开头的那一幕，七八个人在下雨的半夜，抬着用帐篷遮盖起来的棺材，缓缓的驶向二里之外的山坡上。

已经把老唐放进了挖好的墓里，又有几个人用撬杠把那块大石头推了过去，又用和好的泥沙把口子封住了，埋了土，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到了第二天，全村的人都集中在村委会，大大小小几百个花圈排成几十排，准备给老唐送行。经过村子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商量，他们同意把老唐埋进祖坟，并连夜挖了一座新坟，是紧挨着他们的祖先的，而且要用最隆重的仪式给他送行。但是一切都晚了，唐男生已经把父亲埋进了那片孤坟堆里，男生哭着向众人们解释。

但是这似乎影响不了群众一颗颗虔诚的心，他们都要求男生带他们去老唐的墓地，为这个正直、友善、打抱不平的好人送行。虽然天还在下着小雨，就像此刻众人们的心情一样，沉重而干净。因为山路窄，送行的队伍排了半里地，群众们都自发的穿着白衬衫，带着白麻布。

唐男生为父亲光明正大的立了碑，群众们围成一圈哭着给老唐送行，花圈也堆成了小山丘，男生一把火把花圈点着。火焰升空时，人们仿佛看到了老唐正在微笑着向他们招手，伴随着几十万响鞭炮声，为老唐做最后的祈祷。

村长承诺，来年清明，一定会风风光光的把老唐移到祖坟里。

与此同时，有群众发现在不远处还有一家人在埋人，他们发现是前村长。是他儿子，他没脸让儿子进祖坟，就把儿子葬在这里了，他也顺带给自己也挖好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