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明
一
2021年腊月20。这一天对吴大栓来说,那是注定不平凡的。那是个暖阳闲暇的午后,一个陌生的青年人拖着银灰色的拉杆箱站到了他的院子里。青年人浓眉秀目,看上去十七八岁,学生打扮,个头一米七八左右,不胖不瘦的脸呈一副庄重的笑。蓝色的口罩已拉在下巴上。吴大栓放下手里的书,一瘸一拐晃了出去,看到眼前这张英俊的脸,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一亩三分地里那片黄不唧唧的胡茬。
请问大叔,是前辈吴大栓的家吗?青年人礼貌的先开了口。
吴大栓搓着手,搓一脸腼腆的笑,是,我就是!
喜欢听吴大栓读小说、讲故事的两个农民,见家里来了客人也都点头笑着打过招呼,回自己的家去了。
青年人对着有点拘谨的吴大栓说,我叫柱子。从武汉来。
吴大栓犯起愣怔,他想,我家也没有这样武汉的亲戚呀?
您放心,我刚通过核酸检测!说罢,这个叫柱子的青年人,就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提起箱子、跨上一级台阶就朝屋里走。
吴大栓摇晃着赶紧拿出杯子,一边泡茶,一边问青年人午饭吃了没有。
青年人说起话来像他的身材一样,挺刮刮的利索:大叔,不要忙了,我饭也吃过了,水也喝过了。我是来找恩人的!
恩人?……找到了没有?吴大栓疑惑,一头雾水。
找到了!柱子的声音有些湿重,眼圈也红了。
吴大栓盯着柱子,还在疑惑。
这个叫柱子的青年人已扑通跪倒在吴大栓的面前,说,您就是我要找的恩人!我妈的恩人!
吴大栓慌了,像一个不倒翁,摇晃着抱起柱子,按到椅子上坐下。
你妈的恩人?……你妈是谁?吴大栓盯着柱子惊异地问。一只手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搂着胡茬,像耙子搂草一般,搂着思绪。
柱子不慌不忙,拉开箱子的拉链,取出一封信,看了看,把信递过来,您看信,就明白了!
吴大栓接过信,摇摇摆摆跳舞似的坐到柱子的对面,思索的目光还在柱子的脸上徘徊。
不知怎么,柱子的长相让吴大栓感觉非常亲切;他下意识地又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摸了摸耳朵的长势,拆开信,又疑疑惑惑看了一眼柱子,砸了砸嘴便开始读信:
大栓:
你还好吗?
我是黄丽,没想到吧?十七八年了,你早把我忘记了吧?我是你救下的黄丽呀!想起来了吗?我想有件事你这辈子也永难忘记,一个丧心病狂的坏蛋伤害了我,是你用板车把我送进医院的……
黄丽?吴大栓皱起眉头,是那个惊惶的夜晚把他的心也带走了的黄丽吗?他怎么能不记得呢?这么多年他苦苦地挂念她,就是他的母亲也时常念叨她呀!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心中那份期待的感念越来越浓,她会依着大门或站到村头老白果树下,久久地朝远处张望;雁阵顶着霜去了,又迎着春回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母亲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固执地相信,黄丽有一天会回来的!这时候,吴大栓也会默默地跟上去,就像一场雪跟上一场霜一样,母子俩的目光枯枯地交汇于无言……那份牵挂,既温暖又凄凉。
吴大栓欣喜地看了看柱子,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天晚上的情景,你让我终身难忘。两个女医生深恶痛绝,真的气疯了,对你又是骂又是吐唾沫,骂你个畜生滚远一点……又咬牙切齿要报警、抓你去坐牢……你当时缩着头,像个瘟鸡一声不吭,为了别人默默地扛着耻辱,多难为情啊!你为什么不为自己争辩呢?是为我吗?我想一定是为我了!这辈子能碰上你也是上天凭了良心。我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你讲,但不是今晚,以后再讲吧!
大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的儿子柱子,怎么样?小伙子帅吧!孩子早就想知道你们母子当年是怎么冒险把我救下来的。大栓,你告诉孩子吧,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当初的选择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告诉他,他会知道他的母亲当年犯下的罪恶是完全出于一个母亲的爱。
今天突然匆匆给你写信,是出于内心的一种悲凉……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是时候,该让孩子去见你了。
真想见到你……大栓!
黄丽
2020.1.17
吴大栓抬起头,困惑地望着眼前的柱子,“当年犯下的罪恶完全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爱!”是怎么回事?什么罪恶?
等会你会知道的。恩人,先跟我讲讲往事,讲讲母亲吧!
好!吴大栓沉思了一下,神态忧郁地看着柱子,我实话实说……你要坚强!
是!柱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2002年中秋节的晚上。那年我应该是31岁,胎里带左腿有点瘸,走起路来像我们庄稼人点豆子,一跛一跛的。你现在看到我瘸的是右腿,走起路来像跳舞,又是摇又是摆的。那是送走你妈回来,被人打了。好腿让人打断了。矮子里面挑将军,只好左腿当家做主了。好,我们开始:
那晚,我们刚躺下。我妈说,有人敲门?
我细一听是有人敲门。声音虽短、虽轻,但敲点急迫。我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眼前想着刚才在茅厕看到东湖那片急里慌忙胡扑乱抓的手电光。我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蹬上裤子、披上褂子、拉开门,一边抻袖子一边打哈欠,嘴里应着,来了!来了!一瘸一拐地走向院门。
哪个?我一边问一边抽栓拉门。
大哥,救命啊!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救声。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中等个头的女人猫一般激溜钻了进来,又一反手把门栓插上。
救命!大哥,后面有坏人追我!女人哀求着,湿淋淋跪在我的脚下,短发披散着,还打着赤脚。
他们就在后面!救救我大哥!女人声音急促、颤栗,一口外地腔。
我还是愣怔,脑子一时化不开面前这个女人突如其来的状况。
柱子欣赏吴大栓的口才。吴大栓这人没什么爱好,空闲就喜欢看小说,读古书;这时间一长嘴就顺溜了。平常农闲时候,家里常常聚满一屋人;跟每个村里都有的那种和善的人家一样。
女人爬起来向我家堂屋里跑。不要点灯!女人扑进堂屋,哀求我妈灭了刚拉亮的灯。
女人就跪在我妈面前哀求,救救我!大娘!
我妈慌乱地扣着大襟褂扣,惶惶站起来问,孩子怎么回事?
虽然是八月十五,可看不清月色。好像月宫里的嫦娥有意要藏起这个女人似的。我跟进来说,西大路方向,有好多手电光!
大哥,快把门插上!女人哀求我。
我把堂屋的门也插上了。
我妈是个饥瘦人,声音也饥瘦,披披的像吹响秫秸的风,从她嘶哑的声腔里,你似乎都能听得出她骨骼的碰撞声;她激动的时候,右眼角会神经质似的抽动,把眼下平着鼻子的三颗麻子也会不断地牵连起来。
我们家把东,是料梢头,最让人怀疑!你还是换一家躲!我妈的声音突然冰溜子一样又硬又冷。听声音你不是本地人,是云南贵州人?要么就是四川人?冰溜子闪着锋利的寒光。
我是被拐骗的,我要跑!大娘救救我!女人苦苦哀求。
瞎讲一杠烟!你在演戏?你在坑人?你应该就是那种放鹰的女人,专门坑骗光棍人家的钱;你们的线放的很长,到人家过上十天半月,长的仨月俩月,瞅准机会夹屁股就跑!我妈气愤了,声音颤抖,像翻山越岭。
放鹰怎么讲?柱子像学生对着老师报告一样举起了小臂。
吴大栓点点头,向柱子简单地作了解释:放鹰的鹰,指鱼鹰(鸬鹚),是人专门为捕鱼而养的;黑色,比鸭子要大,比鹅要小,训练有素。渔人把它们放到小船上,驶入有鱼的水域,一声号令,它们就立刻下水捉鱼;捉到了鱼,它们会迅速地送到船上来,或就近送到渔人准备好的网兜里。渔人不准它们私自把鱼吃掉,吃饱了精神头就不足了,不守规矩的,就用带子把它的脖子扎起来。倒有点像奸滑的老板对待他的员工。
吴大栓拿眼看着柱子,眉头略微压了压说,我们这里讲的放鹰女,是指以婚嫁的形式骗取男方的钱财,然后伺机逃走的女人。
吴大栓寻思了一下刚才的落脚点,又继续讲:
大娘,不是这个样子的,千真万确我是被拐骗的!女人跪伏在地上拼命哀求,哭腔里充满无限委屈。
大栓!把门打开,叫人把她带走,不能听她鬼画符!我妈斩钉截铁,冰溜子一下下扎向女人的心。
女人转脸,跪行,抱住了我的腿,大哥行行好!救救我!我给你磕头啦!就听见女人咚咚咚的撞地声,我赶紧弯腰抱住女人的头。
大哥!千万救救我呀!女人抱住了我,声嘶力竭,已泣不成声。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我听见母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挣脱了女人挡在了门上。
祖宗,你要干什么?母亲气急败坏地冲我骂,拳头雨点般砸向我。
我气冲冲搡了母亲一把。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凝结。
敲门声停息了。
我把女人拉起来,摸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祖宗呀,这种女人可杀不可救!你想想,人家求爷爷拜奶奶,砸锅卖铁、东拼西凑,那是要命的钱啊!你夹着屁股就跑掉了,还装成一副可怜相,说什么被人拐骗的,装的多像啊,多可怜!殊不知你是个放鹰的,就是藏着鱼钩的蚯蚓,吊男人上钩。说难听一点就是个婊子!呸!还不如个婊子呢,婊子是光明正大的,坦坦荡荡的……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真的急了,很难为情。
奶奶这么凶狠?柱子有点气愤地瞪着通向楼上的装着不锈钢扶手的楼梯。他也许以为,奶奶就躲在楼上呢。
吴大栓会意地笑了笑,说,我妈跟天下女人一样,就是头护犊子的母牛。她习惯了,吃过午饭就去了西大路,找老太太们拉呱去了。
耐心一点!吴大栓做着安抚的手势说。
我妈也急了,干什么?糊涂虫,你讲干什么?大栓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真是拐骗倒是可怜,要是放鹰的,你这样做不就是坑人吗?不就是帮凶吗?你不就是一面镜子吗?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你?去年卖最后一茬花生才把债还清呀!人家花这么多钱,你藏着她把她给放走了,人家知道了,杀你的心都有!祖宗,不知道厉害!你想呀,人家把你砍个半死不活,你到哪里讲理去?同情的人都不会有一个,那真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人要有良心,不要坑人!不要B脸,就去光明正大当婊子,也伤不了良心。呸——!我妈越说越气愤,似乎捋起袖子拿出拼命的阵式,她恨不得冲上来生咬这个女人三口才解气。好像她就是我逃跑了的媳妇似的。
不要把以前的仇恨撒在人家身上!人家又没得罪你?我极力劝阻我妈。
亏你还记得以前?糊涂虫!我妈竟气得呜呜啕啕地哭了。
五年前,经人介绍,我妈为我花钱买了个媳妇,23岁,人长得小巧,虽不白净,可黑里透红的小脸蛋,笑起来倒也像一朵蜀葵花,说起话来轻声慢语也很文静。我妈拿她当仙女菩萨一样宠着。好坏我妈心里有一杆秤。牛屎里插一朵花,一时半会也固不了根啊。于是我妈就巴望媳妇早点怀孕,想用孩子来固定这个根。每天一黑晚就急吼吼地关门睡觉。
功夫不负有心人,媳妇怀上了!看着媳妇哇啦哇啦妊娠期痛苦的反应,我妈拐弯抹角偷着笑。
我媳妇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想去医院查查,我妈不以为然,说自己生几个孩子从来没查过,不也没啥。我瞪了我妈一眼,说还是查查好,查查放心;你看我这条腿,我把腿跷了跷,又说我们一起去,也有多少天没赶集了。我哄着媳妇对我妈使足了眼色。也活该倒霉,不早不迟,芦花鸡扛着大红脸,咯咯哒哒唱着蛋歌,人五人六地从鸡窝里迈着八字步走下来。
我妈说,张狂!只听你个大个大显摆,却没见你老老实实下个蛋。蛋搁哪来?
我媳妇不高兴了,脸一沉: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骂我呢?
我妈慌了:哎哟,天老爷,我怎么会拐上你呢?孩子,你知道,我又不是拐三扭四的人!说着目光扑向我求助。
我搂着媳妇,赶紧打圆场:这个鸡撂蛋,喜欢来家张空窝。可媳妇不买我的账,凶巴巴瞪了我一眼,回房蒙头睡了。后来为了不惹媳妇生气,我妈绕着架子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像作茧自缚的蚕;她摸着架子车的护栏,踌躇了很久还是没跟去。我陪媳妇去了医院。你知道吗?我媳妇刚不见人,我妈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这说明,等我们走了以后,我妈还是不放心,心惊肉跳地越想越怕,最后还是慌慌张张地跟来了……这件事,让我妈懊悔了一辈子。她当时足足躺了一个月,才把一条命度过来。
唉——!吴大栓出了一口长气,阴着脸,心情沉重,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事。这种神情活像被一只老鼠堂而皇之地耍弄了的猫,虽然伤痕累累,却又羞愧难当。他丢下话茬,没作任何解释就直接上了正题:
倏忽,我又听到了母亲企图开门的脚步声。我赶紧跑出去制止。母亲就一个劲地咒骂,骂我,也骂黄丽。
等我又一次坐到床沿上,黄丽紧紧抱住了我。这时的我才真正地感觉到怀里的女人身上是湿的,头发是湿的,胸前的纽扣半开着,女人湿湿的身体是冷的,扎骨凉!我抱着她……吴大栓嗫嚅了,他在孩子面前省略了与黄丽之间的男女之事。
……那时的月光宛若白银子一般哗哗地洒满大地;中秋佳节,正是万家团圆尽享天伦的美好时刻。而隔着月亮的窗里,却是一个弱女子落难异乡的黑咕隆咚的夜。……他喘息着、心里发紧,感觉夜很小,小的像一只瑟缩的刺猬。他磨磨屁股,又磨磨屁股,世界终于被他翻个底朝天——他大着胆子把怀里的女人睡了。他是按黄丽的意思去做的。黄丽像一条交尾的鱼、贯注了全身力气兴风作浪。她的努力充满悲壮,喘息声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吴大栓心里明白,她这么苦心经营完全是为了迎合自己的母亲。
黄丽睡着了。他吴大栓睡不着。黄丽身上的洋辣子毛,深深刺痛了他,就连他裆部的家什也中了标,咯燎燎地,稍微碰触就心惊肉跳。那中了毒的家什硬邦邦的,像受了冻害的红萝卜。他尽力把两腿拉开,给家什一个独立自处的空间。他想着身边的黄丽,浑身洋辢子毛竟然睡着了,那该蒙受多大苦难的折磨啊……
她走后这么多年,追忆这些画面,便成了他饥饿时的家常便饭,成了他生命里孤独的全部意义。
沉浸在回忆中的吴大栓,那种历久弥深的感受是无法省略的。
那天晚上,我们好上了。吴大栓声音低沉,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妈兴奋不已,想象中天花乱坠。冥冥之中,她似乎觉得这是天意,她想起了早上歪脖子柳树上翘起尾巴喳喳叫的喜鹊;又想起了日暮时分那一串弯过蓝天的鸽哨。我妈的心活了,她想,能把这个女人留住,藏起来,哪怕是挖地窖,把她窖起来,养着她、供着她,有了孩子把妈拴住,就好了。
我知道她兴奋的一夜没睡,妈真的要把黄丽藏起来了。
二
天刚蒙蒙亮,我妈就起床了,她要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她先从自己的针线匾里找到了一溜一尺多长的红布条,一剪为二;然后站到板凳上,堂屋门头上系一条;又蹑手蹑脚吱吱呀呀打开半扇木门,站上板凳,颤巍巍地把大门头上也系一条。这样来人一抬头就能瞧见,知道家里有人出疹子,犯忌讳,不可随便造次。这是地方风俗,人人遵守的事。
下一步就是动员我挖地窖,就挖在她的床下。我家堂屋原本两间,西头房是我住;母亲的床,就在当门紧贴东山墙铺的。1980年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二年,又贴东山墙连屋搭山建一间;不然粮食多了没法放,增加的农具也占地方。当门床铺还是习惯性的一直那样铺着。
看着彤彤的红布条,我妈心里第一道防线也就大功告成了。我妈心里窃喜,嘴里无声咕噜着什么,一转身,轻手轻脚的我杵在她面前,把她整个人惊得一跳。
哎哟!小祖宗,给我的心也吓掉了!母亲捂着胸,眼睛一抽一抽的。
你在干什么?我悄声问。
你现在出疹子,懂吗?外面人不能进来。她翻眼神秘地盯着我,嘴角像有一滴糖流出来。
我妈兴冲冲地拉着我朝锅屋走,把板凳放在灶门口,一屁股坐上去,急忙拉我蹲下。
这个女人怎么样?大栓,把她留下吧,做媳妇!挖地窖,藏起来!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嘴巴兜着劲,似敦敦实实装满粮食扎不起袋口的粮袋子。
藏起来?不行!人家要走的!我对着我妈摆摆手。
走?朝哪走?人家看得这么紧,难不成没长耳朵,听不到?……去,对她讲,走不掉!让她死了这条心!我妈的眼睛又抽上了。
看着我妈凶狠的目光,我没有动。
怎么搞的?身上长刺?我妈看着我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和一双无处着落的手,不耐烦地问。
她的衣服上、身上,全是洋辣子毛!身上红一块肿一块的,全辣的不成样子!……你最好给她想想办法?
我妈不买账:活该!这个贱女人八成就是放鹰的,骗了钱,夹屁股就走;然后,装可怜,说是被拐卖的。说到底就是个婊子,骗子!
我听不下去了:妈!不要骂人家,等两天风头过去了,就让她走。
我妈一听,蹭一下,火头一蹿八丈高:叫她走?看你那点出息!活该光棍!对这样的女人不能心慈手软,吃过亏的人,还不长进?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就留着做你媳妇。我妈吃定秤砣,铁了心了。
不要糊涂,强留人,同样也会跑的!更何况这上下台子,也就几里路,人家知道了,能让?
榆木疙瘩,挖地窖,藏起来!我伺候她!九月底起山芋,现在挖窖子,谁会怀疑?我妈翻眼瞪着我,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那是犯法的!我再警告她。
瞎讲一杠烟!这是她跑上门来的,猪脑子?!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妈抽着眼睛瞪我。
吃了早饭,我妈就在门口出出进进地望风,有时也会把门锁上到西大路人多的地方,探听探听消息,摸摸底。
我把门插上,就躲在家里陪着黄丽,为黄丽也为自己清除身上的洋辣子毛。那时我们还意外发现,被我们活活压死的三只洋辣子。我们一点一点的用镊子镊,用线绞;黄丽比我勇敢,她咬牙忍着,一声不吭。我又找到了我妈以前用过的消炎止痛膏为她搽抹。洋辣子,也叫毛辣子,丛生的荆条叶面上最多,碰上了,毛就扎进你的皮肤,就断在你的皮肤上,立马红肿刺痛、甚至过敏。黄丽逃跑时专挑掩体的玉米、高粱地,荆条行、灌木丛等安全的地带跑,自然逃不过这一劫。当时处于高度紧张的黄丽跟本没有那份痛的感觉。她的耳朵要时刻倾听着周围任何一点动静;眼睛也要时刻捕捉任何一点可疑的暗影或灯光;跌倒了爬起来再跑,鞋子陷进泥沟里,她也不要了,只管赤脚向前奔;上半身浸湿的是冷汗,下半身是穿越几条河沟的泥水;脚上、胳膊腿、胸上、脸上,横竖全是藤条拉扯的伤。
最后我劝她把衣服也扔掉,因为上面的洋辣子毛根本除不干净,看是没有,穿到身上就出鬼;她同意了,我把母亲逢年过节时才穿的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黄丽盯着我,满眼感激的泪花;她虽然遭罪不浅,看上去还不赖,双眼叠皮的、还白净,高鼻梁挺一股子英气。也是那时,她把自己的名字轻轻地告诉了我。
晚上,我妈眯着笑眼坐到黄丽的身边,胸前看看、脖颈看看,嘴里不停地咂吧;孩子孩子地叫着哄黄丽留下来。黄丽苦着脸说还是要走;黄丽告诉她自己是有家庭的人,是晚上看电影被人家绑的。她舍不下家里的女儿。
我妈一边诅咒坏人伤天害理,一边好言相劝:女人菜籽命,长到哪里都开花。
黄丽后来不知怎的,渐渐地答应了下来,泪却流了满脸。好像就是随口说说骗人的,也让她很伤心。
我妈腾地就高兴了。她叫闺女好好歇着,把我拉到锅屋,叫我赶紧挖地窖,不管她是真同意还是假同意,把人藏起来才是万全之策。看着不情不愿的我,我妈虎着脸说:听说是下边狗台子的,姓周人家的媳妇,是个有势力的人家。她没对你说?摊到的是个缺心眼愣头青的主。我妈瞅瞅外面的大门,又说,你要是狠不下心来,就趁早把人放了,不要惹骚,人命关天的;要么就听我的,狠狠心,人不知鬼不觉把人藏进地窖里去,给我抱个孙子,再跑掉也是够本的买卖。听到没有?祖宗!事不宜迟!
我问问她,看是不是真的同意。我在打马虎眼。
我妈翻眼瞪着我,气得直咬牙,骂我是个没用的祖宗。
说真的,开始我也想拾个巧,多好的机会啊。……可后来心就软了。
三
早上,我妈坐在灶门口,一边添草烧饭,一边唠叨靠在门里旁的我;灶膛里的火舌肆虐地舔着锅底,似乎也烧红了我妈那颗焦灼的心。
我妈对我瞪了一眼,说,洋镐我都给你找好了,再下不了决心,以后我也不管你这个祖宗了!你翅膀硬了,长本事了;你自己到坟上跟你爷(父亲)说去……我妈又伤心地流泪了,她对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总是这样。我听得出我妈的抱怨,她一准又记起了八九年前的那段伤心的往事。
那年我22岁,父亲得了肝癌,母亲为了父亲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儿子成家立业,让父亲死的瞑目;就劝大我两岁的二姐给我换亲,当时二姐已经跟西村的小伙子南山偷偷地相好了。一个正沉浸在甜蜜爱情里的二姐,一听要拿她换亲,真是晴天霹雳。二姐死活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我妈伤心了,劈头劈脸骂二姐自私自利,不知疼爱弟弟,不知报答父母,不知顾全大局……母亲很凶,人长得又精瘦,坏起来看上去活像个妖精;又要喝药,又要上吊,没办法,二姐哭了三天三夜,眼泪哭干了,答应了。母亲就开始张罗,托媒人给我换亲。可二姐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可怜。我想,我不能那么自私,让二姐为了我牺牲自己的幸福。于是,我就私下里偷偷地去找南山,那小子已颓废得像一个举不起头颅的水鬼,正在为失去爱情垂头丧气、痛不欲生呢。我就给他们出点子,鼓励他带我二姐私奔。
因此,父亲也没能见到我成亲就去世了。当时我妈气得死去活来,愣把头往墙上撞,就是要死,不活了!最后在亲邻的劝解下算是妥协了;但她上气不接下气赌咒发誓:你爷要死不闭眼,我就跟着去了,留你个独和尚在世上逍遥!我日夜守在父亲的身边,当时真的有点害怕,我怕父亲真的死不瞑目。
这时候,门外咚咚咚地,有人敲门。
我蹑手蹑脚地躲进了堂屋。
与此同时,黄丽一骨碌从被窝里翻出来,一转身,扒搂扒搂,钻进了床底。我帮着她伪护。
当时,我妈一激灵,把灶门嘴上的一把草扔进了灶膛。我妈急的火烧眉毛,脚下却如履薄冰地探身出来,盯着两扇木门,提着声问,哪个?
一声干咳。开门!他妈的,大白天插门干什么?呵斥声理直气壮。
夏主任?……狗日的,这个时候他来干嘛?我心里嘀咕,妈也嘀咕。
我妈浑身筛糠,不能自已。她切齿、照自己的柴脸扇了一巴掌,又扇一把掌,嘴里咕噜:怕他什么?狗日的!有他,就不过日子了?
开门!他妈的,搞什么名堂?夏主任气愤了。
夏主任,45岁左右,个头和我吴大栓有一比,短鼻子、两个大鼻孔像是专为他两手叉腰的姿势发育的,只要一叉腰,鼻孔就张大,那副视人睹物的傲慢表情就定格了。其实他这个主任早被罢免了,但仗着家族的势力,他心有不甘,上下活动,还是耀武扬威。背地里人们笑他,黄鼠狼钻磨道,假充大尾巴馿。因此一直以来人们半嘲半讽仍称他为夏主任。真要说透这个人,话有些长。2001年我们这里就提前免除了农业税、提留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估计那是因为我们是贫困县,又是革命老区的缘故。那可是开天辟地的大好事啊,我们农民真正赶上了好时代!当时人人欢呼雀跃。那年我破天荒第一次放了烟花满天。而夏主任,却视同丧钟——我们免了税负,他却免了官。我相信因果报应,那时候他利用权力钻了政策的空子,在催粮逼债中欺男霸女,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影响极坏。这样的人渣、刺头,当然要清扫,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愤。话说回来,什么季节没有害虫呢;更何况这野岭穷乡。打老虎拍蚊子,碰到一条土斑蛇,也不值得有多奇怪。好了,不说他了,狗屎越碰越臭。
再回过头来说,我妈把自己狠狠处理了一遍,镇定多了。
我妈说来了!来了!夏主任,这么一大早有事啊?我妈一边向院门走,一边拿目光盯在堂屋门头的红布条上。我趴在门缝上,看得清清楚楚。
大栓出疹子,才插门的呀!我妈虾着腰把院门打开了。
出疹子?几十了还出疹子?夏主任两手叉腰、一脸不屑,用瘆人的目光审视着我妈。
唉,夏主任,人这辈子呀总要出一次疹子的,要是从小没出,搞不好哪一天就是老了也会出的!我妈看着夏主任盯到门头红布条上的鄙夷的目光,赔着笑脸,疹子怕脏气,外人进不得!
我妈虾着腰挡住了又向前跨进一步的夏主任。
你是骂我脏?夏主任不高兴了,两手叉腰,鼻孔张的又大又圆,好像两个急着要发射炮弹的炮筒。
不是不是,哪敢!主任你想多了,出疹子不都是这么讲究的吗?门头上挂个红布条,让人一看就明了,才不会冒冒失失闯进人家的呀?
几十的人啦?还怕扑了疹子,长出麻子不成?笑话!夏主任梗着头,瞪着我妈。
夏主任,这可不是笑话、闹着玩的,你看我16岁大姑娘时扑了疹子,搞成个麻脸,害得我一辈子不敢跟人比;丑不讲了,你看这三点多不吉利,跟天上的牛郎星一般模样,命苦啊!我妈真的说到伤心处了,哽咽了,她一闭上眼仿佛就看见牛郎担着一双儿女,在苦苦追赶织女似的。
几天能好?夏主任不耐烦了。
还说不准!……有事吗?我妈木然地问,似乎她还委屈在无数破碎的梦里。
夏主任一声干咳,吊着嗓门说,我想叫大栓把东湖稻田的白叶枯,帮我打一打。
那怎么搞呢?……就叫王善吧?白叶枯等不得。我妈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骂,我们又不是你家长工,凭什么?
夏主任悻悻地刚转过头,又突然奇奇怪怪地转回来,刚刚放下的手又叉到腰上。
夏主任瞪着我妈说,听说下面台子有个四川媳妇跑庄上来了,你家离反头这么近,是不是跑你家来了?浑小子是不是大白天抱个女人睡觉呢?夏主任贼眼溜溜,审视着我妈,审视着堂屋门头上的红布条。
什么女人?没听说过!我妈精瘦的脖子摇着脑袋,像一只惊恐的大蚂蚁。哦——!前天夜里我听西大路吵吵闹闹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作孽作孽!这哪家又被坑了,又被坑了!外面的媳妇要不得呀,我们家的债去年秋上才还清呢!
没来你家?我对你说不能知情不报,人命关天,出了事,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的!夏主任溜溜的贼眼像两颗黑漆漆的药丸,散着毒气。
知道,知道!我妈捋了一下头发,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哪敢藏人?我的妈呀,借个胆我也不敢,那真是睡倒拉屎——不想好了!
我量你们也不敢!搞不好要出人命的,人家可是拿刀动枪的主,不是开玩笑的?小药丸又贼溜溜滚过红布条。
夏主任晃着膀子出了院门。
我妈跟着出来,假装无事人似的抄起手,喔去喔去,撵草垛旁两只摆起身子刨草的老母鸡;又跟上去,弯起腰把草搂了搂,眼睛一直盯着一晃一晃架着膀子的夏主任。
夏主任转过墙角的最后一瞥,让我妈的心猛地一紧。其实我妈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了。事后每每谈起,仍长吁短叹后悔不已。
我妈也学会叉腰了,却只叉了一只手。她盯着那红布条,嘬起嘴,向外呼着粗气,一只手不停地在胸前自上而下地驱赶着心中的恐惧。我妈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裆,她似乎是吓尿裤子了;她可从来没有像做贼一样这么亏心过狼狈过,她吓坏了。她一边叽里咕噜不停地骂着夏主任,一边躲到墙根去小解。
这时候我从屋里猫头出来。
出来干什么?要死的!母亲凶巴巴地瞪着我。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我才是真正出卖她的敌人。
我妈进屋歪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空被子,估计心头一凉,就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要不是自己作孽为了一个鸡蛋,竟弄丢了一个媳妇;眼睁睁念了芝麻,丢了西瓜;要不现在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揣个贼心,想留下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灾星来做自己的媳妇。
我妈虾着腰沟沟坎坎绕着自己的圈子,从堂屋转到锅屋,又从锅屋转到堂屋。最后终于想到该吃早饭了。我们把稀饭和糖饼(自家做的月饼)一一端到床上来,刚拿起筷子,心惊肉跳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黄丽又一次钻进了床底。
狗日的!又会来干什么?我妈浑身颤抖,碗里稀饭洒了一地。
他婶!大白天关什么门?拾到宝贝唠?
是西头王善妈。我妈的心放下了。
把门关上,我出去!说着我妈又一努嘴,叫黄丽出来,地下凉!
吩咐完毕,我妈一边说一边朝院门走:唉,我家大栓出疹子,你没见头顶的红布条吗?
说着,我妈就开门出去了。
四
送走了王善妈,我妈的脸像撞上了黑老鸹一样黑了半边天,目光里透着惶恐和焦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我一再追问,她才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担心。原来是夏主任找王善打农药,他怀疑我吴大栓出疹子有点蹊跷,就变着法子问王善。王善歪着头说不可能?昨早上还和吴大栓赶集在一个肉案上砍的肉?吴大栓还买了两条鲫鱼,说熬汤给他妈喝的。一点也看不出吴大栓犯出疹子的样?长了个心眼的王善妈立刻对王善眨眨眼,快刀斩乱麻地说:王善,你不懂!当时你没出心,也就是马虎大意看的大栓,你哪能知道他犯没犯出疹子的样?再说了,出疹子这档子事,有的人是急性子,有的人是慢性子,各各都不一样。再说了,哪有人没出疹子,偏嚷嚷说自己出疹子呢?更何况是个大人,又不是个孩子!犯癫痫了不是?……你说是不是夏主任?王善妈越说越害怕,仿佛是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破了一样,额头上沁满了汗。好歹夏主任哼哼两声,叉着腰,一晃一晃地走了。打了圆场下来,王善妈心里咯噔一下,像踩碎了一块冰,心这么一闪就凉了!心话,怎么凤凰偏偏落到他大栓妈头上了呢?村里有两个光棍扯着心里倒好一点,就像走黑路,伴怕,有个壮胆的。可一旦她大栓妈好事成双,她这张老脸村前村后的就更见不起人了。因此,王善妈冷一阵,急一阵,一赶连往茅厕跑。后来咬咬牙,索性要探个究竟。王善妈一抬头就瞧见了大门头上彤彤的红布条,这红布条虽然只有拃把来长,在她眼前可是一面迎风招展的胜利的旗帜。当我妈连院子也不让她进来时,她脸上的笑——嘎巴一下,就冰封了整个世界。我妈也是风霜里走出来的人,什么颜色没见过,听话听音。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着看着就叫上了劲。不要看两个人平时处的像个姐妹,你不如她,她可以同情你、对你好;可你真要是超过她,她却希望天上掉下个灾难来难为你。我妈甚至追悔,在一次几个妇女七嘴八舌的争辩中抢占了王善妈的风头,虽然当时她脸上挂着笑,可她眼睛里分明有一片暗云沉潜了下去。处一个人很难,可得罪一个人就一句话的事。而王善妈娘家的猫台子,离狗台子歪歪扭扭也就隔那么牯牛一泡尿的功夫就能走到的一条沟。我妈心里没底了,有点发慌。她又掉过头想,这些年曾对王善妈的好,掂量着这里面有几分是昧不过良心的真正刮过自己皮肉的好;掂量着这份情感能否抵消她王善妈心里那股劲吹的寒流,让她伤心流泪之后仍能感同身受出一份姐妹之情。我妈苦苦翻腾了很久,可还是吃不准,不知道这个王善妈会不会出自己的鬼?
因此,一回来就铁黑一张脸,把我拖到锅屋,逼迫我赶紧挖地窖;非要把黄丽藏到地底下才安心。
要不,你今晚就叫她走吧!不要害了我们!说真的,我心慌……感觉要出事?我妈那慌乱犹豫的神态,感觉更像是自己在说服自己。
你明明知道外边有人把守,叫她往哪去,不是往火坑里推吗?我瞪着她。
我不管!那你就挖地窖!要么……我就叫她走!
人这辈子不怕跟天斗,也不怕跟地斗,就怕跟自己过不去。叫我妈赶黄丽走,那等于割她的肉。不赶,又怕祸事。整个人矛盾的水深火热,在谵妄中挣扎:夜里睡不着,白天坐不住,昼夜瞪着一双眼睛盯着门缝,盯着洋镐,盯着我。面对母亲如此焦灼的痛苦,做儿子的怎能不心疼呢?我几欲曲从于母亲,真想抡起洋镐挖地窖!用我妈的话说,我们藏起她,又不是伤害她。
日子好歹熬到了第四个晚上,黄丽也熬不住了,像跳进热锅里的泥鳅,翻身打滚吵着要走:
大栓,我必须要走,就今夜,送我走吧!我心里急,家里不知乱成啥样子喽!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我想了想,眼看劝不住了,就说,要走也得深夜走,我身上只有200块钱,是预备买麦种用的,够吗?
够了!大哥。你是个好人,我会还你的。你的地址我都记下了。黄丽皱了皱眉头,你妈……会不会不放我走?
难说,我妈想媳妇想疯了,要挖地窖把你藏起来给我生孩子呢!你知道,我有个媳妇都怀孕三个月了,还跑了。我们对她多好啊。妈的心伤透了!
你能留下来吗?我会对你好的!给你家人写封信或拍个电报,报个平安!当时我真的给她跪下了,我已经舍不得她走了。
对不起,大哥!我要走!黄丽吃力地拉起我,叹了口气,泪水像雨点一样打下来,大哥,你不知我!
我们都沉默了。
等人睡定,走小路,到火车站有60里。我妈,你不用担心,有我呢。我一边盘算着一边安慰她。
黄丽搂紧我,她还是焦虑:火车站……我怕也有人守着?
好在是晚上,穿我妈这一身打扮,你在弯弯腰,人也很难认识你。
像吗?黄丽追问。
我说像!
我虽这么说了,可我自己也没底。但除了安慰,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说到这里,吴大栓定定地望着门外,想到那一刻把黄丽紧紧地抱在怀里,恨不得把她一口吞掉,让她走不成的情景。这个时候的吴大栓似乎已完全回归于自己的内心,回归于他十好几年深切牵挂的内心世界的独白。他的语速慢了下来,慢的十分遥远,十分难忘。多年来那个难忘的有根有据的场景,正是现在吴大栓语速中难以说清的。
当时吴大栓流泪了,他心疼,黄丽真的要走了。这个光棍汉要吃了她。吴大栓扒光了黄丽,灯也没熄。黄丽拼的是感激,她要报答。吴大栓拼的似乎是最后一顿饭,他要吃饱。黄丽把冲上劲头的吴大栓扳倒,风高浪急,她要掌舵。一串清水鼻子,落进吴大栓张大的嘴巴里。逃来的那天晚上,黄丽受凉了,清水鼻子一直不断。咸乎乎滑漓漓的,吴大栓陶醉了。虽然以前也睡过几个月的女人,可黄丽的出现才真正颠覆了他对女人的所有梦想。
夜,是醉人的夜。
母亲趴在门上,心惊肉跳地盯着门外的动静。
啪——!窗玻璃碎了。尖锐的声音支离了破碎的夜空。
吴大栓惊醒了。叙述中的吴大栓也惊醒了。
他看向柱子的眼光有些抽搐,痛苦里太多的成分是抱歉。他后悔的声音像一条被拖上了岸的鱼,他说,我们大意了……
我帮黄丽胡乱地穿上衣服,抱被子想把她盖起来,她用手挡住了。两人的目光立刻有了默契。我蹬上裤子趿着鞋向外冲。黄丽躲在房门边。
我的妈--呀!我妈叫着、瑟瑟发抖,瘫坐到床上。
日妈的!把门打开!是夏主任蛮横而愤怒的吼声。
我听出是夏主任,手里操起的槌衣棒扔下了。
你干什么?我愤怒地把门打开。
日妈的,你色胆包天!夏主任两手叉腰,怒气冲冲闯进来,像晃着犄角红了眼睛的好斗的牯牛。
他想偏过我向里闯。我也是两手叉腰,板门一块,挡住了他的蛮横。
我的左腿是有点瘸,可这条腿和我的身体任何一个健康的零部件一样,已经历练了31年;对于农活中的任何不适和困难都能顺利解决;也就是说,它完全成为另一种健康的独特的存在形式。今天和这个比自己粗一圈的夏主任对阵,我丝毫也不胆怯,我满眼仇恨的怒火瞪着他。相反,尽管他觉得于公于私他都稳稳地站在理上,可面对我这个有点固执又有点野性的吴大栓,心里还是犯怵的。
日妈的!你想造反?老子正在捉拿一个逃跑的诈骗犯,你不但知情不报,还袒护窝藏,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夏主任叫起来活像一条疯狗。
日妈的,还有你!夏主任转脸指着已经吓的不行不行的我妈吼道,看你这几天鬼鬼祟祟,还爬到架子车上去放哨,你想媳妇想疯得了吧?
当他这条疯狗面对我妈时立马就变成了一头饿狼,张牙舞爪。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被人绑架的。我们要帮助她!我也是理直气壮,拳头紧攥。
什么?帮助她?你媳妇就是人家帮助走掉的,浑㞗!
我媳妇也是被人拐卖的,她才跑的!我比你清楚!
无可救药!如果不看你爷爷曾经是红军,是带兵打仗的连长,老子今天就叫人把你绑了,信不信?
不要拿我爷爷说事,你不配!
日妈的!让我进去!夏主任想要硬闯。
你想干什么?我堵紧了他。
我要干什么?还要通过你吗?日妈的,你觉得是你能救得了她还是我能救得了她?嗯?
两个人的眼睛红得滴血,一触即发。
大栓,让他进来!黄丽发话了。把我的褂子也扔了过来。
我没有动,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不要相信这种人,不要相信他是什么治安主任。没有他,治安才会好呢!
放你妈狗屁?
大栓,叫他进来!……你们出去。黄丽哀求着我。
他是披着羊皮的狼!我气愤地瞪着黄丽。
大栓,我们出去!我妈气恨恨地过来拉我,她恨黄丽,更恨狗日的夏主任。
我痛苦地盯着黄丽垂下去的头。我简直要疯了。
柱子按捺不住了,他泪流满面:你明明告诉她,他是一个坏蛋,母亲却偏偏还要让他进去,你知道她就是想保全自己,想早一点脱身吗?她耽误不起呀?!欺凌和侮辱她已经无所谓啦!
吴大栓低头流泪向外摇摆,擤完鼻涕回来,他向柱子自责都怪自己当时没有决断。
柱子流着泪,起身安慰说,当时你也是没有办法。
吴大栓痛苦地看着柱子,似乎没有勇气再向下讲了。
顿了顿,柱子拍拍吴大栓的肩,鼓励他继续:母亲有勇气面对的事,难道做儿子的还没有勇气去听吗?我扛得住!
吴大栓让柱子坐下,擦了擦脸上的泪,又继续讲:
一支烟的功夫,黄丽声嘶力竭地喊救命。
糟了,柱子的神经太紧张了,他像猛地跌坐在强力弹簧上,一股尖锐的痛苦把他冲了起来。
吴大栓颤抖着吐了一口气,这口气艰难的像是从他全身的血管里硬生生抽拉出来的,血肉淋淋。沉重了很久,吴大栓默默地用手势安慰柱子坐下来。
吴大栓运气冲了冲沙哑的嗓子,又继续:
早已急火攻心的我,一咬牙端开了门,操起门后槌衣棒,对着骑在黄丽身上的夏主任,夯起一棒。夏主任像一条秋后的僵虫滚落在了地上。黄丽仍在床上滚起喊痛。她告诉我这个丧心病狂的坏蛋,把雪花膏瓶塞进了她的下体。
我一听,要命了,抡起槌衣棒没头没脸地夯。
夏主任抱着头跪地求饶。
当时我母亲也气昏了头,早把这个平日里龌龊至极的恶人的威风撇到脑后去了,我妈一反常态,千真万确把他当成畜生来处置了;呸!呸!呸!她发疯一般往夏主任抱紧的狗头上吐唾沫,大栓,打死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打死他我抵命!打!打!打!我妈气得不行,浑身肉颤。
夏主任瘫倒一旁,苦求饶命。
黄丽哭诉说,饶不了他!老子去自首!
夏主任嘶哑着嗓门喊,不要自首!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这个畜生现在真的知道怕了。他趁着说话的一丝间隙,连滚带爬、窜了出去。
畜生!我看你往哪跑?我追了一步,也无心去管他了。
这时的柱子,已痛苦的不行,爬在桌子上浑身抽搐。
吴大栓吐口气,又继续讲:
我急忙放下靠在院墙上的架子车,我妈铺上被子,我把黄丽抱上车,盖好,伪装成我妈的样子,就急急忙忙朝六七里外的镇医院跑去。当时豁出去了,没感到怕。在三里湾青石桥上撞见王善,我才后怕。王善和前溪的矮个子“二锅头”,在哪给人打地坪,收了光才回来。两人喝的哩哩啰啰。“二锅头”是个好瓦工,40多岁,长着灯泡头,精怪麻利,老婆是早年花钱跟西山里一个远房亲戚从云南带来的。王善贴紧“二锅头”死皮赖脸认师傅,心中自然有梦想。我妈也去求过人,听“二锅头”老婆说,人都被带精了,不比从前;再说地方上也把得严,没指望了。他认师傅的晨光,正是我和媳妇花好月圆的美好光景。说起来王善不是个坏人,缺点是做事油滑、不能脚踏实地,凡事总想省力气挑捷径,往往又因后劲不足而半途而废。瓦工做了这么些年,仍是个三脚毛的功夫、大小工子的价钱。当时我们上桥,他们下桥,我一个瘸子正在埋头努力爬坡,因为过了三里桥就生出三条岔路,也就岔出了别人的注意力了。也不知王善他灌了酒的脑子里是怎么一种妄想。他歪歪扭扭把自行车扎在桥上,同时也扎牢他一双罗圈腿,然后硬着舌头喊我停下,假情假意非要看看“我妈”。拉拉扯扯不愿放手。我身上的冷汗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像桥下冲过卵石的溪水哗哗地流。闹到后来见我真的翻脸,这才就坡下驴让“二锅头”拉走。
到了医院,两个女医生见黄丽这般,就发疯了,劈头劈脸骂我,骂一声畜生,啐一口唾沫。一个年轻一点的还冲上来要扇我,凶得恨不能生吃了我。这个刚才你妈在信上都说了。我躲到外边廊柱的背光处,年轻的女人还不依不饶,畜生畜生的骂着,跟上来就踹了我一脚,还一语双关地骂,既然是个“瘸子”还造什么孽讨女人干嘛?畜生!回头想想我真的算是戳了蚂蜂窝了。
我真的心酸了,躲在黑暗处,想想五年前,也是用这架子车把怀孕三个月的媳妇拉进医院的。回来是一辆空车。媳妇胎检时,我去上厕所,回来就见不到人了。也不知她现在是好是歹?我苦命的孩子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回来的路上多了想发,人就害怕了,要是遇上恶人,真的不堪设想。我不敢把人拉回去了。我和黄丽商量后,过了三里湾青石桥就让她藏进半人高的棉花地里。我拉空车回家。
我连夜用自行车把黄丽送到60里外的县城。叫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竟把身上仅有的20块钱从一层一层裹紧着的手绢里拿出来,塞给了我;孩子可怜,穷家富路,路上没钱可不得了!说着,母亲竟流下泪来。
路上除了双山桥两个约会的人,吓得我们藏进玉米地理躲了一会,没出差错。可到火车站,苗头就不对了,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两个人像乱坟岗里的两条觅食的饿狗,到处乱扑。藏起了黄丽,我去买票。我们绕过一条河沟,几块大棚菜地,又躲过一条恶狗的偷袭,翻过栅栏,我们钻进火车站的里面。黄丽坐凌晨4:20的火车去了都江堰,去汶川还需转车。
我一身轻松,总算对一个不幸的女人有了交待。虽说整整折腾了一夜,却丝毫倦意没有。那种感觉一如多年前促成我二姐偷偷私奔一般模样,欣慰胜过失落,庆幸胜过自怜,多少还有些骄傲。虽然我吴大栓仅是个歪瓜裂枣的瘸子,想起来也算普度了三个女人。那时天已亮了,可西山头上面的月亮依然朗照,温婉如玉,恰似三个女人对我不断重叠的笑脸。往事氤氲、绵绵不绝,此时此刻,沉浸于记忆中的全是些我琢磨不尽的美好回味。清澈的空气里秋色烂漫,到处洋溢着功德圆满的喜悦气息。枝头上的鸟儿亮起美妙的嗓子,感觉是在为自己歌唱;一些麻雀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在人把高的玉米叶上寻找睡醒的虫子。我也快到家了,就在那个时候突然从茂密的玉米地里蹿出两个蒙面人,手持大棒,把我打翻在地,头上的血汩汩地流到脸上,流进我的眼睛里,然后一片模糊。一开始还很疼,后来就不疼了,夯下来的棒子像打在棉花胎上。最后的意识告诉我,对方是要我往死里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姐和姐夫南山把我拉进了医院。据说找到我的时候,是在玉米地里,满身都是苍蝇蚊子,嗡嗡叫的。砸烂的自行车也被藏在玉米地里。我一直躺了半年,才下地学着走路,脚下就像踩着根发烫的弹簧,你只能不停地往上跳,才不致被摔倒,最后就走成了现在东倒西歪跳舞的样子。街上有几个调皮鬼戏称我为“舞者”。我知道,其实获得真正认同感的,要看人背地里称呼你什么才是。他们称呼我为开不了瓢的“生葫芦头”,顾名思义,我没有成熟成有用的样子。看看西口的山,再看看东湾里的水,眼看农活干不了。怎么办呢?我想,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再说,更不能眼睁睁让歹人看我的笑话。后来我就买了院里这部电动三轮车,在街上摆摊,学着给人修鞋修伞、补盆、配钥匙。小打小敲的杂活都能做,生活无忧。
五
柱子一直都在哭,伏在桌子上,浑身剧烈地颤动。吴大栓拽了抽纸,碰碰他的头。柱子拿起纸,一边擤鼻涕,一边快速地向外走。吴大栓也无法平静,不知怎么办才好,两只手在一起不住地搓来搓去,人在原地打着圈转,好像一个丢了钥匙干急进不了家门的人。
柱子回来了,一脸的伤痛、眼睛红肿,颓然地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你们感情好到这份上了,我妈也没告诉你真正的谜底吗?
什么谜底?她只说是被绑架卖过来的,说家里有一个孩子,一定要回去。恨不得长出翅膀一下飞掉!吴大栓心情沉重地看了看柱子,沉思了一下,又说:我当时只感觉你妈有难言的苦,并且是很苦很苦、很难很难的那种,看得出她是个能豁出去,有担当的女人。所以我才决定要帮她。
柱子异常激动,他离开椅子扑通跪到吴大栓面前,嗯人啊,我妈是为她三岁的女儿才豁出去的呀!她三岁的女儿患上了白血病,告借无门;做父亲的说,放弃吧,母亲舍不得,她说一定要救。可穷山沟里到哪弄钱去?后来做父亲的趁母亲不在,打算把孩子偷偷地抱到集市上或车站去丢掉;被母亲知道后,追了几里路,吵吵闹闹把那个狠心的孬种男人骂的狗血淋头;又把吓得哭哭啼啼的孩子给抱回来了。没过多长时间,那个狠心的男人就消失了,杳无音信。母亲盯着自己可怜的女儿,流干了泪。怎么办?去抢银行,显然行不通。去卖身,钱也太慢。没办法,母亲就疯狂地选择了骗钱这条路。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她疯了呀!她就是心甘情愿往火坑里跳的呀!
吴大栓也挂着鼻涕,硬把柱子抱起来,坐到椅子上去;又拽抽纸为柱子揩鼻涕。吴大栓心里有些自责:我那时哪里知道她是为了孩子,并且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我妈要是知道,她也只会以一个母亲感同身受的痛苦去帮助她、安慰她;去帮她找到一个既快又安全的方法,让她逃离;让她及早地回到危在旦夕的女儿身边。一个三岁的患病女儿,她是多么渴望和自己的母亲依偎在一起;她多么企盼获得并感受母亲给她的呵护和宠爱。这个可怜的弱小的生命,她也许正因为自己不懂事,而去怨恨一个正在难中苦苦争扎的母亲呢。
吴大栓一手托着沉重的脑袋,靠在东边的门上,软塌塌地蹲下去。他心里想着,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让母亲知道黄丽的事?母亲会因为当初的自私、凶狠、胆小、龌龊的言行而深感羞耻的。
恩人,你知道吗,母亲到家第三天,她的宝贝女儿就走了。母亲彻底崩溃了,她心里彻底空了。外公外婆天天守着她,怕母亲去死。母亲整天不吃不喝,她真是要去死的呀!母亲是一个不会诉苦的人,伤再深,也不愿让别人看。她不会为我讲这些的,这都是后来外婆跟我讲的。母亲结婚三年不开怀,外婆就劝她抱个孩子来养,先学会如何做个母亲;外婆说我一直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我不相信我的女儿会不开怀。母亲就信了。
柱子痛苦的说着这些,脑子里想到的更多的是外婆陪他读几年小学时的光景。每天看着妈妈一个人起早贪黑这么辛苦,他就带着小小心灵来自各方面的诸多委屈,追问外婆我的爸爸呢?那情势好想外婆为他生个母亲,也应该同时为他生个爸爸一样可笑。外婆先是一愣,然后慌手慌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满脸堆着笑,给他讲好多关于爸爸的英勇事迹,末尾总说一句柱子的爸爸是天底下最棒的爸爸;你要好好读书,用你最棒的成绩来迎接最棒的爸爸。可时间一长,他就感觉到外婆是在哄他开心,因为说得多了,就漏嘴了,像一个个煮久了的饺子都露馅了。他一上初中,外婆就被他唯一的舅舅接回老家乡下去了;他说他家的孩子也要带;而外公早在5.12那场大地震中遇难了。那时外婆看起来心情也很复杂,孤独;常常无意中会把一些大人的事情对他诉说,说完了好像又立刻后悔似的,吓了一跳。但时间不长,让她后悔的诉说重又发生。就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揣着一个个不明真相的疑问,终于一天天长大。现在回头想想,外婆大都还是因为母亲;她希望母亲重新找一个人过日子,有个帮手母亲就不会那么累了。看得出明里暗里,外婆多以自己的言行,对母亲无动于衷的态度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抗议;可她又深知自己的女儿,那脾气十条牛也拉不回来。……母亲那扇沉重的幕帘后紧闭的窗,现在似乎已为他完全打开,让他看清了更多母亲的伤痛和不幸。
外婆说这是母亲的劫难……
柱子说不下去了。吴大栓两手捂着脸。
过了许久,柱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从包里拿出一封信,这一封与前一封不同的是,封面后面标注了“2”。看来这是他母亲交代好的。
柱子递给了吴大栓,吴大栓用手背揩揩眼睛,疑惑地看看柱子,拆开了第二封信。
大栓:
看看柱子,孩子像你吗?
吴大栓停了下来,惊讶中叩着疑惑,他痴痴地盯着柱子。柱子长着两个健硕的耳朵,最初,吴大栓看第一眼时就觉得亲切了;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吴大栓像一个迫切而又执着的旅行者,他要溯源冲击自己心灵的这股清亮亮的温泉。吴大栓迫切了,他要一口气把信读完。
粗粗的眉,长长的眼,是不是也很像你?对!不用怀疑,柱子就是你的孩子!姓夏的那个畜生,别看他人高马大,却是个驴屎蛋子外面光的孬货、一个性功能障碍者,为了发泄,他丧心病狂地作践我。
大栓,你不但救我逃离了虎口,还给了我一个生的希望,活下来的勇气。
我回家三天,我苦命的女儿就没了,病魔夺走了她可怜的娇小的生命,我也就没有了一切。家徒四壁。不管是我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孩子那枯瘦的小手和蜡黄的小脸总是在我眼前挣扎。我没有勇气再独自活下去了。
然而,在绝望的日子里,我渐渐感觉到有一个看不见的生命,在折磨我,呼唤我!生命都奄奄一息了,还想吐?
我怀孕了?
我进了医院查验。我真的有孩子了!按时间来推算,我知道这孩子该是你的。老天总算对我睁开了一只眼睛。让我有了孩子,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我今生第一次感谢了贫穷——因为我住的房子又矮又小,所以生命无碍。
家园没了,怎么办?我拖着伤痛带着儿子辗转来到了湖北武汉。我想离你近一点。那个让我噩梦不醒的地方,今生我不愿再看到。
一开始,我带着孩子卖冰糖葫芦,因为本钱小;后来就摆地摊,也是简单的那种;再后来就卖菜。唉,啰嗦了,反正什么都做过。后来有好心人介绍我到医院做了护工,一直做到现在。只要肯干,昼夜都有活,我现在一切都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手里还余七八万块钱给柱子读大学。孩子学习很刻苦,有希望!
今天给你写这封信,不为别的,就为给你有个交代,也给孩子有一个交代。
昨天武汉已经封城,想来你也知道了。新冠肺炎病毒来势汹汹,恐怖得很,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我就是在医院做护工的,几个医院的环境我都熟悉。平安的岁月,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殷实了我,灾难来了,我不能一走了之。我申请做了一名防疫救护志愿者——很多护理、救助我都内行,我通过了学习和培训,我有证书。这里缺乏我这样的人。我开心,我今生第一次自信我是一个有用的人!
大栓,不要为我担心。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想既然灾难又一次选择了我,我就和它有一拼!
吴大栓读不下去了,一颗心真的碎了。这种碎,是一种生命巍然重塑的感觉。黄丽,一个女人,当女儿以绝顶性的灾难选择了她,她没有退缩,她不惜牺牲自己,为了心里的那片光明,宁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当武汉新冠肺炎病毒来势汹汹,她没有选择逃避、躲藏,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灾难。记得有篇小说说过,“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母亲失去孩子和孩子失去母亲。”这个世界没有谁能比黄丽更能深刻感受到其中的苦痛!一个单身母亲,她只身一人,把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一把屎一把尿,风里来雨里去,默默地拉扯到十七八岁,该要经历多少磨难;一个女人所有美好的时光都在她日夜操劳的一把汗,一把泪的辛酸中度过了……她这个单亲母亲的心是什么材料做成的?说放下……就放下了。
吴大栓的泪水滴滴答答打湿了信纸。他擤了鼻涕,泪眼朦胧地又继续读。
今天是除夕,偷偷回来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就走——放心,我是全副武装的。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以后也许会更难。
大栓,代我向你妈问好。她老人家要是知道有个这么大的孙子,一定会开心死的!
耽搁的时间有点长,我得走了。保重!
黄丽
2020.1.24除夕
吴大栓把信放在柱子的面前,一手捂着脸,蹲下去靠在门上。
母亲究竟什么时候走掉的?没有人通知我,我想应该是妈妈的意思,叫我晚一天知道就少一天痛苦。
知道妈妈不在了,是在晚间新闻《英雄人物榜》上看到的。
柱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目光眺望在门外远处的蓝天上:妈随救护车呼啸来了,又呼啸去了;他们穿着同样的防护服,镜头推到脸上也看不清。
还有一个镜头就是候诊区,因为病人太多不能够及时就诊,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因为体力不支,急须帮助。母亲就是在这样一种高风险的区域里,奔波、忙碌,给病人倒水,找板凳,帮助病人上厕所……送口罩。妈妈因为自己的勤劳、热心、专业,很多病人康复后都成了朋友。所以当武汉发生了疫情,就有很多人从外地给妈妈寄来了口罩,还有外国友人,而妈妈把这些爱心全分享给她周围的人了;有时搞的竟连自己也没有口罩换。
记得是2月10日,母亲给我发微信,对我说她抽屉里的两封信,叫我一定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你,找到她的恩人。
后来就再没有音信了……
柱子用食指把眼里刚刚涌出的泪水刮去,痛苦的目光在通向二楼的不锈钢扶手上、冰冷地倾斜下来。孩子冥思喃喃:我想,那时……一定是感染了。
这时候,驼了背的奶奶拄着拐杖从外面回来了。
悲喜交加的吴大栓有点紧张、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安安静静地把自己的儿子,她的孙子介绍给她。
吴大栓和柱子起身迎上去。
摇摇晃晃进了院子的奶奶,支住拐杖停下了。她歪起头,目光定定的,直犯愣,面前站着的青年人,仿佛还是她害羞的姑娘时在哪里见过。老人有点激动了,一种由衷的赞美在她的心里轻轻地颤动,像撒满花朵的绿草沟里细细的清流,漾到了脸上、眼角、和因衰老已不大清晰的三颗麻子上。这张衰老的笑脸,像深海里浪花的一角,特别温暖。
此时,头顶一串鸽哨弯过蓝天。他们一家三代,举目觅望,脑海里活跃的尽是黄丽的影子。
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