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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凤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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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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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雪

     

                       高凤华

 

                                

窗外车水马龙,临街的铺子、酒精、刺鼻的烟草味,绝望的风景。偌大的公司写字楼只有我一个人,隔着窗的世界是另一种姿势。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树和草坪,电脑的显示屏长满我一生挚爱的事物,终于可以静下来写一点东西了。可以,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把它写出来,哪怕天长地久。其实这些年我一刻也没忘记,时刻提醒自己,现在是时候了。怀着满腔惶恐,且惭且下笔,记录那些漂浮在脑海中的往事,甘之如饴或者暗自神伤。揭开一张汩汩流血的纱布,让隐私暴露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我感到一种无端的犹豫。但呻吟可以缓解痛,发泄可以疏导忧伤,于道义,“小我”又算得了什么?无情地解剖自己,痛并快乐着。最近,我总是梦到娘,梦到爹,梦到死去的亲人们。除了娘,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娘却是悒悒不乐,一副萎靡猥琐的样子。黑衣黑裤,扶着树,皱着的眉头。我上前和她打招呼,她不应声,我向前走一步,她往后退一步,和树一起,总是赶不上。我大声哭喊,呼天抢地,惊醒了同舍的人,他们开灯摇醒我,说高老师想家了吧,叫这么吓人。我闭着眼说又梦见娘了,我的手摸索着床头预备给娘焚化的冥衣。我想牵住娘的衣衫,和娘说一会话;我怕一睁开眼,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他们关上灯说快清明了梦见亲人也正常,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扳着指头数娘死去的年头,十四年,数了三遍,还是十四年。

爹也死了八个年头。“娘死爷不在,一心无挂碍。”没有父母的故乡,我只是过客,冬夜里的旅行者。村子这几年变化很大,一口口塘堰被填埋,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旧事物正在被取代。相对应的是,一个个熟悉面孔的消失,猝不及防。世事如云,聚聚散散,浓浓淡淡。一片云的稀释、消弭,下一片又开始升腾,生生不息,没有那片会永恒。缺少人撑的老宅,暮气沉沉,四周长满半人深的蒿子,瓦楞草在风中摇动,瑟瑟的样子。

娘死后,爹也开始生病。视物模糊,看东西总是成双,村子的人不怀好意说是“插雷标”,爹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信老天会冤枉好人来。于是把我从长沙唤回来,只为陪他去医院弄个水落石出。爹一生几乎不去医院,加上他最后的岁月,总共也只有三次。对医院的陌生和平生近乎悭吝的节约,构成他恐惧的全部。初以为是白内障,结果是脑梗,医生说是癫痫长时间异常放电的结果。我知道爹那个被人讥诮为“母猪疯”的护身病,缠扰了他一生,是我们全家人前抬不起头的、最忌讳的敏感词。那一天,我到馆子里点了一笼肉包子,两碗汤面,看着爹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娘死后,爹懒得煮饭,经常饿肚子。爹吃后,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对我说,连伯母死后,炳爹只活了六年,看样子,爹的光景说不准哪天就走了。我说爹你尽瞎说些啥,能不能拣点吉利话?你那个脑梗不要命的,吃美国的深海鱼油包有效,我们三兄弟轮流给你买,放心!爹抹了抹泪,转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抖索索地摸出几张钞票,说不让你吃亏,医药费我自己付,你回来陪我几天就算不错。爹说着,递给我一支烟。爹知道我舍不得买烟。娘走后,爹对我越来越客气。每次从长沙回来,一进门,饭就已经煮好了,虽然只是一碗南瓜,或者放了几天还没动筷子的鱼,我和妻却吃的很香。爹还一个劲地问好吃不,有没有你娘做的好吃,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和妻也跟着哭。

每次从长沙回来,我和妻都会去给娘上坟。爹照例从橱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袋包子油条,让我给娘带上,说你娘生前买早餐舍不得吃一口,全给爹吃了,这次就当还给她吧,让她吃个够。还说,等晚些再去上坟吧,鬼怕阳气,你娘变鬼了,去早了见不到你娘。我对爹说少嗑点行不行?小时候娘教我唱“太阳落哒水,阎王放哒鬼”我一直记得。妻说我陪你去吧,怪瘆人的。妻的面相凶恶,她的那双浓眉像极了两把刀,人见人怕,我说你别去了,这副尊容,娘敢来吗。娘死后,魂来了两次。一次是在从武汉同济医院回家路上,仙桃下查埠,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堂弟在家里看见娘皱着眉头,恹恹地坐在门前,两只手还在不停地捶着脑壳;一次是娘死道士施粥做赈,娘站在院子里那根大梨树下,远远地看着这边热闹的人群,畏缩着不敢上前,婶连声唤姐,娘却一声不吭,婶急急忙忙让孩子们叫奶奶,孩子们号啕大哭,婶说不哭不哭,再哭她就走了,娘果然扭头走了。

娘的坟挨着大伯,娘死的的时候大娘还在,但名字已刻在墓碑上了;娘的坟离奶奶远,大娘说你娘和奶奶是宿敌,前世的冤家,让她们隔远些,不挨到一块,免得吵吵闹闹不安逸;娘的坟长满蜈蚣草,大娘说这是瑞草,保佑子孙发达的,你娘心思好,冇恨心;娘的坟前除了一块孤零零的墓碑,啥都没有,大娘说怎么不栽棵树呢,栽梨树,你娘喜欢吃梨,喜欢雪白的梨花。可爹不让栽,爹说栽了梨树,娘的心思就不在家了,爹还等着你娘回家呢,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

                          

哪里埋着你亲人的尸骨,哪里就是你的故乡。2021年的春节,当我两手空空、疲惫不堪地回到故乡时,那个名叫“杨家坟园”的公墓已然多出三座亲人的坟墓:一座是大娘,一座是爹,一座是堂弟。十四年来,我像一只战败的公鸡往来于老宅与坟园之间。那条通往坟园的小路,惨白的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盐渍的伤口,总是钻心的痛。每一次的回忆,都是用刀在剜挖我那被盐渍过的心尖。娘的离去,不仅使一个大家庭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更是让我一生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被罪恶压得喘不过气来。说起来,娘的病,的确与我脱不了干系。是我的错,把娘推到地狱门前;是我一错再错,把娘从地狱门推向了黄泉路。娘至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一步一步捱向奈何桥的。也许她认为一切是命中注定,甚至在心底还在自豪或者感激上苍赐给她这么个孝顺的儿子,给了她体面有尊严的葬礼。想起那年七月,我和妻被人骗去广西,陷入传销集团的魔掌,五个月生死未知。娘因思虑过度,又惊又怕,整天黯然神伤,落下头痛的病根。农历腊月二十五,乡下已过完小年,我才从异乡脱身辗转回到故乡。记得天风很紧,一阵阵的尘灰让人睁不开眼。路上少有人走,被风刮走泥沙的路露出一圈一圈的惨白色。我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影影绰绰看见前边有一团黑影,一只手扪着后脑壳,另一只手在后脑壳上使劲地捶打,站不稳的样子。我在想那会不会是娘,上前去,果然是娘。娘蹲在地上,揉着眼睛,自顾自地说咋看不见了呢。我的眼泪流出来。娘腾出双手,兜住我的脸,端详了好几次,浑浊的眼竟没有一丝生气……爹跑拢来,说了声回来啦,然后介绍起娘的病情,几个月了,医生说是偏头痛,开好几袋药。偏头痛不是什么大病,会好的。我随口应答。快过年了,那几天我忙于打年货,只是叮嘱娘按时服药。我完全忽略了偏头痛怎么也不会视力减退的事实,我沉醉在除旧迎新的喜悦中。爹也高兴,爹说你娘不害病喷嚏都不打一个,不像我这身子风都吹得倒,还有个丢不掉的护身病。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睛。我说吉利点好不好,过大年呢。那年有三十没?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年腊月十七的春。只记得那年的初一,天就没有开过,整天都阴沉沉的,到了傍晚还刮起一阵阴风,坐在门口一身黑衣黑裤的娘,笼罩在黑暗中,像鬼魅似的。娘使劲地捶打她的后脑壳,鼓点般的节奏,一个劲地喊痛,额头沁出豆粒般的汗珠。我心头咯噔一下,这哪里是什么偏头痛啊,于是再次拿起医生给娘开的处方,拿起手电筒照娘浑浊的眼睛。我立马给村医打电话,让他约了镇上的放射科医生。大年初一啊,开门黑,心像坠入冰窖。那个春天,我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

从那个时候起,我对过年基本上没感觉了。不,也可以说是对春天。每当看到杨柳婆娑蝴蝶翻飞,蜜蜂翩翩,便想到面如傅粉的白骨精;每当看到阳光明净,百草丰茂,人欢马叫,我的瞳孔在流血,眼前的世界变得面目可憎。在那个春天,我学会了冷漠,我学会了眯着眼睛看对方,我变得沉默不语,我不再轻易露出笑容。

                                   

55年前,一个年轻俊俏的女子嫁进我们村。她是坐着大红花轿,从江对面的集成垸,由我的本家叔伯们抬进家的。多年后,我的叔伯们回忆起那场面仍然津津乐道,眉飞色舞的样子,令人想起《红高粱》里余占鳌颠轿的画面,暧昧而又忧伤。她和我爹圆房的那天,元夜的灯火还留有余烬。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爹的梦呓里几多柔情和浪漫,听了让人神往,却又心碎。

这个女子,就是我的娘。

如今已被人们遗忘的集成垸,荆江水涨时,消失不见,到了冬天枯水季节,又会现出来。在原住民眼里,集成垸俨如水上蓬莱。长江未改道之前,它的确是个旱涝保收的好地方。娘是集成垸有名的富户黎忠治家的三公主,从小娇生惯养横的不拿直的不拈。甭说我娘,我外公也是。娘嫁过来后生下我,娘家来送祝米,闲不住的外公到田野去逛逛。当他看到路旁一株绿油油的稗草,竟不胜痛惜地捡起来,挽起裤脚脱掉鞋袜,插到公家的田里。自以为做了件好事的外公,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唾沫四溅地表功,村庄立马炸开了锅。四十多岁的人啊,黄土压了半截腰,还分不清谷子和稗草。

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是我长大后,听到我的左邻右舍们在我娘背后嘀咕得最多的一句话。 娘不会插秧,娘一下田就会被别人关“笼子”;娘手脚慢,娘一直被生产队的妇女们孤立,就连大娘和婶也不愿拉娘一把。娘甚至家务活也不内行,她不会包粽子,每年端午爹推着木轮车把姑奶奶从三十里外的吴村接来;每年腊月打过年豆腐,都会和爹憋气,掀桌子摔盆,吵得鸡飞狗跳,没一点过年的气氛;娘炒的盐豌豆永远没有婶家的好吃,又黑又烂又没油,还用的那种看得见泥巴的粗盐。我们家从来吃粗盐的,直到那年我偷吃婶家的盐豌豆,才知道这世上还有雪粒般的好看又好吃的盐。娘的词典里没有“女红”,她不会绣花绣朵不会做鞋不会补衣裳,我们兄弟仨穿“出鸡娃”的鞋穿看得见屁股的裤子长大。

娘的悭吝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她做菜舍不得放油,用棉条掼一点,不粘锅就行;家里能吃稀饭绝不吃干饭,能吃杂粮绝不吃大米。她上街肚子饿得痛,舍不得买一粒糖。爹三兄弟轮番赡养奶奶,每每轮到娘出口粮总是扯皮拉筋。为了一块钱,娘舍得拿儿女和别人赌咒,而每一次,总是以她失败告终。

这样的女人有啥用啊。很多时候,奶奶当着我们的面在爹面前挑唆。一两次可能不管用,但次数多了,爹便像喝醉了的酒徒,难免糊涂起来。娘和爹撕打时,大娘和婶悄悄地关了门,留下一丝缝隙看把戏。我和弟弟看着娘与爹往死里拼命的架势,嚎啕大哭,心里在流血。可是,没人理睬我们。

娘再怎么马虎,自己的打扮从不马虎,她走娘家,穿着她平常舍不得穿的绣花缎面布鞋,头上抹的清油晶量晶量,辫子上还插上一朵梨花;娘再怎么抠门,对娘舅从不抠门,她走娘家,每回总要打上五斤粮食酒,买几斤当时城里都稀罕的金果麻仁;娘再怎么忤逆,对爹从不忤逆,爹即使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她也要把从娘家树上摘下来的梨,洗干净削好皮递到爹的口里;娘再怎么狠,对自己的孩子从不狠,即便我们的孩子快要长成大人,她还一个劲地唤我们的乳名,儿啊宝的,心痛得不得了。

娘姓黎。

娘的娘家门前栽着两棵树。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

                              

弟说,娘一生喷嚏都不打一个,怎么一害病就致命呢。

弟不知道,娘其实害过一场大病的,险些掉了命。弟那时还小。

娘害过的那场病,现在的医学看来,不过小儿科,但在当时的确险些让娘命丧黄泉。归根结底,那时代,一是穷,二是科技不发达,三是社会普遍思想愚昧。穷到什么程度,青黄不接时,吃黍子米、荞粑子、黑麦面煮的“鸡疙瘩”、萝卜“烫饭”,很多时候会兼些野菜;缺烧柴,蒯“地贩根”绞成把子,树叶都扫光了。家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我和弟弟睡在家里用来囤粮的木柜上,直到我上高中;读书时,从来没穿过不带补丁的衣服,而内衣则是奶奶用自己纺织的“家织布”缝的,比铜钱还厚,一到夏天汗湿,拧出的水能装上半搪瓷缸,所以从小学到高中,我从来没上体育课。四十年前的集体时代,农业生产全靠人力畜力,劳动强度特别大。虽然累死的不多,但缺医少药误死误残的还是不少。那时的村还叫“大队”,几千口人的大队,就一个赤脚医生,还是个巫医。而所谓“药”就是自己种的花花草草,蔷薇、芍药、奶马子藤之类,再就是队里上交的鱼壳龟板“化谷丹”知了壳。名字叫得当当响的“人民医院”,动个阑尾炎手术也要从上级医院调医生,整得比戏文里八府巡按的动静还要大。我十岁那年,目睹娘被“尿结石”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个现在用不了一个钟头彻底解决的小毛病,却让我的童年充满恐惧和黑暗。娘身边所有人对手术的认知,还停留在蒙昧阶段。舅父怕娘挨刀,下不来手术台,不知在哪里弄来草药,逼着娘一碗碗地灌进喉咙,黑乎乎的药渣倒得房前屋后都是,却不见半点效果,娘心闹得几次要寻短见。读过书的爹鬼迷心窍,听了巫婆神汉的蛊惑,整夜整夜地烧纸喊魂,把个好端端的家整得像道场似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神汉们,不安分的手,在娘的身上肆意地游动,可怜娘却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娘的脸变得肿大,全身变得浮肿。娘尿急,手扪住下腹朝厕所奔跑,到了却怎么也尿不出来。娘整天躺在床上,屋子里充满了使人窒息的霉气。再后来,办法都想尽了。绝望之际,有人提醒找曾大夫,一个满脸麻子的日本侨民。

这是娘第一次住院。

娘住院的那个冬天特别冷。我和弟弟光着脚丫,从学校一颠一颠地跑回家时,门虚掩着,不见娘,锅里也空落落的。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踱到婶的门口,婶白了我一眼,说你娘去医院了,家里也没多饭,剩一勺喂狗。天黑下来,来不及分辨,放下书包,我和弟弟一起往镇上赶,到镇上足足有八里路呢。我一手拽着弟弟,一手提着四面透风的布鞋,光着脚一路小跑,只为早点见到病中的娘。经冬的月光,惨白的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渍得脚板钻心地痛。弟弟跑不动,我指着畈里黑黢黢的土地庙说,不快跑小心恶鬼逮了你,吊颈鬼落水鬼卖花篮子喝农药的......弟弟一路哭喊着,囚徒般的惊恐和挣扎。想起这一幕,泪水转瞬弥漫了我的眼睛。

这是一所由育婴堂改建的教会医院,红墙绿瓦,九曲回廊。看惯了乡下灰黑调子的少年,猛然见到江山妩媚,又想到风景瞬间即逝,心底一片茫然和忧伤。牵着弟弟,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娘。那间充溢着来苏水气味的病房,横七竖八摆满床和锅碗盆瓢,煤油炉子滋滋的响声,掩盖了娘的痛苦。爹坐在娘身旁,和娘对面的戴眼镜的女人询问着什么。看见我们进来,爹楞了一下。戴眼镜的女人顺手给了我一本小人书。可我怎么也看不下去,打量着病房的一切,鼻子酸酸的。眼前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始终记不起,也说不明白,冥冥中的恍惚。我执拗地认为,天下所有母子之间都存在心灵默契,一切皆是因缘和合。娘闭着眼,脸上显现久病后少见的红晕。爹轻轻地拍打着娘的胸,娘握着弟弟的手,一家人的温暖和亲情。爹告诉我,娘的病不碍事,对于曾大夫来说,这手术不算什么。我知道,爹给曾大夫送了鸡,一只我们家养了三年的芦花母鸡。都说医生爱吃乡下鸡。这鸡,过年舍不得杀,来客舍不得杀,娘重病爹也舍不得杀,送曾大夫爹眼都没眨一下。我唤声娘,说爹真偏心,我们家好几年没吃鸡啦。娘看着我,努力地想笑下,可她却哭了,嘤嘤的抽泣。弟弟望着娘不知所措,看看爹,突然放声嚎啕大哭。我哽咽着没吱声。爹一把抱住我们,口里叫我们别哭,自己却禁不住,泪水一滴滴滴到我们头上。最后还是娘说,都别哭了,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不就个手术么,回去,明天都给我回去。

菩萨保佑,娘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那天,队上特地派了一艘船接娘回家。娘躺在船舱里,望着两岸退去的田畴,嬉戏的鹅鸭,水底的游鱼,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美好,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大伯燃了一挂鞭,算是替娘去了晦气。娘坐在门口,接受着乡亲们的问候。她久病白皙的皮肤,因为兴奋充盈的血色,让她看起来愈发年轻愈发精神愈发漂亮,根本不像大病初愈的人。

等到我放学,奶奶突然唤住我,叫我看一样东西,那是一颗沾着血迹、和鹌鹑蛋差不多大小的坚硬的石头。亏了你娘了,奶奶嗫嚅着,转身用布包好,藏在箱底。从此,一生争强好胜的奶奶,再也没和娘红过脸。

翻过年,爹买了两棵树栽在门前。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

                             

爹等我收拾好书包,转身问我,“千树万树梨花开”指的什么,我说是雪,大雪纷飞的样子。爹又问,梨树开花是什么时候,我说不是春天吗,梨花碎雨就像下雪一样。

事实上,梨花等不到春天,梨花的生命里没有春天。

娘不等身体完全复原就下地了。她牵挂着粮食,牵挂着蔬菜,牵挂着五颜六色的原野。她一生最喜欢春暖花开春意盎然,可是天不由人。娘从那一次住院后,身体开始好转,居然有些丰满的意思。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甚至认为是娘的第二个春天。我们既欣喜,有愤懑。喜的是,娘的健康是我们家最大的幸福;恨的是,那些割不断的闲言碎语。让我们没有料到的是,“丰满”是假象,它其实是娘的第二个寒冬的先兆。

娘从那一年起,落下了嗜睡的毛病。她坐在凳子上与人说话,说着说着便鼾声大作。她睡觉不择地方,门槛,柴垛,谷堆……倒地能睡。有一年,她睡在门槛上,小偷从她身上跨过去,搬走了两袋油菜籽;有一年,她在新屋里守夜,小偷撬走了已压上两排砖的门窗;有一年,她睡着了,捂死了我襁褓中的小妹;有一年……这个“有一年”太多了。让娘的瞌睡名声大噪的那次,是小偷到屋后鱼塘偷鱼。小偷初来时,从窗户里瞥见娘在洗脚,寻思过两个时辰再来;两个时辰过去,小偷又来,瞥见娘还在洗脚,耷拉着头,心想这老娘咋还没睡,再过两个时辰吧;小偷第三次从几里外匆匆赶来时,天已放亮,娘一双脚还泡在盆子里。来来回回,把小偷折磨个半死。娘瞌睡的名声,于是传了开来。

村子里长舌妇们,还说娘六月天不洗澡,一世也没洗几回头。还有人说,狗都不上我们家去,为什么?因为狗要啃骨头,我们家连盐缸都还要涮涮,哪买得起肉啊。农忙时节,抢插抢栽,人家半夜三更起床,娘日上三竿还在屋里磨叽,懒啊你娘!唾沫星子,淹得我们家抬不起头来。

多年后,面对娘的诊断报告,我才明白,所有的“丰满”瞌睡肮脏和懒散,都与那个豌豆大小的脑垂体有关。我是多么悔恨,跟在别人后面人云亦云;我又是多么懊恼,选择求学之路。如果娘当时能得到更好更彻底的治疗,说不定她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娘的早早离去,让我一生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让我一生活在十字架的阴影之下。是我的鲁莽、仓促和愚蠢,把娘推到了地狱门前;是我的无知、虚荣和执拗,让娘变成了一缕青烟。娘虽然埋在离家不远的坟场,却比星辰还远了。母子阴阳两隔,心里刻骨的痛。天空黑沉沉的,大地黑黢黢的。顶着黑的天,踏着黑的地,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2007年的梨花,没等到三月,早早地就开了。轻柔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一阵紧似一阵,大地银装素裹。一朵朵六出小花,玲珑剔透,纤尘不染,落地不惊。

娘做梦也没想到, 一生喷嚏都不打一个,会摊上这种倒霉的病。

从初一到初九,我听到了剪刀的声音,把纸片剪得细碎碎的那种。没有月亮的夜里,一点灯光从娘住的小屋里投射出来,娘的影子鬼魅般地挥舞着拳头,重重地捶打娘的脑勺。黑黢黢的树木,狰狞的面孔,滴血的心。爹蒙着被子,闷葫芦般,重重心事,一地的烟头。这个黑色的春节,让我们全家跌入冰窖。

尽管我有言在先,对爹娘严守秘密,可他们在乡亲们的眼神里察觉到什么。爹一个劲地刨根问底,娘耷拉着脑袋微闭双眼早已没有一丝阳气。娘动身去武汉的那天,兄弟们从遥远的南国赶来,我们全家十五口终于破天荒地团圆,这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事情。娘走得很急,没来得及和爹道个别,没来得及抱下整天黏糊她的孙孙,甚至没有亲一下我们家那只狗,那只名叫“灰熊”的狗。

娘出门的时候,眼皮抬都没抬一下。也许,她已意识到,去武汉的路,是有去无回的黄泉路。她是被儿子们押解着上路的,她是被以爱和孝的名义绑架的,她没有反抗的余地,身不由己。此时,我多么想娘说声“我不要”之类的话,哪怕象征性的动作也好;多么想娘给爹一个拥抱,哪怕握下手也好。可娘没有,一点表示也没有,空气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娘喜欢狗。她一生养过多少狗,恐怕爹也说不清。最后一只狗,是弟媳从团州娘家带来,因遍体灰毛,来自“熊”姓人家,所以得名“灰熊”。“灰熊”聪明机灵,会握手、拥抱,孩子们一招呼,立马能叼来孩子们需要的东西;“灰熊”勇敢强悍,毫不畏惧群狗的围攻;“灰熊”忠心护主,娘走到哪跟到哪,寸步不离。

我娘是属犬的。如果娘喜欢狗,与她属相有关的话,那么娘的命,一定与她的“狗命”撇不清关系。可以这样说,倘若早一天或者迟一天,她和她那糟糕的主治医生擦肩而过,绝对不会手术后醒不过来;假如不是病急乱投医,打死我也不会轻易相信医院的夸大宣传,拿着白鹤当鹅敬;或者动身时,有人提醒一句,“七不出门八不归,九九出门空手回”,那么,结局一定不是这个样子,娘,说不准能活到现在,抱着重孙看白云数星星,夏听蛙鼓秋闻蛩鸣。

生命或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贵重,生命其实是很轻贱的东西,比羽毛还轻。活在尘世,我们只不过填充了些食物和水,接受了太阳的洗礼,变得善良、悲悯、感恩,便让它有有了些分量。

娘做梦也没有想到,2007年的梨花会开得那么早,那么迷离和飘忽,让人始料不及。

娘的命,比梨花还轻。

                                

正月初十到十二,同济医院神经外科11楼的病房,阳光灿烂。

通道两旁大小不一的“鸽笼子”,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和经历。生与死、爱与恨,人生的诸多羁縻、困惑、磨难或者解脱,每天都在这里上演。畏惧、悔恨、悲怆相应而生,阳光是无益的,也是徒劳的。

医生说,脑垂体瘤一般表现为良性,除非特殊情况。当然,你娘年纪大,抵抗力弱,也会出现各种风险,比方出血啦、麻醉啦……先做术前准备吧。

我的心情瞬间轻松,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除了钱,娘的病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计算着一日三餐,钱要用在刀刃上。妻给娘订了营养餐,我们吃门口5元的盒饭。一同去的小弟嫌伙食差,搭公交去老乡家蹭饭。经过多种检查后,娘每天输液、量体温,尽管疼痛有所减轻,可娘却一直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我坚信那是因为娘的胆子太小,没见过大世面。

妻不离娘的左右,小心地服侍娘。为娘擦澡,浆洗衣衫,一勺勺喂娘的饭菜。婆媳俩平常的隙痕,被忽略和遮蔽,伤害与和解是生存的常态。为了保证娘的术前营养,妻专挑最贵的煲汤。可娘吃得少,尽管我们百般劝说仍无济于事,我心里明白,娘一是怜惜孩子们挣钱不易,二是害怕手术。

娘好像突然之间背就弯了,腰挺不直了。她下不来床,上厕所要人扶,穿衣都要妻张罗。去理发室的路上,娘耷拉着眼皮,啰嗦着嘴唇,双手上下抖动。师傅剪掉娘的头发,娘的头发在风中舞动,脸上蒙着一层微尘。师傅嫌娘腌臜,口里骂骂咧咧,妻上前揪住他的胸领,“啪”地扇了一耳光,学着汉腔,咯板马,信不信老娘整死你。看妻一副拼命的样子,师傅服了软,可娘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甚至眼皮也没抬一下。

那晚,娘偎在被子里,给爹打了个电话,交待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孙儿孙女,不要让“灰熊”饿了,晚上记得唤它回来。电话那头,爹哽咽着,一句话也不说。妻听得眼泪汪汪,我气急败坏地训斥娘,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不吉利!我哪知道这是娘在这世上发出的最后声音,要不,我一定让娘和爹唠叨到天光。

夜半,睡在大堂椅子上的我,隐约觉得有个人蹑手蹑脚为我盖件衣衫,是娘。除了娘,还会有谁呢。娘一个晚上没能入睡。平时那么喜欢瞌睡的娘,在她临终的前四天,竟然放弃了她一辈子嗜睡的习惯。那晚,娘还尿了裤子,我知道,娘是害怕那一刀,害怕不会醒过来。

那一晚,天空出奇地黑,风嘶吼了一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没有一丝尘埃的痕迹,空气里仿佛有许多隐秘的符号在飞舞。我望着黎明的天际,黑暗中有一块湛蓝的天瓷一样隐藏着,等待着,等待着天更明亮些。

从早上8点到下午6点,娘不会知道,10个小时,她的儿们像等了几十年;从手术室到病房,娘不会知道,100米的距离,她的儿们像走登天的梯。

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眼皮继续耷拉着,眼缝里依稀可见两颗珠子在骨碌。我和妻,两个弟弟,呆坐在娘的病房里,你望我,我望你。偶尔去探视,面对的却是毫无意识的娘,不敢哭,不敢喊,只能默默饮泣,更多的时候,是通过没拉严实的窗帘,去看似懂非懂的生命监护仪。痛,心底的痛,是无以言状的。

我知道,娘的日子可能不多了;我也知道,作为长子,我的那些愚蠢、仓促而鲁莽的决定,无情地褫夺了娘的生命。我无颜面对老爹,无颜面对儿女、亲友和乡邻,无颜面对娘喜欢的“灰熊”。在接到几次病危通知后,娘的主治医师约见我们。他退还了我们给的红包,向我们鞠躬,连声说对不起,谦卑地表示歉意。

2007年的元夜,尽管病房的窗户关的严严实实,鞭炮声仍然响彻云衢,不绝于耳。“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而我们,却与这个世界冰火两重天,即将与我们别离的,不是丰姿美仪的檀郎,而是疼了我们一生,辛苦了一生的娘亲。江城人的喜庆,我们的悲恸,不相干的两件事,地球的两极。留下妻陪娘,我和弟弟分工,连夜办好出院手续,联系好携氧的救护车,我要让娘带着一口气回到故乡,我要让娘在家里在爹的陪伴下在儿孙的哭声里寿终正寝,我要让乡亲们知道,我娘是活着出门的,也是活着回来的。

我要找出一千个让娘回家的理由。

可是阎王不准,判官不准,黑白无常不准,娘在仙桃下查埠转弯的地方,吐完了肺腑里的最后一口气。随行的护士扒开娘始终耷拉着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娘的瞳孔,接着看了下手表,对我们遗憾地摇摇头。十二点过五分,娘的生命定格在此刻。恍惚中想起这半个月发生的事情,想起娘舍不得放油的菜、打不拢的豆腐,想起娘做的鞋,想起她爱瞌睡,想起她喜欢的猫狗,想起她黏糊的几个孙女,又想起她挨的这一刀,不禁双泪长流,大放悲声,娘啊,娘。妻,弟弟们,也跟着大哭。见惯了生死的救护车司机,使劲地捶打着头,长时间地拉响了汽笛。

家,在一步步靠近。我,却被深深的自责所折磨,痛不欲生。如果不是我当初那些愚蠢、仓促而鲁莽的决定,娘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无颜面对老爹,无颜面对儿女、亲友和乡邻,无颜面对娘喜欢的“灰熊”。等到车子走到与家隔河相望的村庄时,我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两个弟弟架着我,是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一路拖着我。远远地望见老爹跌跌撞撞地跑来,我扑倒在尘埃,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头。是我,未能把娘活着带回来。

娘是死在蓝天下的。

娘回家的时候,按照家乡的风俗,娘的遗体只能从后门进屋。我就不明白,娘怎么能和那些犯“七出”的女子一样从后门进屋呢。

娘的身上插满了管子。爹说,咋不早些给你娘拔掉呢,你娘到了阴间,会背着管子到处游荡的。

九部十幽,扬幡挂斗;龙灯花鼓,劲歌劲舞。儿孙们企图用仪式感来掩盖自己的过失,企图用热闹的葬事来表明对亡人的孝心,乡亲们则安然地享受鱼肉口腹的快感、美女表演的视觉盛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一切,于娘来说,都是假象。真实的是,爹永远失去朝夕相处的老伴,儿子永远失去疼儿痛儿的亲娘,孙儿们永远失去黏糊他们的祖母。娘走后,屋子里少了笑语喧哗,少了生气,一下子变得空荡荡、静悄悄的。

娘走后,爹对我说,隔壁连伯母死后,炳爹只活了六年。想不到,爹的这句话,竟不幸而言中,成为他寿考终年的谶语。

娘走后,他最黏糊的大孙女,总是嚷嚷着脑壳痛,叫应了娘几句,却意外地好了。

娘走后,那只名叫“灰熊”的狗,连续七日不吃不喝,狂奔乱走呻吟,朝着娘的坟头,绝食而死。

娘走后,门前的老梨树上的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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