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花影

高凤华

“很长一段时间，我住在地中海岸边一个小岛的岬角上。美丽纯净的地中海，一天一个颜色。很多时候，它是七彩的。冬天，满山的鲜花铺天盖地。春天，金合欢树开出了满树的黄花。夏天，木槿，蜀葵，扶郎花……我之所以耗费笔墨不厌其烦地回忆，是因为在这仙境般的海滨花园，我常常散步一个多小时，看不到一个人。而我最想做的，是让我的亲人、朋友一起来分享这一切”。

读着友人多年前从异域寄来的信笺，初夏午后的阳光正温暖地洒在我身上。泛黄的纸页，间杂着英文的汉字。友人的叙述平静而有条理，不见紊乱，也没有傲慢与偏见。尽管岁月掏空了我们的友谊，我还是从字里行间读出了那些跳跃着的花影。那些不知名的花儿竞相蓬勃在我的世界，令我兴奋不已的是，仿佛还能听到清泉叮咚，百鸟婉转，虫唧蛙鸣，以及掠过原野的风，淅沥的雨，雪地行走的脚步。忽而忆起贝斯顿《芳草与大地》里的句子：秋天是色彩的季节，冬天是有形的季节。春天是质感的季节，夏天是动感的季节。

一部《宋词》，很早前就是我的朋友。孤独的时侯，我总欢喜到那里遛遛。

只能在诗词意境里寻寻觅觅的琼花，素与国家命运紧密勾连。“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倾慕她松筠冰雪般的节操，和宁折不弯的刚烈。蒋子正《山居随笔》载：“扬州琼花天下只一本，士大夫爱重，作亭花侧，榜曰无双。德祐乙亥（1275年），北师（元兵）至，花遂不荣”。少年懵懂的读书生涯，即抽生些许民族主义认知。其实一个帝国兴衰存亡，始终走不出王朝更迭周期律的魔圈。大约开国帝君，文治武功，仁德怀柔，庶民拱服，万邦来朝，始能呈现莺歌燕舞蒸蒸日上之象。而天下承平曰久，必生懈怠而成痈疽，必生蝇蛆而致腐朽，故而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与花事无关。想来少年一派纯真，曾无数次怀想瑶华飞琼，梨云梅雪，无数次臆念一骑红尘，二十四桥明月，无数次为赋相思强说愁，杜郎俊赏，十年一觉扬州梦。最终，琼花的芳姿止于胡马窥江。时人有句吊曰：“名擅无双气色雄，忍将一死报东风。他年我若修花史，合传琼妃烈女中”。寄意琼花，岂仅故国之思？

江南春色里，人间四月天。杨花有情不收，湖光身寄，我竟在诗词意蕴里读出她的点点水性来。“愔愔雨，春心如腻。欲待化，丰乐楼前帐饮，青门都废”。北魏的胡灵太后，率性得让人激赏，滚烫的文字灼痛相思之心。“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纷纷扰扰的杨花，无休无止，如同她的心绪。一个跻身于王朝的妙龄女子，在男人主打的政治漩涡里翻腾，遍尝人间百味。释放的权力和泛滥的情欲，无情地冲击朝野温文尔雅的道德底线。无须掩饰，爱得正大光明。那个男人给她生命深处的承诺和悸动，不带任何功利色彩。那首杨花词，也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濂溪先生的《爱莲说》，笔力所至，仰之弥高。古人讲究道德文章，先生之论，胜在“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放眼古今，有几人能做得到？令箭荷花，含苞待放，娇羞可掬，犹如及笄之年的怀春少女。多少人梦寐求之，多少人恃强凌之。一地残花，更显人格的高下和世态的深不可测。而我，遗世独立，情钟荷叶。一爱她浅洲远浦，亭亭可植，生命力可冠群芳；二爱她长袖善舞，可卷可舒，给炎夏带来清凉。一花一叶，本是菩提境界。花尽叶舒，不过生命的轮回。“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秋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古人的词咏里，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对世事的无奈，亦或沉重的叹息。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范成大的《梅谱》尽显众卉英姿，艳盖群芳。林和靖梅妻鹤子，彭刚直属意凌梅。而现代画梅名家管锄非更以“梅叟”为号，出入观梅。一日不见梅，茶饭不思，坐寝不安，号称面目可憎。品梅赏梅，一曰目力，二曰嗅力。目在曲干虬枝，嗅在暗香疏影，神在骨梗孤矜，精神傲岸。忆那宋人吳文英，游沧浪亭，吊韩世忠，寻梅不及，一阙《贺新郎》催人泪下。词下阙云：“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行幽别墅，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昔姑苏民间多以幕僚为业，俗称“师爷”。以师爷卑微之身，怀家国恨，其识不凡！其志可嘉！吴文英足以名垂青史，万年不朽。

宋词里，把水仙比作湘娥，清铅素靥，幽芳凌波，唤起的是一种凄风苦雨的情结；把海棠比作杨妃，富态慵懒，美到极致，却是因袭《明皇杂录》玄宗语录。“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长生殿里，一种相思，两般愁绪；马嵬坡前，生离死别，连理相依。总是不负春盟不负卿。

“梅芬傲雪，偏绕吟魂；杏蕊娇春，最怜妆镜；梨花带雨，青闺断肠；荷气临风，红颜露齿；海棠桃李，争艳绮席；牡丹芍药，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可笑语；幽兰盈把，不堪仳离”（明.陈继儒《岩栖幽事》）诸般花事历纪，溯远探今，比不得《闲情偶记》。而笠翁千古痴人，于百花丛中独爱一枝---玫瑰。他说，比之于群花，玫瑰不仅能娱目，更可利于人之口眼鼻舌乃至肌体毛发。“可囊可食，可嗅可观，可插可戴”，花的本事，玫瑰全都有。

花事同世事，花影皆人影。每一个人对应着尘世里每一朵花。有人早谢，有人迟开。花荣花枯，不过是在演绎生命的过程。花期苦短，有若人寿。不妨认真活着，从容老去。这样想着的时侯，我的眼前再现一帘花影，你来我往，交相跳跃。虽然已是深夜，我仍不忍睡去，恐惊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