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竹织人生

伯父的竹织人生

高 健

壬寅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夕阳西斜，山风轻拂，我携妻带儿回到乡下与兄弟姐妹们一起，为杖朝之年的盲人伯父庆生。

傍晚时分，脸上满是皱纹、满头灰白发的伯父正在屋旁的林荫下乘凉，那时的竹林随风摇曳，夕阳的余晖透过细密的竹叶斜斜地洒下一地斑驳。正是那一方竹林勾起了我的记忆，随即拿出手机拍下了那一刻画面，伯父不胖不瘦伫立在竹林下的背影、夕阳和那一方竹林一并摄入了照片中。

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这方竹林之于伯父，是他大半生的“灵魂密友”。“破竹成丝织锦绣，一门篾刀做文章；匠心独具又积德，竹编技艺美名扬。”这便是伯父竹织人生的真实写照。中等身材的伯父，性格开朗且风趣幽默，是一位备受四乡八邻尊崇的能人。听曾祖母说，伯父六岁那年患上了疳疾，家人对此症状疏忽大意，没有及时送治，最终导致双目失明。

《圣经》有云：“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这种说法，在我伯父身上得以印证。他的听觉、嗅觉、触觉异常灵敏，口齿甚是伶俐，记忆力尤为好。十岁那年，他还被送到县城的盲人院接受教育。两年的时间里，伯父不但学会了盲文，而且还跟随一位老师学到了一些玄学、命理学的理论知识，这为其后来帮助邻近镇村的人们挑选动土、进宅、嫁娶等良辰吉日奠定了基础。

我出生于一个大家族，至今有三十多口人，任何一个家人，只需凭借走近他身边时发出的脚步声，便可分辨出此人是谁，而且家族中每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可随口而出。对于辨认人民币的纸币，任何一种面值和发行版本的，经过他灵巧的手触摸后，便可分辨面值和真伪。他的脑子简直可以称得上“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拐杖似乎总和盲人脱不了干系，但我的伯父至今仍无需拐杖，也无需旁人撑扶，靠的就是他超强的空间感和灵敏的触觉，便可在村里村外自由走动，这可称得上是他超乎一般盲人的一项技能。

让我尤为佩服的还是他的竹器编织技艺。譬如，装稻谷、大米等的箩筐，盛蔬菜、水果的菜篮，睡眠用的竹席，筛米的米筛、簸箕，关养鸡鸭的笼子等竹器具，只要人们需要，他都能编织出来，精美度和实用度深受赞赏。

记得小时候，我经常默默地端坐一旁，远远地窥视伯父编织竹制器具。编织的过程尤为复杂，他首先根据需要编织的竹器类型进行剖篾，然后经过锯、剖、劈、抽、刮、削、磨、编、扎、绕、锁等多道工序，一件精致美观实用的竹制生产生活用具便可面世。

编织的过程，只见他双手各拿几根细长的篾片，一根压住另一根，接着用第三根穿插在那两根之间，我看着他细长且被竹篾磨得光滑的手指灵活自如地伸展移动，这样双手交替编织，几根细长的篾片来回翻飞，像变魔术似的，也好似舞者手挥彩带迎风翩然飞舞一般，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没花多少时间就编好了竹器的其中一个部件。从竹子起底、平面编织、立体编织，到最后收口，每一步都需要根据竹材的厚薄、宽度、长短来变换编织手法。整件竹织品所有接头都难以发现，好像是用一根竹丝或篾片编织而成的。在编织竹器过程中，右手拇指和中指伸张的最大幅度便是伯父丈量物件的“标尺”。

伯父编织的竹制器具除了家族自用之外，多余部分还让家人拿到街市上售买。有时还会承接上下三村农家订做簸箕、竹箩、竹帽之类的竹器具。要是哪个邻居或亲戚砍来竹条，伯父便会免费为他们编织所需物件。

“年华流不走故乡的童趣”，我时常想起孩童时在乡下用鱼笱捕鱼的趣事。过去，在农田种植水稻都是施农家肥，少化肥农药污染，生态环境良好，无论是稻田田埂缺口下的水沊还是溪流，鱼虾的踪迹随处可觅。鱼笱是我童年时一个最好的“伙伴”，也是伯父专门用竹篾为我编织的“玩具”。每逢刮风下雨，稻田边的小溪鱼虾成群，我和村里几个伙伴就会到村旁的小溪用鱼笱捕捞鱼虾。首先把鱼笱放置于小溪下游，接着拿木棒自小溪上游向下游方向一路使劲拍打水面和溪边杂草丛，那些躲藏于草丛里、石隙间的大小鱼虾受到惊吓后，便纷纷往鱼笱里钻。不用多久，鱼笱便可装满了鱼虾。那种收获的满足感无以言表，童趣油然而生。

伯父的眼睛看不见纷繁复杂的世界，但他的生命是五光十色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更难能可贵是，他的心如清水明镜般透澈，用心中的阳光，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长大后的我逐渐明白，编织竹器依靠的不仅是一双巧手，更需要有耐得住寂寞的韧性与毅力。伯父正是为了驱散那黑暗的寂寞时光，用手艺“编织”别样人生，用竹编器具彰显人生价值。伯父以辛勤的劳动、灵巧的双手，把整个家族寒冬里的温暖编进了火笼，把全家人的丰衣足食编进了竹箩，把我的兄弟姐妹们儿时舌尖上的幸福编进了鱼笱......伯父身体力行诠释自力更生的理念，让晚辈们明白，幸福的生活都在自己的手中，美好的生活都靠勤劳的双手去创造。在他平日里的言传身教中，也让我明白到了“竹以直为美，人以正为尊”的道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他四十余载的竹织年华，似沙漏般，流在昨天。

“祝您生日快乐.....”“祝您八十古来寿，百岁耳目聪......”

当我的思绪还沉浸在回忆伯父竹织人生之时，家人们已齐声向精神矍铄的伯父发出诚挚的祝福歌声和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