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神禾塬,正是草长莺飞、葱茏毓秀的大美时节。田里乌绿的麦苗已经起身,绿油油旺铮铮格外的精神;路边的小草也不示弱,展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和煦的阳光照耀着一丝丝嫩绿的柳枝儿,一对对燕子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它们在呢喃些什么;天上的云朵自由自在,显得十分的悠闲、自在。
而对面的终南山更像一条在大海里舞动的青龙,掀起一波波汹涌的浪涛,连绵起伏,好像和这神禾塬也亲近了许多,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映在那清澈的滈水里随着波纹蠕动。而神禾塬更像一条苏醒的巨蟒,偎依着南山,共同守护着美丽的御宿川。
然而,村子里传来一阵阵哀乐,淹没了鸟儿动听的歌喉;一簇簇花圈,遮挡了路旁五颜六色的花朵;巷子里,搭建着一座灵堂,闪烁着两条火舌的白蜡,不时地滴淌着眼泪,照着后面忽明忽暗的搭着黑纱的遗像。此情此景,相对于这个明媚的春天,总是显得那么的不协调。
“娃呀,你们就哭上几声吧,你爸也可怜咧一辈子咧。你们看,他那俩眼睛还没闭实确呢。你们也叫他走的心安些吧!”大姑萧英背过脸,悄悄抹了把眼泪,劝着身穿孝服跪在在灵桌前的姐弟三个。
“不哭,我们都不哭!”女儿玉婷抽动着嘴角说道。她的声音是哽咽的、颤抖的,也带着几丝生硬。然而,那大大的眼眶,再也藏不住看似坚强、打了好多转都不肯出来的、委屈的泪水。萧文、萧武兄弟俩也是一样,除了湿润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活像千年的石雕。
“唉,也该他斌子,甭怪娃们的。娃们倒是有骨气、有血性的。”英子身后一位老辈子说了句本不想说的话,“看起也活了一辈辈子,倒活咧个啥名堂嘛?”老者一句话,不由人叹起萧斌生前的一河滩事来。
那时还在农业社,人们的光景大都不好,缺吃少穿,住的也紧巴。萧斌家也不例外。他的父母、两个姐姐和他,一家五口就守着祖辈留下来的两间破旧的厦子屋和一间矮小的灶房。后来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了,屋里才稍微显得宽展些。
这时萧斌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人长的挺排场。四方子脸,大眼睛,一米八五的大个儿,真是人见人爱。按说也该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萧老汉四处托人、撒话,求人应心着给他娃瞅识个媳妇。
八三年腊月初六,萧斌终于结婚了。虽然也拉了一屁股账,但看到新房里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皮肤都能掐出水来的要模样有模样、要劳力有劳力的新媳妇,倒叫萧老汉两口儿高兴的合不拢嘴,见人就说儿子娶了个好媳妇。乡党们也都夸萧斌是上辈子烧了碌碡壮的香,娶了这么漂亮又富态个媳妇儿。
而新娘子辛雨对高大魁伟充满着阳刚之气和叫女人咋看咋顺眼的萧斌,也是窃喜万分。新婚燕尔,其乐融融,天设地造的一对新人更是如胶似漆,甜蜜无比,正沉浸在幸福和美满之中。
但老两口儿就不行了,整天为儿子结婚时拉下的账发熬煎。指望原来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八分钱的薄薄底子、现在又没个稳定收入的农民家庭来说,四五百块钱已经算是天文数字了。这股账就像放在胸口上的碾盘子,压得老两口儿喘不过气来,黑咧白儿地睡不着觉。
“斌子,你就得想办法出去给咱挣钱去么。咱这日子要过,拉人家的账也要还呢。这会儿看着还罢咧,等明年添了碎人再多上一张嘴,这日子还有一紧呢,你知道不娃呀。”萧老头权便道。
萧斌一想他爸说得在理。媳妇再漂亮,蜜月再甜,你没钱养活迟早也是人家的。于是他就跟着乡党进城在建筑队当小工去了。
小伙子有的是力气,早上天刚麻麻明就骑着自行车进城,干上一天活黑咧突突突又骑个车子回来。不怕远不怕累,为的就是黑咧能搂着媳妇儿睡个舒服觉。
干了一个月,除过天气打绊子,实际出勤也就二十二天。月底账一出来,刨去伙食才落了不到二十块钱,萧斌就感觉没劲了。
尽管萧斌觉得这活干着实在急人,还累人得不行,但也只能先干着。毕竟一家子人要吃饭呢。于是天气好了他就出工,遇到下雨天了他就在屋里休息,精神养够了还能跟辛雨云雨一番。
只是一年下来看着人也没闲,就是攒不下一疙瘩钱。细想起也就是,你看光这油盐酱醋、搭碾上磨、逢年过节、秋麦两忙,谁家再过个红白喜事,就这还不敢说屋里谁有个头疼脑热嘛伤凉冒风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得花钱呀。再咋这样儿挣,你说咋能攒下钱吗?
第二年秋后,辛雨就给萧斌生下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女儿,给这个家里增添了许多喜庆和乐趣。萧斌给女儿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萧玉婷,取的亭亭玉立的意思。
到了第四年,辛雨又给萧斌生下个儿子,更是给萧斌的人生带来了盼望和奔头。他给儿子拆了他名字“斌”字里的“文”字,叫萧文。照他的想法,如果以后再有个儿子,就叫萧武,一文一武,寓意挺好的。
顶梁柱萧文的到来,虽然更给家里人带来了希望,同时也给家里生活带来了压力。多张嘴就多一份开销,俩娃攀扯着辛雨和老两口儿,真正有效的劳力只有萧斌一个,就这他还没个稳定的收入,账呢也没还多少。真应了老人的话:小伙儿小伙儿你甭炸,一个婆娘两个娃。
好在这阵儿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了,各行各业的势头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外头挣钱的门路慢慢儿也多了起来。萧斌一看再不改变路数的话这日子就没法过了,甭说账压得人直不起腰,就连过光景都难混活。他觉得再不能这样出笨力下死苦了,得想办法谋个既稳定、又能挣下钱个营生干着。
刚好冬里活势不太好,萧斌就骑着自行车在县城转悠,想瞅识个挣钱的好门路。他在韦曲连转了好几天,就发现市场上卖菜的人很多,卖肉的人却很少。刚好这时儿大部分农村人为了补贴家用,有地方的家家儿几乎都养猪着呢。萧斌就想着,往后人们的生活水平肯定会越来越好,尤其是县城里的工人。他就想着如果能在韦曲市场儿弄块儿地方摆个肉摊儿,绝对挣他一对儿好钱。打定主意后,他就在韦曲买了俩长罐罐竹笼回来。
萧斌叫辛雨用蛇皮袋子做了和笼一样大小和形状的袋子,再用铁丝把两个笼从底子交叉着攀了四道子,然后绑在两根木棍上,中间刚好露出自行车后货架宽个空隙,以便驮在自行车货架上。这样,两个笼可以放两扇肉和工具,再把下水口袋平放到后货架上,带起来肉既方便又把稳。
对于杀猪,萧斌并不感觉陌生。因为原来生产队每到过年都会杀上几头猪给社员们分肉,他也看过好多回了。但真要他亲自下手,确实还有些怯火。所以他找了原来在公社肉食站杀过猪的张承海,请他到时儿过来帮忙指导。
人是英雄钱是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关键的关键是他手里没余钱,而且也没个地方养猪。但要收一头猪回来,少说也得四五十块钱。眼看瞅了个挣钱的好门路,却没本钱,这叫萧斌俩眉毛挽成了疙瘩。
没办法,萧斌跟辛雨商量着:“辛雨,不胜你过去先问咱爸倒些钱,只要咱倒开向咧马上先给他们还。”辛雨也没打绊子,没停就回了趟娘家,但也只借回二十块钱。
萧斌又走了两个姐家,还好,俩姐搭伙儿给他倒腾了五十块钱,本钱总算是凑够了。这会儿萧斌心里才给整顿了。显得眉毛翘起来了,模样儿也展脱咧,两只眼睛也亮咧。
萧斌兴兴儿地去铁匠铺子,叫铁匠给他打了一套杀猪剁肉用的刀子,又买了一杆秤。回来赶紧找来三根木头搭了个架,再叫门中兄弟帮忙用俩石条支了个杀猪用的台子。然后再用砖头支起在生产队抓阄抓来的大锅,准备烧水汤猪用。
本钱够了,工具有了,一切也都准备就绪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会儿萧斌就地取材,他在村子里转着看谁家有能出槽的肥猪。
“东哥,听说你屋喂咧头肥猪呢,没看能出槽咧么?”萧斌问道。
“看起也差不多咧,你问这话是想买呢还是想咋?”东子问道。
“能问就是想买呢么,兄弟想学着杀猪呢,没看弄得成?”萧斌说道,“你可要支持兄弟呢”
他跟东子进圈一看:能杀。俩人商量好价钱后就吆了回来。紧接着又叫来张成海,在张成海的热心指导和几个堂弟的帮忙下,这第一头猪就算是成功、顺利地拾掇好了。
他把马蹄表的闹铃定在凌晨四点,然后跟媳妇早早就歇下了。这时睡在炕上的萧斌心里异常的兴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杀猪、也是他第一次做买卖,更是他人生经历中一个新的起点。他的脑子很快进入了幻想。他想象着在市场卖肉时生意红火的场景,想象着他赚着大把大把的钱看着、数着、笑着。他想着在还完所有的账后,又盖了一座两层的楼房,有门房灶房,还有……!
一阵急促又清脆的铃声终于打断了萧斌的美梦。他两口子赶紧起来,也叫醒他爸。萧斌背着一扇子肉,萧老汉帮辛雨推着车子,三个人摸黑就上了塬。他叫他爸看着车子,他两口子又回来,萧斌背肉,辛雨背着下水口袋。打发走萧斌,他爸和辛雨再回来时,天已经明着来咧。辛雨又开始忙着做饭,他爸和他妈就开始帮忙管娃、打草帘子。
萧斌把肉带到农贸市场,走到先前看好的的摊位上,放好案板,取出一扇肉摆在案板上,放好刀子、秤和绑肉的绳子,然后就看着过往的人,静静地等着买主。一会儿收费的来了,先给人家交了两块钱。
这第一次做买卖的滋味可不好受呀。人生地不熟的,又在个最边上,需要买肉的人在里头都买过了,所以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光顾他。加上他又不会吆喝,就更没人理了。越是没人买越觉得无聊、越觉得急人。一看俩钟头过去了也没卖出去多少肉,萧斌心里就发起了瞀乱。
他刚拉出一支烟点着说岔岔心慌,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老婆儿在瞅他:“这不是辛雨女婿么?”那老婆儿自言自语着往萧斌跟前走来,“你是辛雨女婿吧?”
“哦,就是就是。那你是……?我这人眼笨,半会还没想起你是谁呢。”萧斌不好意思地问道。
“我是辛雨她姨么,你俩订婚结婚时儿我都见过你。就说你啥时儿可卖开肉咧?”辛雨她姨问道。
“头一天姨,今儿是头一天卖。”萧斌恭敬地对辛雨她姨说道,“你是来买菜的吧姨?”
“嗯,就说你咋瓷嘛咯噔的,都没说吆喝一声。这娃吆。”说着辛雨她姨就喊叫开了,“卖肉咧卖肉咧,走着看着,新鲜的的大肉膘肥肉厚。”不一会儿就陆续有几个人过来连看肉的成色带打听价钱:“嗯,好肉,膘又肥肉又厚,色气也不错。”这个说给我来二斤,那个说给他称斤半。这一阵子没白忙活,还卖出去了二三十斤肉。尽管萧斌剁肉、过秤、算账和收钱时都看着跐手笨脚的,急人得要命,但他这些笨举动也给买主产生了另一种心理:这生手可实诚,秤上绝对哄不了人。
“娃呀,人多咧就好好儿卖,没人咧就勤吆喝着,咱早些卖完早些回去还能忙个其它事么。俺那会卖个不论啥全凭吆喝呢。”
尽管后来萧斌没事也吆喝着,但毕竟是头一天,占的位置也不咋么好。这百十斤肉把萧斌也卖得兮兮儿的了,图把肉跟下水卖完天都黑着来咧。好处是在冬里,温度低,要是搁到热天那可就麻烦了,如果肉出现一点问题那可就得赔钱呢。
“回来咧斌子,没看卖的咋像,还顺当着么?”看着儿子回来了,萧老汉急忙问着儿子卖肉的情况。
“卖完了爸。要说这营生也好着呢,就是太急人了。”萧斌说道。
“唉,瓜娃吆,没听老人说:紧收的庄稼,耍笑的买卖么。再个还有句话说,买卖不成,说做不到么。做买卖本来就是这样子,连说带笑带谝着就把钱挣咧么?”老汉说道。
吃过饭后,萧斌跟媳妇把钱全都倒到炕上,先齐齐儿捋码、归类,然后一数,整整儿六十二块钱,刨过收猪四十五块的本钱,净净儿赚咧十七块钱呢。萧斌一算,在外头起早贪黑给人家供一天匠人才挣人的一块七毛钱,而这两天挣的钱要顶他供十天匠人呢。
这账一算毕萧斌的积极性更大了。他就想着,照这样子挣下去,几年儿就能盖一座二层小洋楼呢。看样子我时来运转了、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第二天一大早,萧斌又开始在村子收猪,吃过晌午饭又继续烧水杀猪,重复着前天的活路。
图第二次去萧斌就感觉畅快得多咧,有买主时就给买主称肉剁肉,没买主时他就给跟前卖菜的帮忙过个称嘛照看个摊子。都没事咧就一块儿谝个闲传,慢慢儿人也熟欢咧,有个啥事也都相互照应着。
人灵醒咧学啥都快。经过几回的磨炼,萧斌也能看出一刀下去的肉能称多少分量;称秤也熟练了,不像开始时把个秤砣拨过来抹过去的。这斤两这一出来,钱数儿很快也就跟着出来了。自己感觉轻松,给买主也节省了时间。也就是才开始,萧斌把肉和摊位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叫人看着心里也舒服。
重赏之下出勇夫。萧斌每出一回摊儿,就能挣上一二十块钱,他感觉这挣钱就易然得很,拿他的话说,就跟揽钱一样,积极性更高了。没到半年时间,不但把欠人家的账还完,还攒了不少钱。
手里有钱了人也就显得大方了。萧斌每次回来都会给父母买些吃货,要么给娃们买些吃货嘛耍货,或者是买身衣裳嘛买双鞋。过年时儿就更大气了,乡党看着也都很羡慕,都夸萧斌本事大、会挣钱。
听着乡党们的议论,看着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辛雨心里也甭提多高兴了。她也为自己寻了这么个聪明、能干又勤快的女婿暗自庆幸、自豪,整天都是笑眯眯的。
随着萧斌的苦心经营,生意也越来越好,固定客户也越来越多。像有钱的干部或职工、开饭馆儿的老板、还有员工灶的采购,都成了他的老买主。原来杀一头猪得一天卖,而现在只需要半天就卖完了。于是萧斌就叫他爸先看好谁家有能卖的猪,自己卖完肉回来再跟人家说好价钱,跟着吆回来就杀。这样一来每天都能卖一头猪呢。
在这世上,金钱的诱惑力是没有几个人能抗拒得了的,萧斌也不例外。他那双发光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他那魁伟的身体总是有着使不完的劲。而辛雨确实也能吃得苦,每天后晌帮忙烧水汤猪、整下水翻肠子,天不明又跟着萧斌背上一扇子肉上塬,回来后还要做家务,照看一家老小,确实也是把苦下了,乡党和萧斌一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这种紧张、苦累却又充满着快乐的日子萧斌一家整整持续了两年。正如萧斌开始杀猪前所想,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和西部大开发的号角,人们的门路广了,收入多了,生活水平自然也提高了。尤其是城镇领先繁华了起来。
而这时农村人也都抓住机会拼命赚钱,为的就是盖新房、供娃们上学,给儿娶媳妇。挣钱心切了,这时间也就越来越宝贵了。慢慢人们都觉得住在塬下太不方便了,成天要上塬下坡。如果遇上雨雪天气,这土坡简直就没法走。于是人们都想着在塬上要一院庄基搬到塬上。
人们的日子比以前好了,萧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虽然现在住的房子仍然是老先人留下的破旧厦房,但存折上数字的直线上升,时时都在激发着萧斌一家赚钱的动力,以至于他们都不忍心耽搁一天生意。但看着乡党都争着抢着往上搬呢,他也就写了份儿申请。
到了第二年,塬上的新庄基一院儿连着一院儿地盖着。只是大部分人的经济还是短,几乎都是搞节节子呢。先做好地基,回填好土方后就让地基先实确着。缓上一半年有钱了把墙砌起来又撇下继续奋斗,等把钱攒够咧再把顶子一打。直到攒够粉刷的钱了,才备好所有的材料,再请来匠人才开始粉房。等彻底完工后,还得叫房子再干一段时间才往进搬。
那会儿人们整天起早贪黑、风风雨雨里忙碌奔波着,挣下的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在身上抠、在嘴上剐,哪怕克苦着自己,都要把钱攒成一疙瘩存到银行,只会等到盖房,要么给儿娶媳妇才用。哪怕自己平时有个啥毛病硬扛着,都不忍心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看病。
而萧斌就不同了。反正他手里有的是钱,他拿到手续后就开始备料请匠人,一口气给塬上盖了三间两层楼房和三间门房,院子还带着灶房和厕所。从做地基到主体、粉刷、水电、装修通前到后扫地出门,一次性完成。
房子盖好后萧斌立马又开始收猪杀猪卖肉,继续他那赚钱的营生,等房子过了夏,她才叫辛雨跟他爸妈抽空收拾干净。他卖完肉后在县城家具店里定了一组实木组合家具和一套沙发,给他两口儿和娃们还买了席梦思床。要不是老两口睡不惯软床,他给他爸妈也就换成席梦思了。又在国美去看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和灶上用的电饼铛、电饭锅等家用电器拉回来,一切布置停当后,他俩把塬下屋里能用的东西拉了上来,其余的全都送人了。
萧斌盖房的气势和场面以及家里阔绰的摆设,着实叫乡党们羡慕,同时,也遭到乡党们的嫉妒。有人说他本事大会挣钱,也有说他是投机倒把胡日鬼弄棒槌的、甚至还有人说他干的这杀生这一行当,以后就不得好过的,反正好话难听话啥话都有。
农村人也就是这样子。你没本事光景过不到人前乡党们都会笑话你。一旦当你时来运转日子红火了,乡党们可嫉妒你。但有一点相同的,就是背地后在说着你的坏话,而面面儿上还都会巴结着你。
萧斌可不管这些,他只觉得自己两年来的辛苦没有白费,终于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咧,也觉得自己能行咧、有本事咧。不管他别人咋么想咋么说,也不管他们咋么嫉妒,现在的他确实也算得上村里有钱人、能行人里的数儿咧。除了当包工头的、做大生意的几家儿不能比以外,就连屋里有正式工的家家儿,都赶不上萧斌家的光景。
而这会儿萧斌的心理上已经慢慢儿松着来咧,也有些飘飘然了。他感觉现在的日子应该就是神仙该过的日子了。而他每天卖肉回来再杀完一头猪忙完所有的事后,还得好好洗个澡,才能上这个席梦思床,才能钻进这舒适的被褥。尽管这样,来参观他屋子的乡党都说他的屋子里满都是猪臭味。其实他也总感觉怪怪儿的。觉得以他现在的光景和这个营生有些不对称,觉得他从来都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因为他整天要杀猪卖肉,压根儿就没有机会穿。
有时他也想穿着干净的好看的衣裳,站在街头,站在巷子口。让人们知道他现在的光景好了,也能务起人了,也想叫人都高看他一眼,继续说他能行、有本事。而这场面也只能出现在过节走亲戚时。
有次他跟邻村一家人说好猪价后把猪往回吆的时候,那猪说啥也不跟他回来,任他拿棍子打,用绳子捋,那头猪东一扭西一踅,反正就是不往他屋方向来。后来还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萧斌感觉到这猪都嫌弃他,不跟他走。
慢慢的他也越来越见不得猪,觉得成天跟猪打交道确实是没意思,也感觉杀猪卖肉这营生又脏又累又不体面,成天脏兮兮的。即就再有钱,站到人前满都是猪味儿。
想那会儿在塬底下住着,每天
早起都要背着肉摸黑上坡他都没喊过一声累,没叫过一声苦,心里没有一丝松懈,但自搬上塬住进新房后,这才苦了不到半年,他却越来越觉得这活儿太脏太累太伤人。
他又想着,那会儿是可怜、还拉着账,心里吃劲着呢,住的房也像要塌的光景,你不下大苦就不行么。而现在房也盖美咧,钱也攒下咧,再个娃们还都小呢,自己又正在年纪呢,这日子能过去了么,还下那么大的苦做啥呀?就他的话,日月时常在,何必多劳人呢?
于是慢慢儿萧斌就两三天杀一头猪一卖,一有时间就跑去麻将摊上跟一些闲人儿学着打麻将。萧斌脑子确实聪明,没几天就学会了。从这儿以后,只要哪儿有麻将场活,哪儿就有萧斌的影子。开始是一毛二毛地打呢,后来就上了一块两块的摊子,甚至更大的场活。
到了八九年,辛雨又生下第二个儿子,萧斌还真给这娃取名叫萧武,一文一武,终于全了。虽说家里又多了一张嘴,但就萧斌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干法儿养活六七个人还是能务拢住,日子还过得去。
“萧斌,我看你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趁咱年轻还能再下几年苦,就好好再苦几年。到搞着上咧两岁儿干不动咧,咱哪怕再寻个轻省些的活混光景呢,你没看得成?毕竟咱现在还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说呢?”
“熬煎你的,看把你给饿咧嘛冻咧着!”萧斌有些不高兴地对辛雨说道,“这钱你能挣完?你说咱究竟啥事不得过场咧,得把人给那扎的来?身体好咧多活上几年,一河滩水都开咧!”
对于辛雨的婉言劝说,萧斌根本听不进去,依然是几天才杀一头猪。无奈的辛雨又在萧斌心情好的时候跟他好好商量着说,萧斌却嫌她啰嗦、多事,根本不听,急了还骂辛雨,之后照样上他的麻将场子。
慢慢辛雨发现萧斌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原来不论事都跟她商量,对她也很体贴。而他也只知道收猪杀猪卖肉挣钱,为这个家拼命地奔波着。但现在啥事都不跟她沟通了,反而还听不进去个好赖话了,动不动还嫌她泼烦。
辛雨就想着,不论咋都得把这人手扳回正道上来。于是她趁黑咧萧斌想跟他温存时候又婉转地说了几回,而萧斌老是不耐烦地说:挣钱这事就不用你这婆娘家操心。说完掀开辛雨拧身自己就睡了,也没有一点儿想和辛雨亲热的意思了。
辛雨再嘟囔萧斌还是喔样子,嘟囔时间长了连辛雨自己都觉得厌烦了,她觉得自己好委屈。就跟婆婆说起这事。老两口也发现萧斌自搬到塬上后没以前勤快了,也就多次跟萧斌说着这事,但还是没起啥作用,辛雨倒落了个没事寻事。
辛雨实实儿是没办法了,唯一一点是他交的钱数倒没少多少,也就抠着掐着,买啥都有计划地花钱。慢慢儿也就不再嘟囔他了。
腊月初的一天早上,萧斌正圪蹴在门口太阳坡吃饭呢,就看到巷子口来了一辆警车,萧斌老远就听出民警在乡党跟前问起他的名字,吓得他撇下碗撒腿就往南场里跑,但还是被随后撵来的警察逮住了。
“咦,萧斌咋叫派出所给逮咧?”有人感到奇怪就地问着,“不知道斌子犯咧啥事咧。小伙儿日子才给过好过咧,咋可就招上派出所咧?”乡党们都在巷子议论着。
后来人们才知道萧斌销赃呢。自搬上塬以后他收的猪是贼娃子偷来的,本来该值三百元而他只掏一百。贼娃子只管偷,他只管收只管杀着卖,结果贼娃子翻把咧他也被供出来咧。辛雨这才知道,为啥萧斌好几天杀一头猪,钱数倒是没变多少,原来是本钱降了好一截子。
公安局把萧斌移交给法院后,被判了三年劳改。在这三年劳改期间,辛雨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萧斌的父母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心里加了负担,再加上年纪来了,所以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三个娃还小,也需要她照顾,秋麦两忙辛雨不光要照看一家老小,还要忙着收庄稼种庄稼。多亏有辛雨她兄弟经常照应着她,帮衬着她。
尽管辛雨尽心尽力地照顾并安慰着两个老人,但也顶不住老人对儿子的牵挂和对儿媳妇的愧疚,在这三年时间里,萧斌他爸妈相继都去世了。送埋两个老人时还是村上出面担保,才让他回来为老人送葬,但事情都是辛雨张罗着办的。
在这三年时间里,辛雨承受了多少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压力,也曾遭受过多少乡党的白眼和冷嘲热讽。但坚强的辛雨并没有被世俗流言所影响,没有被生活的压力所屈服,依旧默默地、一如既往地操持着这个家,依然尽心尽力照顾着三个孩子,期盼并等着萧斌早些回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就在萧斌服刑的这三年里,乡党们也都争着在摞二层、或者盖门房。一排排新房,一道道巷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让这不大的村子彻底改变了面貌。而附近几个村子也都一样,独家独院儿的新房一排一排地盖着,一家比一家阔气,让这神禾塬古老的面貌焕然一新。
九二年萧斌刑满释放回来后的那两年里还可以,他重操旧业,勤勤恳恳地收猪杀猪、卖肉,和辛雨也回到了最初的恩爱体贴和相互照应。这也算是他给辛雨这三年之苦心理上的一种安慰吧。而亲戚邻里也都安慰着萧斌,劝他好好儿待辛雨,再甭犯糊涂,踏踏实实过日子,好好儿把几个娃养活大。
然而三年牢狱生活并没彻底把萧斌改造回当初那个单纯的、勤快的、只知道挣钱过日子萧斌,反而让他增添了一次人生经历,让他的心更大了。仅仅过了两年,缓过气的萧斌又开始不安分了。他在市场跟汉中一个卖凉皮儿米线个婆娘好上了。刚开始还隔几天杀一头猪,只在卖完肉才跟那女人在一起。后来齐茬就不收猪了,整天跟那婆娘泡在一起,想起了才回一趟家。
要说那婆娘长得也确实水色,身材、模样儿也都好。虽然比萧斌要大上十岁,但那柳叶眉丹凤眼、白皙细嫩的肌肤、坚挺浑圆的酥胸和丰腴性感的尻蛋儿,就让萧斌神魂颠倒、飘飘欲醉。要说萧斌不瓜也不傻,即就你再贪美色、她再给你灌迷魂汤,这家总还得顾吧,婆娘娃总得管吧。但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着,只知道围着那婆娘屁股转。
萧斌一晚一晚的不回家,甚至对辛雨娘儿仨也不闻不问,似乎都忘了这神禾塬上还有他个家。辛雨越来越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儿了。心想他一天又不收猪杀猪,也不管屋不管娃,又没见他做其它营生,咋可就不沾家呢。这会儿女儿玉婷和大儿子萧文已经上学了,娃们成天也喊着想她爸了,想叫他爸回来。
开始辛雨还以为萧斌打牌成瘾才黑咧白儿地不回来的。但一想还是不对劲儿,即使他的精神再大,也不可能七天七夜不睡觉地连轴转吧?那这几天几天的不回来倒都弄啥呢?辛雨越想越弄个明白。
这天早起辛雨引着萧武找到市场后就在里面转悠着,终于找到了萧斌,他正在帮婆娘给客人端碗、洗刷碗筷,情形就跟两口子一样。
辛雨当时就觉得脑子一沉,马上就失去了知觉,腿一软就倒在地上。等她醒来时只听到萧武在哭。原来她摔到以后,跟前卖香菜的老婆婆赶紧就叫人帮忙,把辛雨扶着靠到她摊位墙上,帮她哄着萧武。
辛雨做梦也没想到,萧斌在外头有人了。她原想着前些年确实也把苦下了,而这二年日子也能过去了,所以萧斌才心松了。尽管她也嫌萧斌变懒了、傲气了,但多少对他还能理解一些。谁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中了那狐狸精的毒了。
而这会儿正在端盘子刷碗的萧斌并不知道几十米外的辛雨发生的事情。可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根本不存在那种所谓的心灵感应吧。
辛雨气得就想砸了那婆娘的摊位,再跟萧斌闹上一仗,也给那婆娘来个下马威,但她又怕吓着萧武。再个,毕竟多年的夫妻了,也好给他留些面子,给他一次机会,等他回来后好好儿跟他沟通一下。
过了三四天,萧斌终于回来了,但他跟辛雨没说几句话,只是逗了逗萧武。睡下后也没跟辛雨说一句话话。而辛雨一只手搂着萧斌的脖子,一只手边抚摸着萧斌的脸和那坚实的臂膀,以及宽阔的胸膛说道:“斌子,要是你觉得累了,就在家好好歇一阵子。这些年也苦咧你了。如果你不想干这一行咧,咱就找个轻松的活儿干。毕竟咱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你说是吧萧斌?”
萧斌抬起身子,挪开辛雨搂他的手,然后背过身说道:“我做啥用不着你管。睡你的觉!”
“斌子,你这又是咋咧?”辛雨耐着性子问道,“斌子,你到底是咋咧?是我没把娃管好?没把屋收拾好?还是我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了?如果有,你给我说,我会改的。只求你不要这个样子。咱俩都多长时间没好好儿说过话咧?”
“哎呀,怂婆娘烦不烦,还叫人睡觉不?”萧斌不耐烦地吼道。
“我咋咧,我究竟有多讨人嫌呀?”辛雨急道,“就当我烦,那娃们也烦你了吗?就说你连娃都不想多看一眼,你究竟是有啥心事嘛咋咧萧斌,能给我说说吗?”
“啥咋不咋咧的?哪来那么多咋咧的?”萧斌更不耐烦了,“就这日子,你看能过咧过,过不成就离婚。不要一天这咋咧那咋咧一河滩咋咧。我看着你都够够儿的咧!”
辛雨的心彻底凉了。她根本不明白,究竟她做错了什么,让萧斌这么讨厌她,以至于都能说出离婚这俩字来“萧斌,我就想不通,即就你看上那个野婆娘,也没必要这么讨厌我吧?再退一万步说,你就是再不待见我,娃们总该是你亲生的吧?你咋连娃都这么冷漠无情的来?你倒还有些人性没?”
“妈的我叫你嘟囔,我叫你嘴长,你再给我嘟嘟!”听着辛雨的话萧斌急了,他一骨碌翻起揪住辛雨的头发照着辛雨的脸左右开弓就扇了起来:“我日你妈,你再给我嘟嘟,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辛雨没反抗,也没再嘟囔,她静静地看着屋子顶板,她的眼睛正如白花花的顶板一片模糊,两个眼角同时涌出两行泪水,同时,嘴角也流下一丝血迹,接着又流到脖子上,再印到床单上。她的心里也成了一片空白,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瓜咧还是傻咧,心里想的是啥。
而打罢辛雨出了气后的萧斌穿好衣裳连夜下韦曲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辛雨也起来了,她走进儿子的房间,看着睡得正香的两个儿子,一只手搂着一个,抚摸过萧文的脸,再摸着萧武的头。半天之后又进了女儿玉婷的屋子,给玉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在女子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后,硬是把头一摆咬着牙出了街门。
夜静得只能听见她怦怦的心跳。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塬塄子,看着黑乎乎的塬下,她就想把自己永远埋没在这黑暗的夜里,埋没在这神禾塬下那座老厦房里。她想彻底解脱自己,她想把她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带到那边。不知不觉,她的两只脚已经到了崖边上,她感觉她整个身子已经飘在了空中。一会儿,她的脑子又转换到真空状态。
再一会儿,她的脑海里又闪过一个梦,梦见她的三个娃突然之间一个个都变小了,而且个个儿都面黄肌瘦的,再突然间又没见了踪影,只听见三个娃同时哭着喊着叫她,她就扯着嗓子给答应了一声:“嗳!”
一声“嗳”字答应的把辛雨又从梦中退了出来。这会儿的辛雨猛然又想到,如果她的三个娃离开她以后,就会跟刚才梦里的情景一样。
这时她的心又疼了起来。她又想着,她还不能走,她得眼看着她的女子和俩儿子健健康康地长大呢,但她的心确实是凉了,凉透了。她在崖塄子坐了多半夜,到天明时辛雨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头发发灰,脸色发黄,两只眼睛也黯然无神,一下子老面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辛雨拖着疲倦的身体。引着萧武直接到了民政局咨询了有关离婚的程序和事项,也向工作人员诉说了她和萧斌的一切。就连工作人员对辛雨的遭遇都表示同情,并没有给辛雨说多少开导或者调解的话。在辛雨的一再强求下,还帮辛雨写好了离婚协议书,并让辛雨有啥事随时寻她,她保证会帮助辛雨的。
因为二儿子萧武还小,女子跟大儿子也都上学着呢,所以辛雨除了请求对小儿子萧武的抚养权外,女儿和大儿子萧文,哪怕家里的一根柴棒棒儿都没争执。心灰意冷的辛雨打算要净身出户了。
辛雨拿着离婚协议书再次来到市场找到萧斌,当场说明要跟他离婚。“咋咧,得是好日子过的腻人咧嗯”萧斌说道,“有你吃的、有你花的也有你住的,你还想咋呢?”
“我没想咋,。我只知道你有婆娘有娃的人。对于我来说,男人成天跟别的女人鬼混着就不是好日子。我啥也不想说,你把这协议签了,我也不想耽搁你的好日子。”
“你能不能甭闹火咧,有啥意见咱慢慢儿商量么。你没看咱都几个娃咧么,你忍心吗?”萧斌问道。
“没啥商量的。”辛雨见萧斌没有丝毫的忏悔,还对她说出这种话来,再想起她这么些年为这个家庭付出太多的辛苦和所受的委屈,更坚定了她离婚的念头。
其实萧斌也想离呢,只是他心里也明的跟镜子一样,如果他抛弃了辛雨,甭说乡党们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就是自己这良心也过不去。尽管他也知道,辛雨并没有啥错,但他的心终究还是变了,他把心已经放到那个婆娘身上了。他也不知道那个婆娘究竟有多好,可能也只是因为那婆娘会挣钱;也许是他昏了头,把辛雨这些年的辛勤付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只是为了尝新鲜换个口味儿而已。
“你坚决要离吗?你就不为这个家、不为娃们、也不为你的以后想想吗?萧斌问道。
“哦,我不为这个家、我不为娃们想,你还有脸问我这话?算咧,不说咧,离!离!”辛雨彻底心凉了。
开始萧斌还装做不肯同意,在辛雨的一再坚持下,萧斌终于横下心来,跟辛雨来到民政局。工作人员象征性地走了一下过程,就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并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红色的小本。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终止他们十一年的夫妻关系,也葬送了他们十一年的感情。
离婚以后辛雨在娘家呆了几个月,就让她妈管着萧武,自己进城在一家私营工厂里打工。尽管她已经是三个娃的妈了,但在城里呆了一段时间以后,随着心灵创伤慢慢的恢复,她的气色好了许多。
而萧斌并没有因为辛雨的离去而感到内疚,反而觉得他轻松得多了。他仍然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甚至对女儿萧娟和大儿子萧文不管不顾,隔两三天回一趟家买些方便面和馒头放到屋里,或者带些凉皮儿饼子放在冰箱里。
两个娃饿了就自己拿出来吃。不管是缺盐少醋还是冰冷寒凉,就那样饥不择食地吃着,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渴了就喝几口凉水。要是碰到村里谁家过事,这俩娃才能像过生日一样吃顿好的,因为总有热心的人看到俩娃可怜,就把俩娃也安顿到桌子上叫吃个席。
晚上别人家孩子都守在父母跟前撒着娇或看着电视,而这两个娃要么在邻居家看电视,要么就在街道上转悠,实在困了才回家睡觉。
九五年腊月三十儿萧斌买了些肉、菜和一些水果回来,急地给他妈他爸连纸都没烧就又走了。把俩娃撇到个屋里。到黑咧玉婷和萧文提着肉来到隔壁:“刘婶儿,这肉咋做呀?”
“唉,可怜的娃呀!”王婶儿心里一阵难受:“娃呀,你就听婶儿的,给锅里添上水,把肉放到锅里只管煮,等啥时儿用筷子能轻松地扎烂了你就捞出来,你姐弟俩就拿刀子剁着蘸盐就馍吃。二回想吃咧就再热一回。吃完咧问他你爸再要。”
图刘婶儿忙完过去看的时候,俩娃还在锅洞里添着柴火煮肉呢。她帮俩娃把肉煮熟后又切成片儿,就调了一碗,叫俩娃夹馍吃。一边做一边骂着生娃不管娃的萧斌。
而萧斌也因生活长期没有规律,导致营养不良,再加上那婆娘慢慢儿对他也冷淡着来咧而心情不畅快,在年后生了一场病。那婆娘并没有管他,继续卖着她的凉皮儿米线。萧斌在医院躺了一个多礼拜没人照顾,俩娃更是可怜,就连馒头也没得吃了。不知道是谁在塬那边碰见孩子他舅,就说了俩娃所受的可怜,他舅才给俩娃送了些吃的过来,才叫俩娃度过了那几天。
经过这场病,萧斌才知道那婆娘是在利用他,在他住院期间,除了开始来时给了他五百块钱后就再也没闪过面儿。他恨透了那婆娘,他后悔给那婆娘白劳了几年的神,总以为他离婚了那婆娘就能跟他结婚,但是他想得太天真了。
他的辛苦付出换来的,只是平时那婆娘给他的一些零花钱,和晚上能搂在怀里发泄和满足他心理和生理欲望的那具皮囊。那婆娘骗他说只要攒下足够的钱后,就跟他结婚。然而,就在前两个月,那婆娘的儿子成家了,偏偏他又得了场病,那五百块钱就是对他的安慰。
他看透了那婆娘,再也不想见她了。从医院回来后,就在村子里做着零工,谁家盖房他就给人家当个小工搬个砖供个灰,没活儿了或者下雨了他就上麻将场子打打牌。虽然一个月下来挣不了多少钱,但两个娃总算能吃上一口热乎饭了。
过了一个月,萧斌彻底厌烦这种既当爸又当妈的日子,他回想着以前有辛雨在屋时,一切家务都没叫他粘过手,那时多好呀。于是他打听出辛雨打工的地方后就去找到辛雨,想求辛雨跟他复婚。
“辛雨,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跟那婆娘一起。你原谅我吧,咱俩复婚吧。我还是爱你的,辛雨。”
“你现在知道错了,老早都跑着做啥去咧?你知道啥叫个为时已晚不?你又知道啥叫个罪有应得不?”辛雨骂道,“你走吧,以后再甭来了,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
两年后,两个娃初中都毕业了。萧斌实实儿是没有兴趣再干这风吹日晒又苦又累的活了。于是经人介绍,在县城一家超市里给人家卖肉,一个班儿上九个小时,工资也可以,不晒日头不吹风,冬暖夏凉,挺舒服的。
这份安逸的工作干了几个月后,又让萧斌漂了起来,家里一天三顿不见烟火,为的就是节省下时间能打牌打牌。平时一打大半夜,逢年过节就整整一个通宵,整天上班都瞌睡打盹儿的。就因为经常给人看错秤遭到客户投诉被老板开除了。就连后来换了一家,但没干到两年又被老板开除了。
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他除了中午回家给俩娃做顿午饭,剩下的时间都是在麻将场子度过的。时间长了,口袋里也没有本钱打牌了,他又想着该找个活儿干了。于是又托人找门路,总算有个给他介绍一家私人肉店。虽然一天要卖两头猪的肉,但到底是在农贸市场,客户多,卖着也快,老板给他开的工钱也改不少,而且比超市还自由。每天只要卖完肉就可以下班。
在工作稳定下来后,经人介绍先后也见过四五个女的,但没有一个成的,都嫌他拖累大。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的过着,娃们也像一棵小树一样适应了春夏秋冬,习惯了冷暖饥寒,在风里雨里慢慢的长大,初中以后也就辍学回家了。
离婚后的辛雨在娘家住了两年后她弟就结婚了,她怕影响到他弟,硬是不顾父母劝说,带着萧武在南郊租了一间房子。因为萧武还小,她离不开身,所以啥活儿也干不了,只能在出租屋里干着手工活儿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养活她们。
时间长了辛雨才知道,她的房东也是单身,老婆在前几年就得病走了,留下一个四岁儿子,如今也上小学二年级了。不过家里条件确实挺不错的,有三间六层的楼房,一年光房租下来都二三十万。
后来房东发现辛雨跟他前几年一样,有娃拖累着出不了门,所以他就让辛雨帮忙照看他放学后的儿子。经过询问,房东知道他们竟然是同病相怜。也因为儿子,跟辛雨的接触慢慢多了起来。有时那男的买啥好吃的了就拿来让萧武吃,要是辛雨做了啥好吃的,也会给那爷儿俩一留着。没事儿了坐在一起也拉拉家常,相互给对方宽宽心、安慰安慰。
就在这相互体贴相互慰藉的日子里,两人慢慢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继而升级到爱情。终于在房东的主动下,俩人步入了婚姻殿堂。
对于婚姻,人们都会说头碗饭好吃。但对于辛雨跟这个男人来说虽然都是二婚,但俩人的感情并不浅,这也许就是他们的缘分吧。
婚后那男人一直对辛雨娘儿俩挺好的。虽然之前辛雨也给那男人说明,当初把萧武也判给她前夫了,只是辛雨考虑到萧武太小,所以打算把萧武养到上学再让萧武跟他爸过,但那男人还是容纳了萧武,一直把萧武跟他儿子一样看待,也从来没有提过关于萧武生活费的话。辛雨也很感激这个男人,所以也就把萧武养到十六岁初中毕业了,才让儿子自己出去打拼。
为了照顾好那爷儿俩,辛雨也不再干手工活,一心一意打理着屋里的一切,踏踏实实的跟那男人过日子,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们爷儿俩的饮食起居,也没再跟那男人生娃。那男人也经常督促辛雨回去看看她的两个儿子和女儿。
而萧文萧武弟兄俩也很争气。辍学后萧文学了电工,萧武学了开车,在一家单位上班,弟兄俩都勤勤恳恳的。没几年儿,兄弟俩又盖了一院儿新房。现在这社会,不管你本事大小,只要你人正气、手脚勤快甭胡整,都能过上好日子。
每次看完娃们回来,辛雨都会大哭一场,想起娃们跟着萧斌曾受着那么大的可怜,而萧斌还是那么不顾家,辛雨心里能不难受吗。但她又不愿意把她跟前夫遗留下来的麻烦转嫁给现任,只是回娘家时多给她妈些钱,叫她妈转交给仨娃。
人们说过去的年景好受,时间呼噜呼噜过去了二十年。玉婷出门了,萧文萧武也都娶上媳妇并也都有了娃了。虽然他们平时并没有得到过多少父爱和母爱,但他们却赶上了好年代,关键时刻,他们的母亲,还有那位继父,倒给了他们很大的帮助。这个人间还是有阳光的。
在萧文萧武弟兄俩结婚时,辛雨给他们兄弟俩每个人都资助了十万块钱,帮着儿子度过了难关,没叫儿子受多大难怅。
后来萧斌也倒给他办了个婆娘,前两年人家一看他也挣不来钱,就跟着别人跑了,又剩下萧斌一个自做自吃,儿子儿媳妇也不太管他。有次得了病去医院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好在萧斌心大,在生命最后的半年里也没太瞀乱娃们的,照样还是在牌场子度过的。
有一天他正跟牌友们打牌,猛然间就倒下了。乡党们把他务拢回去后没过两天就咽了气。作为一个农民,这个曾经受过苦,在改革开放后也红极一时的萧斌,终于走完了他六十二年的人生之路。
小儿子萧武给他妈他姐和他哥都打了电话。辛雨没回来。只是叮咛娃们看着把他爸送走。
两个儿子请了乡党,在屋里搭起灵堂,摆上他爸的遗像。看着他爸的遗体,就想起他们小时候所受的可怜,想起他们没有感受过什么美好的童年,和温暖的家庭。也从来没有体验过,像文章或小说里说的什么伟大的父爱。
想起这些,他们恨透了他们的父亲,他们也装不出一丝难过来,并不是他们不想哭他爸。而眼睛里所噙着的泪水,只是他们曾经所受的委屈。
但父亲毕竟是父亲,是给予他们生命也养过他们多年的人。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他的血液,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再不好的结局,他们只有承受,他们没的选择。不管老子的责任不到位,但他们得尽到他们做子女的义务。
只是萧斌走的时候,他那两只眼睛是睁着的。或许,他真的知道错了,真地感到内疚。觉得不起辛雨和娃们的;或许,他还不放心,还想再多看娃们一眼;或许,他很希望再见辛雨一面;也或许,他也在忏悔着,在这么好的社会里,在这么好的政策下,而他,却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临了也没个善终。
第二天,神禾塬上又多了一个新土堆堆,招魂幡早已经没有了踪影,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柳树枝。
或许,若干年以后,这根柳树枝还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来;或许,也很快干枯,甚至连那堆土疙瘩,也化为尘埃。
这天,神禾塬上突然飘起了雾雨。谁又知道,这雨究竟是为萧斌而下,还是替他的三个娃流的眼泪。又莫非,是为这并不情愿接纳他的神禾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