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桂英的娘家是河南。听说她小时候家里很穷,迫于生计,她的父母无奈将没有上完小学的她送给戏班学戏。
她虽然识字不多,但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加之自己的勤学苦练,很快在戏班中崭露头角。什么“青衣”、“花旦”、“刀马旦,文唱武打,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她的男友高双成,在剧团主攻“花脸”,因为武功好,“跟头”翻的高,大家都叫他“高飞”。
俩人在同一个县剧团工作,“花脸”与“花旦”经常在一起搭戏,最后弄假成真,成了夫妻。
按街坊辈分,我应该叫高双成叫叔,他的妻子门桂英,我自然就应该叫“婶儿”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1962年,我九岁,她二十多岁的样子。当时正值她和双成叔谈婚论嫁的时节。村里人听说双成叔找了个会唱戏的漂亮媳妇,都很羡慕。又听说她要来村里了,大家都想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小孩子们喜欢热闹,更是像过节似的跟着大人们一起欢蹦乱跳。
她是初次和双成叔到我们村过春节,刚走到村口,就被看热闹欢迎的乡亲们围住了。当时的她,齐耳短发,眉清目秀,穿一件当时流行的学生蓝上衣,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很随意地搭在肩上。这种装束在县城极为普通,但在偏僻的农村,却显得分外扎眼靓丽。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在她的脸上,看得她有点不知所措。面对陌生的人群,她显得有些羞涩,脸红红的,时不时的低一下头,用手抻一抻衣角。这时,有几个年长的爷爷奶奶喊道:“让开!让开!”,并用手拉开围观的人群,试图与她解围。正当双成叔和她想从人群的缝隙中逃离的时候,突然人群中有一个青年人喊道:“不能走!给我们唱一个!”,“对!唱一段再走!”又有几个年轻人开始起哄。
我们这里有闹新媳妇的习俗,特别是与新娘子同辈分叫嫂子的,不闹够是不会轻易让她走的。双成叔看难以脱身,便示意她给大家唱一段。她看躲不过,便给大家清唱了一段,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但并没有放她走,要求再唱。她只好再唱。最后,在长辈们的维护下进了家门。至于当时唱的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好听。后来,听懂戏的大人们说,她唱的是“丝弦”(地方戏),唱段是《穆桂英挂帅》和《大登殿》。
在过春节休假的几天里,乡亲们经常会在晚上聚集到双成叔家里,听她唱戏。她不烦不恼,只要有人想听,她都会尽力满足乡亲们的要求。乡亲们还提出,让他们剧团到我们这里来做整场演出。尽管他们所在的剧团不在我们县,来演出有一定的困难,但她和双成叔还是愉快地答应了大家的请求。
春节很快过完了,她和双成叔也都走了。我和乡亲们一样,期盼着他们剧团能尽快来演出。等来等去,没有消息。我有些失望,甚至怀疑他们的承诺。后来,听村里的干部说,来肯定能来,只是要等到冬天农闲的时候。于是,我又盼着冬天的到来。
终于盼来了好消息,他们剧团要来村里演出,戏台都搭好了。当时的农村,文化娱乐活动很少,三乡五里的乡亲听到消息后,纷纷投亲靠友,向演出的地点集中。我们村里更是热闹,不仅要为接待来看戏的亲朋好友做准备,更为剧团里有两位演员是我们村里的人而感到骄傲。人们想去看戏,主要是为了看她。
戏台搭在村办公室的大院子里,院子门口墙上贴着大红海报,上写主演:门桂英;演出剧目:《杨门女将》等。演出时间选择在晚上,为得是不耽误农民干活。
天还没有黑下来,剧场内已经吵吵嚷嚷地来了不少人,我也早早地赶到剧场,在前排位置,为家人来看戏占座位。很多孩子们也像我一样早早赶来,在剧场内嬉笑打闹。
天黑下来,舞台上开始打头遍锣鼓,这是向乡亲们发信号,告知演出即将开始。二遍锣鼓打完,气灯齐亮,剧场内已是人山人海。维持演出秩序的人员手持长杆,用竹竿指指点点,开始清理前排及过道上散乱的人群。
演出在一阵激烈的锣鼓声中开始,她饰演的穆桂英,一出场亮相便博得满场的掌声。舞台上的她和在台下的她判若两人,不仅全没有台下的拘谨和羞涩,而且飒爽英姿,光鲜靓丽,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既不失女性的柔美,也尽显她统帅三军的淡定与从容。更让人称奇的是她的武功表演;单枪对阵中,双腿踢枪,空中抓箭,翻身亮相,让观众看的眼花缭乱,欢声雷动。
一连几场演出,我是场场必到,只为看她的表演。她已经成为我们当地的明星,我也变成一位小小的追星族。
演出结束后,她和双成叔随剧团走了,乡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她演出时的影像却时常在我的脑海中映现。
我继续上我的学,但很关注她和双成叔演出的消息。有一次我放学后听到乡亲们议论,说她和双成叔回来了,而且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很纳闷,便找到她和双成叔求证原因。双成叔说:“目前国家遭受自然灾害,国家动员一部分公职人员(当时剧团属公职)返乡务农。”他们是响应号召,自愿回乡的。我当时不理解他们的选择,心想:放着城市里的白面馒头不吃,非要到农村来啃窝窝头,这不是犯傻吗?更让我感到失望的是,今后再也不会看到她们登台演出了。
接下来的她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有时会把过去光鲜靓丽的她和现在的她相比,那反差真是太大了。现在的她和我其他的婶子大娘们完全一样,每天下地干活,回家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她完全融入到我们村的人群中。所不同的是,大家干活累了,想听她唱,她会很大方地给大家唱上一段。逢年过节或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请她去帮忙,她都不会推辞,从不会因为自己过去是专业演员而耍大牌,也不会收取任何报酬。
有好心人劝她:“你这样唱戏,不耽误干活吗?”她笑笑说:“我就这点儿本事,他们愿意听,唱唱不碍事儿。”就这样,她一年又一年的在农村过着重复而又单调的生活。
1968年文革时期,村里组织业余文艺演出队,她和双成叔作为骨干被村里选中。那年,我正好初中毕业,村里人听说我在学校时曾参加过学校的文艺演出,便把我也拉进来。这样,我和她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
当时的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最小的女儿还在吃奶。她只所以能克服种种困难,愉快地接受邀请,主要出于对戏曲的热爱。她想用自己的专长更好地为乡亲们服务。
因为是业余演出,没有报酬,演出队只能在晚上空闲时间坚持排练。每天晚上,她都会抱着孩子提前到场,给大家说戏或者做示范动作。
村里选拔的这些演员,一部分是像我这样年龄的青年男女,另一部分是村里的文艺爱好者,都是农民。这些人多数没有文化基础,更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让他们上台表演,其难度可想而知。
当时演出的剧目,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歌舞表演,另一类是戏曲。歌舞类编排表演我参与的多一些,内容主要是文革中流行的一些歌舞,演员中年轻人居多。戏曲表演以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为主,她既是主要演员也是辅导老师。
为尽快提高这些人的表演技能,她和双成叔在大家的要求和拥戴下,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这个乡村剧团的导演和老师。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接触戏曲和喜欢上文艺的。在她的指导下,我初步知道了戏曲表演中的“唱、念、做、打”;武功中的“小翻、旋子、抢背、窜毛、虎跳,云手、”;锣鼓镲中的“急急风、乱锤、凤点头”等专业术语。
大家佩服她尊敬她不仅是因为她有着出色的表演才能,而是她那种甘于吃苦奉献的敬业精神。在舞台上和她配戏,无论是男女老少,水平高低,她都坚持一视同仁,做好自己。即使有人出现差错,她也从不埋怨,沉着应对,用自己丰富的舞台经验,尽力予以弥补。对观众,她爱护尊重,演出时不管观众多少,天气好坏,她都会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把最好的艺术奉献给大家。
乡村剧团基础差,条件更差。剧团没有活动经费,演出也不收取任何费用。村里能提供的只有排练场地,夜间照明和化妆油彩。演出道具、服装要靠大家想办法东凑西借或自找物品代替。更为艰苦的是演出大部分是在冬季进行。农村的剧场大都是土台子,四周栽几根竹竿,搭一块蓬布就算完事。演员们要在天寒地冻的土台子后面洗脸、化妆、换衣、候场,大家被冻得瑟瑟发抖。有个小演员支持不住,想打退堂鼓。这个时候,她会走过来鼓励大家,克服困难,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到小演员身上。
一连几场的演出,得到了乡亲们的称赞。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三乡五里的人也都知道我们村有个剧团,不少村邀请我们去他们那里演出,我们都会尽量满足。县里组织大型汇演,我们作为全乡的代表,被接到县里参加汇演。大家心里清楚,这些成绩和荣誉的取得,除了村党支部的支持帮助之外,她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剧团坚持演出的第三年(1972年),我报名参军被上级批准。在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向她和双成叔话别。她既为我能到部队发展而感到高兴,也有些不舍,她说:“你这个‘团长’走了(我曾任村里的团支书,村里让我负责剧团),我们这个剧团就散了!”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不认为剧团会散,因为我知道,我在剧团内所起得作用十分有限。
1975年,我从部队回乡探亲。假期中,我去看她,她说:“你走后,剧团坚持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解散了。”她怕我自责,安慰我说“剧团解散是大家的意见,不单纯是因为你的离开。”
从此,她又恢复到刚回村时的生活状态。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间或为村民们唱两段戏,红白喜事依然会前去帮忙。
我不知道她是否会为自己的人生之路感到惋惜,也不知道她对现状的想法。我想找她谈谈,看有没有可能帮到她。但我每次回家,都和忙碌的她擦肩而过。时间一长,我也就逐渐打消了看她的念头。
后来,我听村里的人说,她在主动地照顾一位孤寡老奶奶。这位老人的丈夫是我的本家,我叫他五爷。五爷建国前入党,曾担任村治保主任。由于工作出色,被选为第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和周恩来总理一起照过像。可惜他去世很早,只剩下五奶奶一个人孤苦伶仃。进入老年的五奶奶,身体有病,生活难以自理。为照顾她,她便将铺盖搬到老人家中,和老人同吃同住,像女儿一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直至到最后为老人养老送终。
二零零六年的中秋节,我回乡看望母亲,碰巧在村头的池塘边见到她,她在池塘边洗衣。她明显的苍老了,眼角边的鱼尾纹清晰可见,但她依旧笑声朗朗,积极乐观。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等到我再次回家的时候,听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她出了意外。双成叔告诉我,她去邻村乡亲们家帮忙,路途中遭遇车祸,伤势严重,抢救无效身亡。
她的骤然离世,不仅让我吃惊,也让我感叹人生无常,生命脆弱。我不由自主地漫步到村头池塘,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这时的天气,已近深秋,我的心有些悲凉。忽然,一群小鱼游过来,在我的脚边探头探脑。我顺手从身旁的垂柳上,捋下几片树叶,丢在水中,鱼儿们以为是食物,争抢着吞咬树叶,但发现不是食物时,便欢快的游走了。我忽然觉得鱼儿们可怜,他们生活的天地太小了,对它们来说,这片水塘,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接着,我又想到双成婶儿,她也许和鱼儿们一样,她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个村庄。
她快乐吗?她是否和我一样,想过逃离呢?我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也许她比我快乐,因为她脚踏实际,有追求,有目标,肯奉献。她是平淡生活的舞者,她用自己全部的光和热,收获幸福,闪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