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

只见风如拔山怒，只看雨如决河倾，只见叶先生几拳打出，雨夜中形成道道拳影，以一敌百，各路高手摩拳擦掌，又随着一阵全身骨节“辟啪”连响，纷纷倒下，而他一褂，一帽，雨中伫立，影片开头的“一横一竖”的功夫道理也便于此。

说起王家卫，那无疑是后现代主义中的格调天才，斑驳在错落的光影之间，点将唇，绕指柔，八年时间刻画出了种种专属于他的传奇，更塑造了属于他自己的武林。纵观古今中外，俯览芸芸众生，你见到的或许是武林宗师的快意恩仇，他领悟的可能是天地众生的天下道义，而我感知的，却是种种可悲可叹的人生悲剧。

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是回头。其一是武功招数，其二为规劝从良，其三乃说天道无常，勿忘身后名。可马三哪里懂得，最终，宫老用命演示为何为老猿挂印，攻中有防，可他到底是没懂。徒弟受了重伤终身不能习武，手下留情的马三被一手叶底藏花彻底败了，女儿奉了道，不婚嫁，不留后，不传艺，宫二赢宫家的体统颜面，却也落下顽疾。形意和八卦烟消去散，到底是灭了灯，离了众生，那是一种自我写就的悲剧。

在那儿纸醉金迷，千金散尽，在那儿英雄汇聚，试手切磋，金楼是销魂地，更是英雄池。叶先生与其中切磋讨教，从而引得宫老的出场，南拳北腿过招，时隔二十五年，一步一擂台，凭一口气点一盏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灯在人就在，宫老如是教导，就如同叶问当初师父的告戒，一条腰带一口气。可谓“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这个阶段强调自我认识和内在修养，是养精养生的过程；见天地—这个阶段是社会定位的阶段，涉及个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包括对自然和社会的高层次理解；见众生—这个阶段是最高境界，涵盖了对社会、时代和人类的整体理解，强调个人与众生的关系，鼓励习武之人关注众生的福祉和命运。这三个境界分别代表了武林中的不同层次和修为。

在整部影片中，宫老是少数通透此间含义的人。见自己，在寂灭之处，回光返照，方才大死大活。老猿挂印重在回头。见天地，南北国家，天下英雄，宫羽让位，重在一和。见众生，明因果，见缘起，在一代代传承中融万家之长，源远流长，绵绵不绝。可惜了宫二到底还是辜负了宫老的告诫，江湖与她无关，平安既是尽孝，如她供佛前的灯，忽明忽暗。最后，宫老的期盼终成泡影，那是一种目断魂销的悲剧。

那日暗香弥漫，为容易颓废的感情详撰，那段宫先生与叶问的对白无疑将影片情节推向高潮，宫二对叶先生说：“若拧着性子，学了唱戏，我在台上唱，你在台下看，想想那样的相遇，也是怪有意思的。可人生也没有假设。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对的，人生如棋，落子不悔，有人喜欢妖娆的尤物，有人喜欢有趣的灵魂，有人喜欢里儿，有人喜欢面儿，宫二喜欢的是那个拳打江湖的叶问，叶问喜欢的是身怀六十四手的宫二，可宫二的六十四手已经放下，叶问亦不复当年之勇。宫二一生坦然，“喜欢一个人不犯法”令人哑然又可悲，那是个太过压抑的时代了。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只得寥寥数语以封缄遗憾，也让六十四手永远停留在那年，定格在那年，那是一种呜呼悲哉的时代悲剧。

可回望正片，它当然不是一部只会让人感时伤怀的悲情电影，所谓“一代宗师”，何谓一代？何谓宗师？会讲故事的王家卫这次讲的不是故事，而是整整一代人的武林，他们中有人震烁古今，享誉武林；有人爱恨分明，坚守道义；有人革故鼎新，推陈造势；有人撑着面子，守着里子；有人生从尘埃，溺毙人海，葬于理想高台。孰是孰非，有谁说得清？可在一个时代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宗师，凭一口气点一盏灯，就像宫二最后讲的那般，这条路我没走完，希望你走下去。

在那个时代，有人已经成活，有人还在仰望，有人守着宗师的道，有人护着江湖的网，你问我谁是宗师？我到底认为是参与到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

最后，王家卫颤巍巍地回头，深鞠一躬：“再见，我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