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拴柱今年六十三,家住牛家畔的枣林湾。儿女的婚事他要管,到头急成个病罐罐……”
牛家畔的一群碎娃娃跳着拐拐儿,转着圈圈儿,唱着一曲令人吐笑又费解的童谣在牛家畔老槐树底下乱厮打。
“做死你这群龟孙子!”
牛拴柱猫着腰,脑摇得咯颤颤的,抡起个烟锅子,追得那群碎脑子娃娃满地儿地跑。
“有本事你们给老爷别跑,看我不给你狗日的每人脑袋上敲一个脓包子,让你们再给我哈叫唤”。
两只老母鸡吓得扑踏踏地从房顶飞到那边的麦秸垛上叽叽咕咕的叫了起来,一只大黄狗也咣咣的咬了两声,夹着尾巴跑到了河湾里,卧在阳崖根底下,脑袋窝在腿旮旯里斜着一只眼瞅着牛拴柱那一脸窘态。
“嘿嘿,嘿嘿……”大愣子站在旁边傻傻的笑着。拍着手叫着好。
牛拴柱是牛家畔四里三乡有名的倔老汉,前后沟里的人都叫他“犟板筋”,他这个响当当的外号是有来头的。安在他脑上一点也不夸张,可谓名副其实。
牛拴柱一生有五男二女,煞有福气,都是些挨身身娃娃,一个比一个大两岁。五个小子大,大的叫牛大愣,依次叫牛五愣;两个女子小,大女子叫牛燕,二女子叫牛莺。老婆生了最小的那个女子就一命呜呼了,撇下他们父子八个到阴间享福去了。
最让牛拴柱脑疼的就是这些龟孙子娃娃们的婚事。
牛大愣是个老实人,受苦汉,不太爱说话,一辈子没念过一天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也没学过啥手艺,就是爱看戏,再没啥别的毛病。由于他娘死得早,兄弟姐妹都还小,他在家顶个好劳力,和他大各撑半边天,抚养着那几个小小长大成人。
大愣子快三十那年还没结婚,前后沟里的人都说他太老实,死心眼,没人跟,把牛拴柱急的脑都肿了。
那年二月十八,后沟里唱戏,大愣子看戏时认识了戏班里的林阿妹。
林阿妹是个孤儿,自小父母双亡,到处乞讨流浪,幸好被热心的班主给捡了回来,养育成人,如今可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唱得一手好花旦,长的眉清目俊,似玉如花,水格滋滋儿的。年方二十有七,至今未嫁。她也对大愣子也有点儿那个意思,主要是看上他的实诚。
自从认识了林阿妹,大愣子整天笑咯咪咪的,猛然间话也多了,干活也更足劲了。可有一件事很却让牛拴柱脑瓤子疼,但凡听说哪里有林阿妹的戏班子唱戏,哪怕是翻上七架圪梁八道川这牛大愣是照去不误。这哈怂小子咋猛猛的这么爱看戏,牛拴柱有点儿纳闷,后来一打听,才晓得这大愣子是看上戏班子里的林阿妹了。
牛拴柱这个二圪梁一听大愣子看上个唱戏的,顿时火就冒到窑顶上了,没等大愣子招架过来,甩起个牛鞭照那大愣子的脑门芯子狠抽一顿,然后把那龟孙子锁在草窑里关了三天三夜,一口饭也没给吃。
三天过后,大愣子疯了,整天坐在硷畔上哭一阵笑一阵的,嘴里还不停的念念有词,可干起活来命也不要了,熬也害不哈熬,牛拴柱不说停他就不会停,像个机器人。
这事已经过去十来年了,如今大愣子都四十二了,仍然光棍一条,仍然傻不啦唧的。
二愣子心灵手巧,学了个修门窗套料子的手艺,这家伙四里三乡的名气大着呢,谁家箍哈新石窑,准请他去修门窗,谁家死哈老先人,准叫他给套料子。
这有点手艺就是不一样,给二愣子脑瞅婆姨的人踢塌牛拴柱家的门阚,这可把牛拴柱老汉子给乐坏了。他呀,真可谓瓜地里挑瓜,越挑越眼花,好家伙,愣是大半晌拿不定个准儿。费好大劲他才瞅准了李家洼村长家的鹃子。这女子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两双布鞋穿得牛老汉心里美滋滋的,笑的口张得像个簸箕,又听说这鹃子的二老舅是乡里的副乡长,这犟板筋老汉更是铁了心要这女子当他家的二儿媳妇。
二愣子口里不说,心里却早已定了弦。他哪里肯听这牛老汉的话,他早在没学手艺之前,给二狗子家揽的放羊的时候就瞅准了齐家山的拦牛女子芳芳,他两这些年来一直有来往,只是觉得时机未到,不想谈婚论嫁罢了。
牛拴柱不晓得这二愣子的心思,恁是一个劲儿地寻媒人到李家洼说媒,好不容易把那鹃子他大给说通了,回来给二愣子能样儿,二愣子的反应却让这牛老汉结结实实的碰了个壁。二愣子说他已经看上芳芳了,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了,这下把牛老汉气了个半死,差点抽过去。
眼看着这桩婚事黄了,牛拴柱只好托人去打听,看这芳芳到底是哪路子神仙下凡,给二愣子灌了哪门子迷魂汤,让他这么死心踏地。
闹了半天这芳芳是齐家山的吹鼓手齐得龙家的女子,这下可把这牛老汉的牛脾气给逗毛了,他抡起个水担就把二愣子给蹭出牛家畔的老崾险,还骂二愣子这个驴日的这辈子再也别回牛家畔,回来就是王八蛋。
二愣子就这样含着泪离开了牛家畔,好些年都没回家,只是托人给家里捎些家用的东西。听说他在省城做起了装修营生,后来那芳芳也撵去了,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光景过得美着呢。
三愣子脑瓜子灵,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在村子的河湾里挖了个泛水井儿,凡有来喝水的,每人得给他一张粉脸纸,这样一来他的练习本就不用买了,就用那一张张的纸缀在一起做练习。
初中没念完,三愣子就开始做起了小生意,收老公鸡,贩甘草根,倒羊皮,啥挣钱做啥,后来攒了些本钱在城里开了个小卖部,生意越做越红火,越做越大,如今都开成大门市了。
三愣子的门市紧挨着一家理发店,开理发店的那姑娘叫莉莉,她人样长得俊,心肠又不错,也很会做生意,她和三愣子经常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男的提水女的洗衣,男的烧火女的做饭,一来二去时间一长两个人就相好上了。
有一次城里逢集,牛老汉刨了些洋芋到城里卖,顺便摘了些南瓜葫芦给三小子捎上,好让他也尝尝鲜。撅了半天筋,好不容易吆喝着他家那头瘦驴来到三愣子的门市上,驴车也没停稳就往后窑丈里的水瓮跟前跑,本想美美的喝上他两马勺,解解渴,不料看见那理发店的黄毛女子躺在三愣子的炕上睡午觉,牛老汉愣了一下,脖筋一格咧,没说红黑照着三愣子的脑门芯劈鼻二五甩了两个耳光,然后脑摇得咯颤颤的走出门,提了个鸡皮袋子挽回来哐当一声撂在地上,只听见咔嚓一声,掼门走了。
南瓜葫芦躺了一地。
莉莉被惊醒了,她不晓得这毛老汉是咋啦,纳了一会儿闷。
三愣子心里有数。
三愣子给莉莉说明了事情的原因,莉莉熬煎的眼泪扑唰唰流了一地。
眼看两人好的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了,三愣子就硬着脑皮回去央告牛老汉,让给他两把事情过喽。
牛拴柱气得眼珠子瞪得明溜溜的,像要一口把三愣子给吃了似的,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烟锅儿脑子在三愣子的脑袋上敲得咣咣咣直响。还说老子管球你这狗日的哩,你这王八犊子有能耐别求老子来,老子没你这个畜生儿子。
三愣子灰溜溜的离开了牛家畔。
几经合计,三愣子只好委屈了莉莉,没过事情,二人匆匆领了个结婚证到外地发展去了。
四愣子打小学得好,考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市里中心小学当了个教书匠,吃上了公家饭,也算是给老牛老汉那张老脸抹了点老麻油,牛老汉能得紧,逢人就夸。
按牛老汉的意思,这四愣子说啥也该寻个有铁饭碗的城里姑娘过日子,这才能应了那句“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个烂南瓜”的老话。可这四愣子的婚事也着实让牛老汉闹心。
四愣子倒是找了个有正式工作的姑娘。
她叫雅妮,是四愣子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又被分到一个单位上班,人样也不错,而且知书达理,一口一个爹的,叫的牛老汉心里格痒痒的,可牛老汉那老面子难碍啊,且不说她不是城里人,这倒也罢,最让他心里咯吟的是这女子他娘是个钉鞋的,牛老汉又是欢喜又是忧。
牛老汉急躁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脑上挠的褪了一张皮。
死要面子活受罪。牛老汉还是央人四处给这四愣子脑瞅对象。
这四愣子也是个重情的主儿,他上大学时没少沾雅妮家的光,她家姊妹少,光景也不赖,经常是两人的钱伙在一起花,而他家穷,姊妹又多,没多少生活费,所以雅妮经常吃亏,可她愿意。因此四愣子给牛老汉表明非雅妮不娶。
牛老汉愁得双眉紧锁,脑上又挠出一堆大血泡,实在是没辙。
牛老汉好长时间不表态,四愣子知道他爸的脾气,他就是丢不下他那张老脸,最后决定来个先斩后奏,带着雅妮旅游结婚去了。
牛老汉听了又气得脑摇得咯颤颤的,牙关子咬得咯蹦蹦响。
暂且不说那五愣子,他可是个大能人。
因家里穷,要供两个哥哥上大学,燕子初中毕业后只好辍学到城里一家饭店当了服务员。她天生丽质,干净利落,人又勤快,很受店里同事的羡慕与青睐。
饭店的厨师是个四川小伙,人长得很结实,也很干练,手艺也拿人。
真不愧是“丝配丝,片配片,厨师配的服务员”,时间一长,两人各务其职,互抛媚眼,情投意合,不久便海誓山盟,决定私定终身。
快过年了,两人买了些年货去看望牛老汉,并给牛老汉说希望成全他两的婚事。
牛老汉问了半天,那小子是个扛火枪子的,还是个四川人,山高路又远,蹭地站起身点了一锅子烟,抽的满窑一股烟溴味,说啥也不答应。
见燕子纠缠得紧,牛老汉抬起脚磕掉烟锅子里的烟灰,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拎起个年货袋子扬了一地,水也没给那小子倒一口,连擩带推把那小伙子赶出了家门。
小伙子灰不溜球的走了,燕子哭哭啼啼的要去送,牛老汉骂骂咧咧的不让去,可她还是格列板皮的送去了,先是送到硷畔上,看着他走得快没影了,又撵到崾险口,最后干脆送那小子回老家去了,一送送得再也没回来,至今没有音讯。
老七莺子是个听话的娃娃,牛老汉说啥就是啥,她学习球不坦,很早就辍了学,在家帮牛老汉操持家务。
眼看到了出嫁的年龄了,牛老汉叫人给莺子寻了个主儿,嫁了。那后生给县长开车,牛的很。父母都是正儿八经的干部,条件很不错。
莺子每次回来看牛老汉都坐着板蛤蟆,牛老汉脸上显得很有光,总是笑着迎回来,笑着送出去。可让他难受的就是每次他都是热脸贴着女婿的冷屁股。他也认了,时间一长也慢慢的就习惯了。只要人家对女儿好就行啦。
再说那能人五愣子,他从小念书就能行,成绩总是拔尖尖儿的,一口气考上了省名牌大学,毕业后又被保送到美国去读研究生,后来又考上了博士,现在在美国搞科研,他可是牛家畔乃至四里八乡的一颗夜明珠,亮着呢,牛老汉逢人就拿他家五愣子说事,说他在美国造卫星,还经常和美国的主席一搭里吃饭。
人们总是半信半疑。
牛老汉前几天就收到五愣子的来信,说是今年过年回家来看他,说是还要带儿媳妇回来呢。
牛老汉老早就准备上了,杀鸡宰羊,炸油糕,蒸黄米馍馍,做窝窝头----儿子曾经最喜欢吃的就是黄米馍馍,还有窝窝头。他叫黄米馍馍是香爷爷,叫窝窝头是蜜灵精。牛老汉当然不能怠慢,满满的做了两洋瓷盆。
终于盼到五愣子回来了,还真带了媳妇。
牛家畔全村老少敲锣打鼓放鞭炮在村口迎接。
人们一个个喜笑颜开,问长问短,牛老汉却懵了。只见那儿媳妇黄毛高鼻蓝眼睛,肉皮白的像鬼一样,真瘆人,说起话来叽叽咕咕的,流里流气的,一句也听不懂,走起路来努筋格巴的,像个外星人。
这可咋办啊?老牛犯愁了。
愁啥呢?众人不解。
那股碎脑子娃娃没见过外星人,一个劲儿的围着那五愣子洋媳妇转,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俩好不容易才回到牛老汉家。
牛老汉端上早已准备好的香爷爷和蜜灵精还有其他年茶饭,那外星人老不客气,逮着个油糕片子就吃了个美气。
儿子和媳妇一边吃一边哇啦哇啦说着笑着,牛老汉见搭不上话,日脏的圪蹴在灶火圪崂里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一脑抽成两脑。只见那烟顺着牛老汉的烟锅脑子格弯弯的冲上窑顶又一个猛子扎下来,呛得牛老汉咳啦咳啦直咳嗽。
外星人走了一天的山路,熬得不行早早的就瞌睡了,牛老汉安顿五愣子把媳妇送到偏窑里睡了,又喊他过来。
刚才那外星人在跟前他不便开口,这回他要向五愣子问个究竟。
他先是问那外星人是哪个村的人,儿子说他是美国纽约的,他没听过这个村的名字,也就不再问了;又问她父母是做啥营生的,儿子说都是他上研究生时的导师,他也不太明白,心想只要不是吹鼓手或钉鞋的就好;接着又问媳妇是做啥的,儿子说是和他一起搞科研的,他也不太懂,心想只要不是唱戏的或理发的就好;又问她家根底歪好哩,祖上有没有抬过轿,家里又没有狐臭……
五愣子有点不耐烦了,他说牛老汉,你一辈子管儿女们的婚事,看把这个家让你闹践成啥了,疯的疯,散的散,跑的跑,现在这个社会谁还讲究个那些,只要两个人心甘情愿,情投意合,谁还问那些,什么上九流还是下九流的,那都是封建思想。那莺子倒是听了你的话,嫁了个开车的,照你说的话那追根问底他充其量还不是个抬轿的?你这老脑筋也该改一改了,你看你,把我大哥给逼疯,二哥逼得不敢回家,三哥也背井离乡,四哥好歹也算个面面儿上的人,你连婚事都没给人家办,燕子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你不亏心吗?莺子听你话,不过也算可以,可你能看上人家好脸色吗?我你就别再管了行不行?
老子不管你你还想上天去?哦,你翅膀硬了,飞到外国去了,老子就管不着了啊?
牛老汉开始较真了,捡起个扫帚把子就要打五愣子,不给你来两刷子你还以为老子是个软蛋子,说着胳膊又收回去顺势指着五愣子又说,你到美国把她们家的根底给我问清楚喽,不然老子还是不同意。
五愣子见状,慌忙溜下炕,趿拉着鞋甩门走了。
父子两不欢而散。
牛老汉又整宿没合眼,他咋想也想不通这个怪球事情。
过完年五愣子又起身回美国,牛老汉把他两送到硷畔上,呆溜溜地圪蹴在老槐树底下抽着旱烟,眼看着五愣子和那洋媳妇快走得没影了,他忽地站起身,追了十来步远仰着脖子喊道:记得到美国查问一下她们家的根底!
说完便咳啦咳啦咳嗽起来,一股子旱烟呛得他直揉眼睛。
大愣子站在跟前傻笑道:你咋不自个儿去问呢?
牛老汉抡起个烟锅子追得大愣子满套畔跑。
自打那儿以后牛老汉便落下个摇头咳喘病,咋治也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