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个有四十几年烟龄的老烟民,他抽烟所花去的钱足以在县城好一点的地段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可是他至今都过着租房的生活。
老王老婆受够了这种成天租房住,还时不时就要搬家的生活,就向他抱怨说,“你要是不抽烟,把钱攒下来的话,我们好歹也能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也不至于总是居无定所,搬来搬去的了。”
老王辩解道:“隔壁老李抽烟不?他还不是照样租房住?”
“那老李是个残疾人,挣不来钱,就靠自己当环卫工人,一个月挣个千把块的,除去水电房租,够吃够喝就不错了,哪有余钱买房呀?”老婆又说,“你一年四季给人家盖房子,这些年盖的房子加起来大概差不多都够咱们一个村的人住了,你却给自己连个别人家卫生间大小的地方都没挣下。”
“你见过哪个开发商把自己的房子卫生间单独划出来卖?你以为你是菜市场称豆腐呢?你想要哪块,人家就给你切哪块?”老王情绪有些躁动,他慌忙点了一支烟,几口唆下去,烟就少了小半截,他又顿了顿说,“就算你有房子了,那些个小区的物业管理费,水电费,燃气费,暖气费,这费那费的,就凭我挣得这点毛毛票,够干个啥?交了这些费用,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老婆唠叨说:“说你挣得不多吧,只要出工,一天也有个三两百收入,就算抛去天阴下雨,空月误工,就按你一年工作两百天算,按现在匠工行情的最低工资标准一天二百算,你一年下来也能挣个三四万吧?可你一年光抽烟就要花去将近一万块钱,你都抽了四十几年烟了,你算算你是不是把一套房子抽没了?”
老王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工地老板一个月抽烟花费都不止一万块钱,人家也不像我们一样租房子住。人家一个月天天换地方住都不带重地儿的,人家一年四季哪里宜居去哪里住,按你说,人家这么抽烟的话是不是该睡大街上了?”
“你咋不跟县长比了?”老婆生气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怂样子。”
“你这么能唠叨,也没见你唠叨出来一套房,哪怕一袋水泥一块砖。”老王掼门而去,终止了这场不愉快的争论。
这些天工地没活儿,为了躲避老婆的唠叨,老王就溜达着去广场转转,顺道看能不能打听下营生,出去做几天,好贴补家用。
老王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广场边的长条椅上,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支自己平时抽的廉价烟点上,贪婪地猛吸几口,一肚子的闷气随即伴着他吐出的烟雾向空气中弥散、升华、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王翻看着手机,正被一个直播平台的搞笑视频逗得前俯后仰,忽听有人招呼他:“王师这两天没活儿?咋还有工夫在这儿闲转?”说话中间,那人将一支烟递到了老王眼前。
老王斜眼瞄了一下,原来是曾经在一起做过营生的马师。他看了看马师递过来的烟,挥手推开,顺势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马师说:“抽我的吧,你那烟我抽不惯,咳嗽。”
“呀,看来王师这些年混的不错,都抽这烟了!”马师接过老王递过来的烟,点上,抽了一口,细细打量了一下那烟说,“你还别说,这三十来块钱的烟就是好抽,劲儿小,还不呛。你自己咋不抽了?来,我给你点上。”
老王慌忙推开那人已经点着的打火机,圆场说道:“你先抽,我刚扔掉烟把子,烟这东西不能多抽,抽多了伤身。平时累了抽一支可以解乏,困了抽一支可以提神,烦了抽一支可以解闷,其他情况我一般不抽这玩意儿。”
老王自己都感觉自己说这话多少有点不要脸。
“嗯,是呢。这两年烟都涨价了,快抽不起了。”那人说,“以后能抽起烟的都是有钱人了。”
“那可不,你说人这种东西怪不怪?我看就生的贱,你看我,平常这种烟抽习惯了,别的烟一抽就咳嗽,别说不如这个的烟了,就是比这好的烟抽上照样不得劲儿。”老王故作得意地说。
“那是,那是,就跟牲灵一样,农忙时你给它喂麸上料,农闲时再只给它吃干草,它猛猛的就会不习惯了,就会跟你治气,不好好吃草。”那人又连忙吸了几口烟,把剩下的小半截掐灭,说道,“不敢抽这烟了,我怕抽多了会惯下毛病。”
老王偷偷剜了那人一眼,似乎从言语中听出点儿什么,总之心里不痛快。按说这时候他应该点上一支烟顺顺气,可是他没有,他大概知道自己兜里的中档次烟所剩不多了,他得省着,万一再遇到熟人好拿出来给人家散。而此时此刻,他又不便再掏出自己平时抽的烟过瘾,所以只能借故走开。
他去了广场的卫生间,用他右手的那两根已经被烟熏黄的,几乎包浆的食指和中指,死死地夹着一支廉价烟狠狠地抽着,像是把浑身的劲儿都使到那两根手指上一样,那支烟被他夹成了畸形,差点通不过气,也不知道这烟哪里惹他了。
他一连抽了三支烟,才起身出了卫生间的门,门口排队等着解手的人向他投去了异样的眼光。
他已经没心情再在广场上逗留了,准备去之前做过营生的工程公司去打问打问活计。他摸了摸怀前衣兜里那盒上次在朋友礼席上顺回来的高档香烟,掏出来看看,只少了一支,是他前几天去工地领工资时,给财务抽了的。
工程公司办公室是一个大间,大家都在一起办公,只有老板的办公室是独立的,进老板的办公室要从大间走道穿过。
老王一进去就跟大家热情的打着招呼,因为之前在这家公司做过,人都比较熟。老王的手艺那是大家公认的一把好手,所以大家对他的印象也比较深刻。
恰好老板没在自己办公室,而是在外面跟大家聊事儿。老王连忙向老板走过去,掏出他那盒珍藏版香烟,给老板敬上,并掏出打火机给点着,又给在场的人每人散了一支。技术员小张说他不抽烟,老王硬给塞了一支。文员小刘是个女的,老王也紧让了两句。
监理小赵接过老王递过去的烟,没点,而是捻着烟嘴转了一圈,说道:“王师最近发财了?”
“哪里哪里,好些天都没做事儿了,家里都快断顿了,这不过来跟牛总讨生活来了!”老王又扭头对老板说,“牛总,你看有没有适合我的营生,让我做上几天,挣两袋米面钱么。”
“王师都抽上这烟了,还差两个米面钱?”牛总调侃道,“我都只有逢年过节才偶尔抽两包这个烟。不如我跟王师混两天,你看咋个?”
“牛总你就别取笑我了,你看我自己平时抽的啥烟?”说着他掏出那包廉价烟,在牛总年前晃了晃,又赶紧揣进兜里说,“纯粹是为了撑门面,为了在大伙儿跟前好说话,你看我自己都没舍得抽一支。”
“其实你完全没那个必要,你我之间,谁还不知道谁是个啥样的人?”牛总说,“人要活得真实一点,总是那么装,太累。”
“是是是,牛总说的没错,其实我也不是刻意要装,现在不就这么个世道嘛,就是怕你们抽不惯我这个烟,万一不接我的廉价烟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求你给我安排营生了。”老王解释说,“就是想跟大伙儿好搭话,再没别的意思。”
牛总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说:“其实你大可不必,你我之间,虽然没多打过交道,但也算是略知一二,所以你不用那么见外,也不用那么破费。”
监理小赵故意把语调拉长,说:“哟……我还以为王师这两年发财了,生活条件都这么好了。”
“你就别损你王叔了。”老王对小赵说,“都快一个月没做工了,你也知道,我们揽工人,不做活儿就没收入,眼看要交房租了,还差些钱,这不寻思着过来跟牛总讨个活儿做做,好支撑家里日常开支么!”
“这样吧,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跟我去市里,那边在建的楼盘应该需要砖瓦工,你先去那边做一段时间,等后期再做打算。”牛总说,“你跟我来趟办公室。”
“好的,牛总。”老王一边应着,一边跟着牛总进了办公室。
“把你那个兜里的烟给我抽一支。”牛总指着老王兜里的那盒廉价烟说,“好久没有抽过那个牌子的烟了,让我尝尝。”
“你抽这个吧,牛总。”老王又掏出他刚才给大伙儿发的那盒烟说,“那烟不适合你抽,呛嗓子。”
“收回去,实话跟你说吧,这烟我不稀罕。我就想尝尝你那个烟。”说着,牛总拉开抽屉,拿了两盒老王认为的珍藏版香烟,拍在桌子上说,“你把这两盒烟装上,把你那个烟给我抽一支。”
老王不肯要,牛总硬塞给他。
牛总点燃老王递过去的廉价烟,美美地吸了一口,眯着眼品尝着,一脸享受的样子。
老王很难理解牛总的这种行为。这大概就是别人说的平常细粮吃惯了,偶尔吃一顿粗粮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吧。
牛总见老王诧异,就解释道:“当初我穷的时候,也经常抽的这种烟,有时候甚至断顿,也捡过烟头,揉了烟丝卷的抽过。我也是从穷苦日子一路摸爬滚打走过来的。我就想回味一下曾经经历过的苦日子。”
老王一脸茫然,半晌费解。
工地上机器轰鸣,噪声震耳。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一切工作都顺利地进行着。
半个工下来,老王干出的活儿都差不多有别的两个匠人干的多了。他出于对牛总的感激,做事不敢有半点儿拖拉,从早上上工直到快晌午了,就没停过,唯一的一点就是,嘴里的烟也几乎没断过。
“新来的师傅,停下抽支烟吧。”一个跟老王同工种的师傅把烟递到老王眼前说,“何必这么挣命?均工又不是包工,你干再多也还不是一天二百五?”
老王接过那位师傅递过来的烟说:“哪里,哪里,咱们揽工人靠苦力挣点钱,忙也一天,闲也一天。再说了,人家老板也是花钱找咱做事,就这两年这个行情,老板能给咱一口饭吃就烧高香了,哪能偷懒!”
“话是这么个话,理是这么个理。可人的手法有快有慢,你说你,半天就干了我们一天的营生,你让我们接下来怎么混?”那位师傅打着打火机,给老王把烟点上,说,“给大伙儿留条活路吧,大家都不容易。”
“是啊,是啊,你这么干,让老板一对比,我们以后还怎么干?”不知什么时候,跟前已经聚集了五六个人,人群中有人附和道,“照你这么干,两天干完大家不就都歇菜了?多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资啊。”
“我已经干成这么个手法了,慢不了了,除非我坐下,再说了,坐下歇着,这也不合适吧?让工长看见了怎么看我?”老王抽了一口烟说,“我也很为难啊!”
“你们几个,不干活儿在那干嘛呢?”工长离老远喊道,“离开饭还有一会儿呢,大家抓紧再干一阵子,今天中午饭是土豆烧排骨,白米饭。大家好好干,牛总说了,伙食不能亏待大家。”
众人各自散去,老王心里别扭的很,一时间乱了方寸,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横竖找不到让自己偷懒的理由,于是,他依然我行我素地干着,任凭别人怎么看。
工程结束了,干了一个多月。老王除了工资以外,还拿到了额外的五千块钱,财务说这是牛总给他发的奖金。牛总还说了,下个工程开工以后,让他继续跟着干,老王心里很高兴,也很充实。
闲下来的这些天,老王一如既往地每天做些零碎家务,去广场遛弯,不停的抽烟。每天重复着这几件事。
最近老王老是咳嗽,老婆就硬拽着他去看医生。医生告诉他,他得了慢性支气管炎,抽烟抽的,如果不克制,后果会更加严重,有可能会朝不好的方向发展。医生让他戒烟,否则他这病治不了。
老王不想这么早就死,他还想多活几年,想看着孙子娶媳妇儿。可他四十几年的老烟龄,说戒就戒,似乎有些困难,只能说先少抽一点,慢慢的减量。
试了两天,这个难受劲儿无法用语言形容。一会儿不抽烟,浑身像猫爪子挠一样。听人说嗑瓜子管用,于是他就不停的嗑瓜子,发现根本不顶事。没办法,这种奇怪的欲望实在是控制不住。
老王老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趁老王午睡的工夫,他把老王所有的廉价烟全部都藏了起来,然后拿出牛总之前给他的那两盒烟,在老王看来属于珍藏版的香烟放在他的枕头边上。
一觉醒来,老王习惯性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在枕头边摸烟盒,他发现自己平常抽的烟不见了,就问自己老婆:“我的烟呢?”
老婆正在后炕上纳鞋垫,她对老王说:“烟不就在你的枕头边上吗?”
“我说的是我平时抽的那种烟,这烟留着咱得招待人,出去办个事啥的拿出来有面子。”老王说,“咱自己哪有实力抽这个烟!”
“抽吧,反正也抽不了几天了,别给自己留遗憾。”老婆说,“你抽完我再去给你买,以后咱就抽这个烟了,别的那些个廉价烟咱碰也不碰了!”
“乖乖哟,我一天的工资都买不来这样的三两盒烟,就我这烟瘾,一天挣得钱总不能都抽了烟吧?”老王怒从心生,对老婆喊道,“你这个败家老婆子,日子不过了?”
“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还在乎什么日子不日子的,万一你哪天抽烟抽死了,我一个人的日子还有啥过头?”老王老婆今天破例,亲自抽出一支烟递给老王说,“抽吧,来,我给你点上。”
老王被老婆的这一番言语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他再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老婆替他点的那支烟,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他感觉他抽的每一口都是自己的血和汗,有点甜又有点咸,有点苦还有点酸。
没过多长时间,老王与四十几年的烟龄彻底说了再见,只是偶尔抽一支解解馋,咳嗽的毛病也一天天有所好转。
老王之前出门,衣服兜里总是装着三种烟,在不同的场合,遇到不同的人,他就会掏出不同的烟给别人散。现在不一祥了,他兜里就装一种烟。
老王以前抽烟总是不吃独食,但凡在场的人,他总是挨个散一圈。哪怕别人不抽烟,他也会硬塞给人家一支,以示他散烟的诚心。现在不一样了,他一般情况都对别人说自己把烟戒了,所以身上也不装烟。
有时候,如果实在馋了,就躲到没人的地方抽两口,甚至会把一支烟抽一半然后掐灭,再装起来,留着下次抽。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只有老王自己心里明白。
老王还是以前那个老王,烟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烟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