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领着媳妇孩子去敦煌的岳父家,当听到甘肃省交通运输厅号召全系统学习他们老一代养路工人“扎根戈壁、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甘当路石”的“八棵树精神”时,岳父显得尤为激动,一再告诫我们,眼前的好日子都是几代人辛勤努力换来的,还给我们和外孙女讲述了他们过去的许多故事。
岳父原本是武威农村地地道道的农民,七十年代初招工到了公路段。在他的养路生涯中,赶过大马车、当过养路工、做过熬油工;领着农村的岳母到公路上干过活、做过“民工建勤”,在退休前又父业子承,将一双儿女送到了公路段。
1971年10月,岳父一行48名武威老乡招工来到了千里之外的酒泉,在经过了15天的岗前培训后,岳父被分配到敦煌段,开始了为之一生的养路生涯。在武威老家,岳父是家里的老大,没上过一天学,但犁地、打场、赶车样样都是好手,是标准的“提耧撒种擩麦秸,吆车能打回头鞭,扬场会使左右锨”的庄稼汉,更是家里最主要的壮劳力,也是村上挣工分最多的年轻人。在分配具体的道班和工种时,段长毛立国问岳父是否吆过车,岳父说“我从16岁就开始吆车,不论多么烈性的马,到我手里不用鞭打就老实”。就这样岳父当了红当路98道班的车把式,而且一干就是8年。
红当路98道班就是现在的G215线东沙门道班,六七十年代的河西,戈壁公路日常养护基本上还是靠铁锨洋镐、靠毛驴刮路车,职工上班靠两条腿走路。养护半径多为15或30公里,即每15或30公里设置一个道班,每个道班七八个到十三四个工人。道班太多了记不住,大家索性直接就按公里桩号或附近的标志性地标命名,比如76道班、84道班,五个庙道班、文化路道班、疙瘩井道班等,这些道班的印象对现在年龄较大的养路工来说还能耳熟能详。六七十年代,在公路沿线星星点点的养护道班,没有通信工具,每半月需要准时送粮食送面粉送肉送草料,有时候还要拉水泥拉石头拉木头。那时候马车是最重要的大型运输工具,平常职工们利用工余时间在戈壁上打下的柴草,往村子或敦煌城里带送,少不了返程的马车;吆车夫是工人们绝对羡慕的活儿,而岳父又是段上唯一把式大的赶车人,在工人们的心目中岳父的形象自然就比其他养路工高大得多。
马车的两个轱辘为胶皮轮胎,有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四匹马拉的。岳父赶的是三匹马拉的,一匹驾辕,两匹拉套。每次去道班,都要先去敦煌城里的面粉厂装上一万多斤的面粉、豆子、玉米等,再按照段上总务的计划清单一个道班一个道班地挨个去送。七十年代初期,和岳父同工龄的养路工的工资每月48元,外加1元的理发费;养护道班每人粮食48斤、清油4两、大肉1斤,由段上按计划调拨。炊事员们做饭都要先用秤称面,职工们早上稀饭馒头,中午白菜擀面条,晚饭还是稀饭馒头;如果中午上路不回来,就只能凉白开就馒头。“车把式四季忙,起早贪黑送粮忙,累得浑身不着炕,扛起麻袋还照样!”岳父经常是清晨迎着朝阳、中午顶着烈日、傍晚伴着夕阳,风雨无阻地奔波在戈壁公路上,走到哪个道班晚上就住在哪个道班,八年来从没有耽误过一天,如果错过了天数,道班上就会断粮,辛勤劳作了一天的职工们就会饿肚子。
车把式是个技术活,一点不亚于修桥补路。三匹马拉的大马车道班上通常要几个人折腾上半天,但岳父却能一人搞定,这也是他刚招工就能得到段长青睐的原因。会套车算是基本功,膘肥体壮、沉稳憨厚的辕马是马儿们的“班长”,每次套车他总是先把辕马搞定,其他的马儿在他一阵“驾”“驭”“靠”“潲”“翘”等口令过后,都会乖乖地听话、自觉地站到各自的位置,等着戴围子、上镲子、紧肚带。打鞭子是岳父的真功夫,赶车的鞭子都是用细细的熟牛皮条辫成麦穗形状的,鞭稍子抽起来清脆响亮。岳父非常喜爱那些朝夕相处的马儿,每次卸了驾,都要拉到绵软平坦的沙地上,让马儿们尽情地打滚,消除一天的疲劳,去马厩添草喂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最牛气的是岳父的鞭子,抽到马的身上只是给驾驭口令,而不是真的打在身上,马儿得令后自然是奋蹄疾驰。那时候的养路职工家里生活都不富裕,许多职工常在工余时间到戈壁上砍红柳和梭梭等拉回家当烧柴,岳父每次送完草料返程,都要挨个儿装车拉回。大伙儿都夸岳父是个大好人。
随着交通的发展,段上逐渐有了拖拉机等现代机械,岳父手中的马鞭子也束之高阁了。
久居他乡是故乡。到了八十年代初,跟岳父同来的老乡有几个调回了武威老家,其他大多就地娶妻生子。岳父在敦煌五墩乡落户后,还把他武威的老母亲和三个兄弟也迁到了敦煌。岳母是当地的农民,加上儿子和女儿有八口人,基本上都是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日子紧巴巴的。好在1981年敦煌包产到户分了地,岳父和当时大多数工人一样,开始了上班养路、下班种地的“半工半农”生活。
岳父放下马鞭、拿起铁锨后先是到阿尔金山脚下的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的红当公路岔路口道班养路。红当公路是柳园火车站到格尔木乃至进藏的唯一的生命线,交通量远超40年后的今天。工人们早饭后腰带上拴着装有馒头的小布袋、背着军用水壶,扛起铁锨开始步行上路干活。戈壁上的风沙实在太大了,有时候昨天刚整过的公路,一场大风后今天就看不清路面了。边塞诗人岑参名句“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描写的就是这里。为了过往车辆的安全,养路工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劳作着。他们没有一点儿怨言。
他们早上洗脸出工,晚上回来人是灰头土脸,就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一样。 “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就是岳父们的真实写照。戈壁滩上是没有任何树木遮阳的,大中午只能坐在烈日骄阳下喝开水吃馍馍。冬天气温在零下二十多度,午餐只能啃冻馍馍,一嘴下去两排白牙印。常年的野外劳作,养路人被大自然熏陶成了“黑包公”。 “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烧炭的,走到跟前细看才知道是公路段的”说的就是岳父这一代戈壁养路人。
敦煌机场附近的文化路油场是段上最重要的沥青加工地,岳父因为锅头炉灶盘得好,被调到了文化路道班,专门负责熬油工作。岳父说,炉灶要盘吸风灶,劈柴煤炭送进去,熬油的锅头就会轰隆隆作响,烧起来利索充分还没有烟。油锅都是用铁皮焊接的,每个油锅1.5米高,当时熬的沥青全是熔点较低的煤焦油,而且一字儿排列由民工加火,稍不注意就会引发火灾。煤焦油也叫柏油,现在大家所说的柏油路,其实就是用煤焦油铺设的路,但煤焦油对健康有危害,现在许多国家已禁止在道路工程中使用。
记得有一天,段上领导陪同省公路局的检查组看完了油场就上了当金山。油场内铁桶中凝结的沥青倒不出来,在场的技术员要求岳父现场架火烧烤融化。岳父坚决阻止说,这样做太危险,可现场技术员非要安排民工明火烧烤,结果就引发了火灾,点着了接近沸点的油锅。火势借着西风,吐着红舌头舔向周围的油锅。顷刻间所有的油锅都着了火。在场的人们都吓傻了,岳父赶紧安排方圆车驾驶员张有德迅速到敦煌城请求消防车支援,同时催促驾驶员李泉生到东边的飞机场求救。飞机场的消防车赶来时,机场上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一片乌黑。多亏飞机场的消防车及时赶到,才消灭了这场大火。第二天岳父被段长叫到了办公室,问了详细情况后给予了很高的表扬。当时正直酒泉公路总段招工,因为岳父救火有功,段上人事部门专门为岳父的两个孩子办理了招工手续,我媳妇刚好高中毕业,从此成了一名养路工。
岳父生活的年代是充满着艰辛奋斗而又火红的年代,承载着太多太多的回忆。由于一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现在细细想来,岳父能把马车赶出这么多的学问,能在茫茫戈壁上默默地养路几十年,能在火灾面前临危不惧冷静处置,不正是工匠精神、劳动精神、敬业精神的体现吗!他们就是见证中国交通事业快速发展、阔步前进的“活化石”!
人无精神不立,国无精神不强。唯愿老爷子身体健康,我们做儿女的能从中得到启发,我的女儿也能得到启迪,把这种伟大的精神传承下去,把这种美好的家风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