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于一个乡村的孩子来说,认识外面世界的窗口很小,在半了解和半猜测中获得一些零星的认知后,这种模糊和朦胧则更加激起了想要深入探寻的欲望,可能会持续许多年才能解谜。初中语文课本中有一篇翦伯赞先生的《内蒙访古》印象极深,点燃了我对内蒙古草原最初的狂想,直至现在仍能将其中的词句背诵出来;再后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更加开阔了心中对大草原的想象。
在家乡晋东南,气候比较温润,各种植被和农作物都接近中原,就感觉草原很遥远;后来上了大学,经常在雁北同学的口中听到丰镇、集宁、呼市,这才得知草原离我们很近。到了雁门关以北,也就到了古长城的外面,以前是匈奴、辽金等游牧民族的地盘,不管是地形地貌,还是饮食习惯已经与内蒙古非常接近,草原就在身边。
我最初踏入内蒙古是去了较为遥远的赤峰,飞机没有直飞航班,高铁没有完全开通,只好从太原坐动车到了北京西站,然后在北京站或昌平站乘坐卧铺,一路风尘仆仆跨越了上千公里,全程将近二十个小时。“赤峰”为红山之意,蒙古语“乌兰哈达”,因其城东北部赭红色山峰而得名,这里是红山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七十年代初曾经出土了被誉为“中华第一龙”的红山碧玉龙,成为赤峰的文化标志。其西南和东南分别与河北承德和辽宁朝阳交界,因而当地汉语口音与东北话很像;在跟出租车司机交谈时,他听口音猜我是呼市的,我这才明白,内蒙古幅员辽阔,东西跨度非常大,赤峰当地人接近东北话,而中部的呼市、包头等地则与山西话很像。特别是包头城,可以说是由走西口的晋商奠定了城市发现的基础,口音、风俗、饮食习惯等与山西雁北人非常接近,现今在包头仍流传着“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的民谚;复盛公是祁县乔家的一个生意字号,鼎盛时期几乎操纵着整个内蒙市场,在包头商贾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对包头城的兴起与发展起到了重大作用。在省内,我的家乡晋东南与晋北口音相去甚远,更何况我已经在中部的省城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一直说的是普通话,但赤峰的司机仍能在不轻易的言谈中捕捉到其中的晋语元素,可见语言作为作为文化传承载体的神奇和坚韧。
如果仅仅呆在赤峰城区,草原的意味并不那么明显,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随处可见的蒙文牌匾,还有早晚持续不断的风,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得畅通无阻,待到进入了市区,仍然刹不住脚,全不把高楼和树木放在眼里。我们的目的地是克什克腾旗的贡格尔草原,乘坐着旅游大巴,选择了靠窗的位置,大块的玻璃绝不会对视线有丝毫的阻挡,就那么平稳地行进在蜿蜒的三零八国道上,近处是平坦的地,远处是起伏的山,地上是成群的羊,天上是连片的云,能在一小时内安静地观赏长达几十公里的画卷,悦目而又赏心;当然,偶尔也会跨过静静流淌的河流,马背上的牧民在放逐着牛羊,白色的蒙古包顶飘着五彩的旗,二十多年前的心结终于释怀,眼前的景致与想象中并无二异,亲临后却感觉更摄人心魄。“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站在这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心中不由回荡起席慕蓉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位漂泊在海峡彼岸的蒙族作家始终流淌着草原的血液,在寻根的那一刻脆弱得像个孩子。
中途在一家餐馆用午餐,一进门便是浓烈的牛羊肉腥味,饭菜中肉多菜少,让同车的许多老年人望而生畏;到达草原后,热情的牧民献上了象征着蓝天的蓝色哈达,健康、永恒、平安的祝愿环绕脖颈间;雕刻精致纹饰的银杯里盛满了下马酒,我们逐一接过酒杯,用无名指醮酒,向天空、地下、额头的方向轻点以示敬天、敬地、敬神,然后一饮而尽;瞬间我融入了这片神奇的土地。牧民们穿着鲜艳的蒙族服饰,五彩斑斓,鲜艳夺目,我想,在这片一望无垠的绿色中,明朗的色彩能让单调的游牧生活更有滋味,也更能表达他们对于生活的热情和渴望吧。
公路边的景色已经让人心旷神怡,由衷赞叹;而当你乘坐彪悍的越野车,在山丘草地上起伏颠簸,在牛羊边、树木中穿梭奔驰时,又是一种变幻惊奇之美;我们停在了一片静谧的腹地,碧蓝的湖水恰如镶嵌绿毯中的一块晶莹的青玉,白云和飞鸟的倒影更增添了玉的灵动。湖边低矮的山丘上有成片的白桦林,在夕阳照耀下的一段段雪白是草原上少有的亮色;树不高不粗,却在平坦的草原上坚强地屹立,显得伟岸而卓然;枝叶并不茂盛,躯干并不直立,却凝固了风雨的形状,使生长的姿态变为永恒。湖边百十米外,树干围起来的栅栏内是圆鼓的蒙古包,牧民已经准备好了奶茶和各色奶酪。说实话,我对奶茶一直有一种既爱又怕的情愫,爱是感觉浓稠油腻的奶与淡薄清爽的茶竟然会有一种奇妙的组合,想一探究竟;怕是因为我从小不喜欢奶,抗拒奶的那股味道,比如喜吃水果糖绝不碰奶糖,不喝奶粉喝豆浆。待到端起一小碗品尝时,先是小心翼翼地嗅闻了半天,感觉无刺鼻气味后才缓缓入口,竟然味道恬淡,并无半点腥腻,遂一饮而尽。奶酪也香甜绵软,入口即化,但惧怕吃多了难以消化,只好浅尝辄止。
草原的白天柔和而静美,草原的夜却热烈而奔放。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聚集在硕大的帐篷下享受美食,烤羊腿自然必不可少,颜色褐红,肉质酥烂,味道香醇,实为色香味俱全,食客们争相啃食,埋头不语,双手浓汁欲滴,嘴角油光闪亮,煞是痛快。据传,成吉思汗征战期间,掌管伙食的官员为了缩短用饭时间能够使他多加休息,并未征得成吉思汗同意就把烤全羊改为切块烧烤了,经常端一盘烤羊腿让他享用。由于烤羊腿肉质酥香焦脆、不膻不腻,成吉思汗不但每天必食,逢人还大加赞赏,后来流传开来,便成了广受牧民欢迎的一道名菜。清汤涮羊肉也别具风味,牛羊的各个部位都切片分盘,翻滚的锅汤中虽无太多佐料,但将肉涮熟后味道鲜嫩,回味无穷;更重要的是,肉多得根本吃不完,只想啃两口青菜解腻。后来才知道,在草原腹地,交通不便,从外地运送蔬菜成本很高,还不如当地盛产的牛羊肉合算。
游客们大快朵颐之后,蒙古包外的空地便燃起了熊熊篝火,虽然大家素未谋面,但已经被火焰融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互拉起手,围着篝火、伴着悠扬的音乐舞蹈歌唱、欢呼呐喊;火苗上空,飞舞的火星慢慢升腾,最后消失在满天的星辰中……。那晚实在过于兴奋,不知疲倦地蹦跳了许久,浑身冒汗而全然不知;但草原的夜晚气温很低,且不时有凉风掠过,第二天竟然感冒了,难受了好一阵子。
我们来到了牧民自家的一个小园子,一家三口,两间木屋,男主人是个蒙古大汉,负责接待客人,介绍当地习俗,还陪着感兴趣的客人练习摔跤;女主人在小黑板前教给大家一些简单的蒙语后,走向了小木屋后面,我们好奇地跟了过去,竟然发现草丛中藏着一条潺潺的溪流,清澈和缓地围绕着大半个园子,她从岸边捡起一根麻绳慢慢向上拉扯,一大壶牛奶浮出水面,这自然的流水竟然被当作了流动的冰箱。七月的上午,草原竟如此凉爽,我们悠闲地坐在遮阳伞下,静静地看着远处随风摆动的牧草,有意无意地听着孩童们爽朗的嬉闹;一位佝偻着背的阿妈,在角落里烧着干柴,不紧不慢地将一碗碗刚煮好的奶茶端上桌,淡淡的奶香随着风四处飘逸……一处田园,一方天地,一地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