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錄凹(高录祥)
平生一阵阵难过。左腿膝盖上的痛楚隐隐乎乎,说痛就困疼困疼的,说好又感觉不到疼了,过一阵,忽然像记起来了,就钻心般,锥刺似的疼入骨髓地疼一阵子。痛就痛吧,自己豁出去了。可区医院那个熊医生还不依不饶,扶了一下眼镜,盯着他望了一会,大概是估摸坐在对面患者凳子上的平生的身价,值不值得我熊医生出手?是出重手下大力气花大价钱,还是轻描淡写浮皮了哨开点止痛药了事?外科熊大夫,大名鼎鼎的“熊爪子”,看腰腿疼有两把刷子,但“熊爪子”的外号岂是白叫的?凡是被“熊爪子”,看过的病人,必然花钱花到心疼,外伤虽然好了,心里却像被熊爪子抓了似的疼!熊爪子看够了平生粗糙地脸,又扶一下眼镜说:
“左腿风湿性关节炎,左膝关节月牙板破损发炎。风湿性关节炎不好治,叫第二癌症。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得上风湿四年了。”平生就像被抽去了筋一样,软软地回答。他瘦削黝黑的脸膛没有一点表情,眼神黯淡,活像一架黑色的木偶,靠在墙角发呆。
熊爪子又道:“风湿就这样了,注意休息保暖,半月板消炎药吃着,花钱不多。”熊爪子扶一下眼镜,停顿一秒针,“你这个腿,麻烦在脚踝这块,”熊爪子左手举着扫描光片,用右手拍了拍平生疼痛的左腿,平生呲牙咧嘴的躲避着,听见熊爪子说:“骨髓炎,小腿已经化脓溃烂!因为你是一个人来看病的,先包扎处理一下,再给你开两天的药,回去收拾一下,赶快来住院治疗。听清楚了吗?”
平生踉踉跄跄离开了医院。这边公交车极少。病情占满了他整个脑子,根本没有要坐什么车的思想。况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能时时刻刻坐车,只有,靠自己硬撑硬扛了。他自思自语,恨声恨气地想:“你看倒霉不倒霉,背很!是死是活都行,别给我疼;疼疼也罢了,让我利利索索走几步,一步都挪不动!唉,你娘的……腿,把你剁了去,我拉你走!”平生奋力往前走,左小腿踝骨处像刀割,又用力撕扯般的疼痛,他实在......不敢动了,单腿慢慢蹲下坐在地上歇气。他用手扶着左腿:“你真不走了?左腿啊,你以前外大力气,外猛实麻利劲,到哪去了?左腿啊,把你娘的,你赶紧给咱走!你不走?不能不走,你赶紧给咱好好走,我还要靠你哩!他抚摸着左腿面。真不走了啊……”平生头上脸上毛发上,脖子上,沾满豆大的汗珠,眼里噙满死也不能流出的泪水,他咬牙切齿的凶恶着,倔强着,加骂带哄的威胁、谩骂着,甚至真想直接杀了它,这条属于自己、拖累自己的左腿!
老茅今年四十多岁,方脸庞,体格健壮,脾气直,急性子。老茅开着他那辆破车,一早起来,往学校跑了三趟。今天九月一日开学,要给儿子在市区的仓陈中学报名转学。儿子从老家的祥凤第五初中刚刚毕业,今年要升高中。他和老婆商定,为了能够关顾孩子好好学习,花钱送礼找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把儿子转到仓陈第一高中,在自己打工的地方上学;老婆陪读,离得近,图方便,有个照应。
七点五分,老茅第一趟载着儿子,带着书包,来到学校。只见车多人多,自己来得早,却有人更比自己来得早!儿子眼尖,指着墙上的通知说:“爸爸,这学期报名的择校新生太多,定于今上午九点半到十二点考试,按成绩排名分班。我没带考试的中性笔,橡皮等用品。爸,我继续排队报名,你回去取考试用品”。车流如潮,这第二次一回一来,一个小时废了。表针指向八点四十分。
老茅看到儿子的时候,儿子正焦急的探头期盼着老茅。老茅性急性直,就像他的外号那样毛躁。看看东边的太阳,老茅咽下一口唾沫,递给儿子一瓶水:“儿子,你去阴凉处歇歇,爸爸替你排队。”
儿子:“好好的转啥学啊,净来回折腾。爸,人家说不收现金,要支付宝或微信支付。”
老茅心里涌出一丝歉意,流露着对儿子的爱怜。同时,心里又有一股恼火地火苗在窜。人家孩子都随父母进城了,唯独自己儿子和村上另外两家的孩子-----全村一共就这三个留守孩子。他在心中暗骂:他妈的学校,我担心你们不允许转账,就取了现金。浑蛋,现在,又要把现金存进去转账!好在银行在自己租屋的街道,他立即驾车狂奔,以便准时回来报名!路上根本走不动。怎么这么堵,车像蜗牛一样爬行,老茅耐住性子磨蹭。第三个来回下来,九点五十,儿子已经进了考场。
这一次是第四次从家往学校奔。老茅回家取了儿子的通知书和假期作业,从出租屋开往学校。车到离区医院一百多米的十字路口时,他看表是十一点二十分。骄阳似火,小城一片酷热,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像干柴似的,只等有点火星,就大烧特烧地燃烧!空气像冒气的蒸锅,闷热炙烧,令人口干舌燥。路边的石头,好像刚煮熟的鸡蛋。街道上车和行人越来越多,老茅在心里祈祷:“别堵别堵,报名要紧!”
好像偏偏和老茅作对似的,还就真给堵上了!十字路前方,绿灯畅通…….“嘎吱”!老茅猛踩一脚刹车,好悬!他突然看见车前面的斑马线上,有个消瘦的男子身影,一步一挪…….摇摇晃晃,干呼噜不见移动,要不是他眼疾手快,说不定这人已经是车下之鬼,魂飞魄散了…….老茅又急又气,一肚子火正愁没处撒呢!他要打死他,破口大骂:
“神经病!找死不看地方。大马路上,人多眼杂有摄像头,想诈尸讹人吗?”
平生从医院出来,只走了一百多米路,就像比一百多里还要艰苦难行。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难走的路程,他用右腿死拉硬拽着僵直的左腿向前移。拼尽全身力量,用尽几十年磨练出的坚强意志,以最负责最高贵,不轻易低头的人品,走着这段艰辛痛苦的路程。快到斑马线了,平生坐到离斑马线最近的石阶上歇息。他需要养精蓄锐,攒够走过斑马线的力气!
一会儿以后,他移动到斑马线跟前。绿灯亮了。平生迈出右脚,用左手和右腿连拖带拉,搬着左腿和身体穿越斑马线。一米、两米、他顽强地挪动着,三米…….他一阵欣喜,五十米的斑马线,完全可以越过!四米,五米…….八米,就在这时,一阵黑天昏地的疼痛钻过肌肉,进入骨髓,真…….要疼死了…….平生眼前一阵发黑,淋漓的汗珠和晕厥的感觉,同时袭来……朦胧中,一辆黑色小车向他冲来!
平生右腿不支,弯屈了下去。他坚定保持不倒的姿势,左腿在他的意识中,已经被他遗弃了,不,是左腿有意背叛自己,管不了它,就不管了!“老子已经筋疲力尽了,你娘的还要碾死老子!”他闭上眼睛,一任这黑车,和整个车流从自己身上碾过!顷刻间,他的腿断了,手臂碎了,头颅碎裂了,清脆的骨头粉碎声响起,他的身体被滚滚车流辗压,鲜血喷溅!“死就死吧,把你娘的!你娘的!草你娘的!”他至死没有忘记骂人,依旧那样顽强坚定。他眼里装满泪水,右腿不倒,身体没倒,他也没有倒下!他死的雄壮,他已经死了,其他的已经不用管了,只有这泪水,他必须负责把这满眼的泪水看住,不让它们滚出一星半点!这就是他作为一个死人的责任。
没压死人!老茅大怒,狂躁地冲下车去,一把揪住那人。这人在大马路上表演“挺尸”!啊,这人已经死了?单膝跪地,不是装的,左腿鲜血淋漓,黑色的血浆从灌满了的鞋子中溢出。他活着!老茅小心翼翼地扶起平生,把他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慢慢地,扶他过斑马线…….老茅愤怒地眼神中,顿时溢出了钦佩感动地泪水,两人的心里,都有一股暖流滚过。红绿灯像老奶奶慈爱和蔼的目光,弥漫着温润所有人心灵的神情。一秒,两秒,三秒…….三十秒,绿灯变成了红灯,红灯又绿了,所有的车流、人流,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拥挤。只看见斑马线两边,整整齐齐的排着四排守候的长龙!
原创:高录祥 13092911519
2019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