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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录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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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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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流平涌

       文/高录祥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七八岁,一对小虎牙两个笑窝加上爱笑,满院子人夸我灵醒乖巧。初秋天气,金色的阳光暖融融的,小燕子呢呢喃喃在老屋窄长的院子里飞来飞去,三婶屋子里传出纺车吱吱呜呜的声响,就像大队喇叭放的歌曲。我在房门口的石凳上摊开作业本写字,兜里的小黄鼠不时探出头来,看看我地闲忙,等我放它出来玩耍。那只由老院子里八户叔伯人家共养的大黄狗,在我眼前摇着尾巴悠闲地散步。召和另两位挎着79式步枪的基干民兵从前院向里走了进来,召老远就朝我摇着提步枪的右手喊:“鹿,过来!”

我看见枪了!起身就奔召三人跑。接过步枪,我吃力地端起,拉开枪栓,空枪上膛,动作连贯娴熟,紧接着朝柴草垛扣动扳机。召从我手里抢回枪枝:“一见枪就没命地耍。额民兵连要执行灭狗任务哩。连长说见狗就抓,抓住杀了!”召望着院子里的大黄狗说。

大黄狗铜铃般的大眼瞪着三人,竖起耳朵,前腿稍曲,猫腰,准备出击。它见我和三人说话,却又走过来,腰脊皮毛热乎乎地挨着我的右腿面,耳朵磨蹭我的右腿,还满不在乎地摇摇尾巴,意思好像在对我说:“这不有你哩嘛,我还怕他谁谁谁啊!”召看看黄狗,眼睛直瞅我的脚面。

我局促不安起来,不好意思地赶紧看我的裤脚。那时,我马上要升小学二年级了,已经知道维护自己“形象”了。这不,我看到自己左裤腿比右裤腿高出一只鞋的宽度,两只穿着浅口手工布鞋的脚面裸露在外!我装作毫不在意地蹲下抻着左裤脚。这条粗布裤子是我娘织布,亲手给我做的第一个严裆裤,娘说六岁孩子不能穿开裆裤了。第一年穿上又长又宽又大,我刚开始学扎布条裤腰带,裤子老是往下嘀溜;第二年,我上学读一年级,穿上大小正合适;现在,穿到第三年,就瘦小短缺看起来单兮。所以,天乍冷的时候,我常把脚伸到大黄狗肚下取暖。

召把我叫到草垛旁边:“给你耍耍枪。你先去把打好绳结的粗麻绳,套在外狗脖子上去“。我知道,他们生人怕狗。再说,这狗和我从小玩到大,相互信任。当时,院子里本家七八户,我这个年龄档的男孩少、稀罕。而且我又嘴甜乖巧,颇得叔伯婶婶、哥哥姐姐们的喜爱,因此,给我不少”为非作歹“的机会。有时,我骑上狗背,黄狗驮着我耀武扬威,在窄长的老院子里来回招摇。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趁着天黑,骑着黄狗,披张狗皮,横冲过去,吓得大嫂大哭起来。父亲真地生气了,那次打我毫不手软。现在,几十年过去,想起来我都脊背凉气嗖嗖地冒!其实,也不怕人笑话,我披狗皮的事情,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堂姐一次开玩笑说起,才帮我回忆了其中情景。我也因此知道五六岁的孩子有多么的皮。对我来说,给狗套条绳子就是小小个动作。

召和几个民兵灭狗的话,我辨不来真假,想不到真要杀狗是什么结果,大不了,今天把黄狗杀了,明天黄狗照样就回来了;加上玩枪的诱惑;又有召他们三两句好话,就哄得我晕晕乎乎,勾起我的炫耀欲。所以,我彻底忘了他们真的会不会勒死大黄狗?大黄狗会遇到怎么样的灾难?也不知道,最信任我,和我最为亲近的大黄狗,在被勒死时,是怎么看清我的嘴脸的?更不知道,甚至,想都没想,作为有起码良知的人,作为一名“五好学生”、“红小兵中队长”、“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我是怎么轻而易举地“出卖”忠诚的黄狗的,怎么昧着良心被人收买的呢?还有,我现在仍在回味,怎么样才能对得起那条大黄狗?这些都还不足为奇,出奇的是,最后,我居然跟着民兵一道,将那条心爱的黄狗嚼骨喝汤了哪!

我不敢看大黄狗被民兵勒死的过程,吓得藏起来。记得我揣着那只夏收拣麦穗时抓的小黄鼠,关了门藏在屋里,坐炕沿上害怕地打颤。小黄鼠从我兜里溜到炕上,人立起来,右臂朝下压,示意我凑到它跟前听它说话。小黄鼠吱吱呀呀我当然听不懂它说啥,但它四十多年前向我比比划划的动作和替我忧心忡忡活灵活现的神情,到现在我仍然记忆犹新。

小黄鼠有一双漂亮黑亮的大眼睛,我喂它吃小馍片片和麦粒时,它懂事感激的样子,不亚于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它信任我也听我话,从不咬我。小黄鼠刚被我抓到家里来的第一天不吃不喝,我知道它想家想妈妈,想它的爸爸哥哥弟弟,我劝说它“小黄鼠,吃蚂蚱;跑鼠笼,红项圈;听话话,乖娃娃;八月八,看妈妈”,说好话给它宽心。第二天它还试图逃跑,被大黄狗抓捕押解回来。从此以后,它就和我亲密起来。小黄鼠和大黄狗也好像弟弟和哥哥一样处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信任有加。大黄狗诚实有劲,是我的得力“干将”;小黄鼠聪明机灵,就做起我的“狗头”军师。那天,小黄鼠让我凑到它近前,对我说了好多“吱吱呀呀”,还扬起它小小的右臂爪,示意打我耳光的姿势。仿佛一下一下,真地打在我的脸上。

家乡人抓小黄鼠玩,都是每年夏季麦熟季节,立秋以后,人们便把黄鼠送去田间,让它们回家。在我的记忆中,我每年都要抓小黄鼠玩,但是,我从未思索过,那么多年里,每次我抓到的小黄鼠,是不是同一只?尽管,从年龄推算不可能年年总是那么小的个,形状外貌一成不变的那只小黄鼠,但在我的思想意识深处,我始终认为:无论多少年,一直以来,伴我左右的,始终是那只给我做“狗头军师”的小黄鼠。其他的小黄鼠,和我没有这么亲切熟络,也没有像这只小黄鼠那样具备会“说话”做“军师”的本领。在大黄狗丧生非命,小黄鼠“解甲归田”的那年除夕的晚上,我有幸和我的小黄鼠见面,并就大黄狗非命的事情,小黄鼠找我报信警告。

“三十晚,熬残年”。除夕晚上,我吃着一年都未能吃到的肉饭肉菜,揣着爹给我的两角钱年钱,异常激动地跑得欢天喜地,我和哥哥姐姐们,叠钱包、看对联、看窗花、拣炮仗、家家串门要糖果,东家西家拜大年。然后,夜深了,就一边听着大人们说话,一边上下眼皮打架。恍惚间,小黄鼠猛地飞奔了过来,跃上我的肩膀,在我的脸上舔着,捣我醒来。小黄鼠欢跳了半天,我说:“过年天冷得很哩,小黄鼠你咋回来了?”

小黄鼠立即焦急地人立,右臂爪向下压,示意我凑近跟前听它说话。它吱吱呀呀我还是不懂,只见它做害怕状,两前臂抱着头嘴,爬地上钻地似地拱着。每拱爬抱头一次,又起身比划一次,两手臂朝天指着,然后,两臂合拢用力挥下,像是表明天空要突然塌陷似的。我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小黄鼠的意思,只感觉它好玩,大概是向我讲述它分别后的故事。

我瞌睡多,睡梦中又有人推我,一看还是小黄鼠。小黄鼠突然张开嘴巴,说着和我一样的人话:“快躲开,大黄狗要咬人来了,还要拆了房子咧”!我一惊,”呼“地翻身爬起来,静睛一看,哪里有什么小黄鼠,我那只是在做梦!

我赶紧看,爹娘叔婶和兄弟姐妹,一家十二口全在屋里坐着说话,我才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喊:“爹,小黄鼠说大黄狗要来拆咱家房来了”!

“哐……嗒……”一声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随着我的话音一落,对面的厨房土木结构的瓦屋顶整个垮塌了!一家人吃惊地瞪着我张大嘴巴,半天没人说话。

大黄狗死于非命的第二年,我家从老屋八家院搬了出来,迁到村南公路边的一片空地上,独家独院,前院出门是条县级柏油公路,后院出门是自家的打谷场。还像小时候一样,每年夏初,我仍要抓一只小黄鼠玩,立秋后送回田间。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两千年以后。

光阴荏苒,转眼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那天天气特热,我们翻完屋后打麦场上的麦秸,一家人坐到屋后的大桐树底下歇凉。小黄鼠从我兜里探头探脑翻腾张望,引我看到一只巴掌大的小黄狗悄无声响地在近旁游弋,它小身体脏兮兮的,肚子上还有一块毛皮脏结成块,一看就是主人遗弃了的、刚会觅食的流浪狗。小黄鼠小心翼翼迈出两步,走近小黄狗静盯着打量,小黄狗也嗅着鼻子看着小黄鼠,两只小动物不但没有敌意,还互相靠近示好。顿时,我眼前一亮,揣起小黄鼠,给小黄狗洗澡去!也许是大黄狗惹我心生怜悯吧,小黄鼠和我,对小黄狗都倍加关爱。

小黄狗给大家的生活平添了好多乐趣!众人以及小黄鼠都对小黄狗另眼相看!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是因为大黄狗而良心发现,还是把心理上的亏欠,在小黄狗这里找补一下,也可能是一种赎罪心理吧。只不过,我已经二十岁出头,不是大黄狗时期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子了!人长大了是真的,但好多小时候的习惯还是一直保持着。有了小黄狗,还有我赖着到了立秋归期都不想送它回去的小黄鼠,我童年的威风仿佛又找回来了。

我说:“小黄狗,给我拿鞋去!”小黄狗便飞快地把鞋叼到我的脚旁!

院子里跑着一群小鸡,讨厌的“呱呱”撒便,我下令:“去,把鸡赶后院去!”

小黄狗竖起耳朵,嘴里响起“汪-----”的一声,追着鸡儿向后院速撤,只吓唬不真个动嘴撕咬,有条不紊地让鸡转移,而且,一只不落!夜里看西瓜,小黄狗冲锋在前,我和小黄鼠当然“高枕无忧”,逢路人、偷瓜的过来,小黄狗会及早向我报警,然后听我命令,放行或者追击吓唬!

有一天早上四点,我爹趁早骑自行车去赶集,刚一出门,就被四只疯野狗盯上了。疯狗发出低沉的兽吼,一齐向我爹扑来!在这一刻,小黄狗就像一名勇敢的战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挡在我爹的面前,朝扑在最前面的疯狗发起了猛烈地冲锋,一口下去,最前的疯狗惨叫一声爬下了;小黄狗继续进攻,等小黄鼠拍打催促我提着棍子出门支援时,二前的疯狗也搂着肚子上流血的大洞爬地哭嚎了;我看到四只疯狗倒地的倒地,逃窜的逃窜,就叫小黄狗收兵回“营”,谁知它越战越勇,奋起直追。只见战阵上,剩勇穷寇和霸王败兵立显!一边英勇顽强,一边夹着尾巴!结果是:小黄狗把四只野狗全都咬爬下哼哼去了!

小黄狗,在跟随我和小黄鼠的一年半以来,一次次地刷新它在人们记忆中的英勇记录,英雄、听话、聪明、忠诚,即使把世上赞美狗的所有词汇,都用给了它,我也不觉过分。正是这个原因,我,甚至小黄鼠,都对这只拣来的小黄狗刮目相看,倍加推崇,甚至赞不绝口。

转眼又到了过年时节,小黄鼠也早被我送回家“休假”去了。就剩下我们一家人和小黄狗过年。那天,是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祭灶的日子,一个上午,我因为忙于过年的好多事情,也没看见小黄狗了。一般情况,小黄狗每隔一两个小时,会来向我“汇报”一下情况的,看我有什么“命令”没有。今天可倒好,已经整整一个上午了,没有见到小黄狗。我放下手中活儿,打算出去看看小黄狗。走到门口,本家的一位堂哥来了,他告诉我:“你家外黄狗死了”!

我随着堂哥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在生产队院子门口,我的小黄狗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蹲下身体,用手抚摸它的头颈,焦急地呼唤:“小黄狗,小黄狗,你怎么了呢?”

小黄狗吃力又充满哀伤地睁开眼睛,疲倦中流露着明显的不舍,看到我为它担心为它难过的神情,小黄狗圆圆的大眼里,闪动着泪花。我问它:“小黄狗,你能站起来吗?”

小黄狗没有应答,没有反应,它的腿慢慢伸直,一点点僵硬下去。堂哥过来看了看,探探鼻息,对我说:“可惜了,看外黄狗大概是吃中毒老鼠毒死了。唉,那么好个狗!”

我怅然若失,感到莫名地悲伤!为这只小黄狗,同时,也为那只大黄狗。当第一次遇见小黄狗的那刻起,我毅然决定把对两只狗的关爱,全部给与小黄狗,让它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可是,生命无常,无论我懊悔也罢,赎罪也罢,补过也罢,人情也罢,总之,都无法换回黄狗的生命。这天,在我二十二岁的小年里,我终于懂得:生命易逝!懊悔和补过是无济于生命的。既然,人类比狗类强大,那么,人类就要养着狗类;既然,养着,你就要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承担义务。不能高兴了就养,不高兴了就丢弃,甚至,宰杀嚼食,伤天害理,就像我的大黄狗,小黄狗,例如牛羊,蝙蝠…….等等;人类比其他生物类强大,那么,人类就应该懂得尊重他类生命,就像比人类强大的自然界生物非生物,同样在尊重人类一样;否则,强大的一类生命,要是伤害宰杀甚至吞噬嚼食弱小的人类的生命,那么,人类怎么能不受到各种威胁而遭受危机呢?

记得当时人们因为贫穷常有煮食死马、死牛羊、死猪、死鸡鸭、甚至还有死……贫穷的人们,吃不起肉食,人们就舍不得丢弃各种动物尸体,冒着生命危险而填饱肚皮!所以,九十年代以前,农村集体食尸肉中毒的事件偶有发生;更有甚者,有的人因为嘴馋而杀生,什么麻雀、燕子、毒蛇、蝙蝠、野猪、狗熊、猪獾、羊狗,见着就杀,杀了就吃!前一种是为了充饥,而后者,仅仅是为了享受!我明白,从等量交换的角度看福报关系的话,一条或几条大黄狗的报复,对人类几乎构成不了威胁,即使再杀戮一些,也是如此!但是,我们有谁计算过人类杀戮过动物生命的总数么?

我禁不住内心自问:虽然,我们看不见急流涌动,也看不见潜流平涌,但是,人与自然界之间,好像真的存在一种默然契合;抑或有一种相互制衡的隐秘力量;再有甚者,自然界对人类的行为都有回复性的应激反应,即对人类暴殄自然生命的行为,时刻不为人知地进行反噬,因此,人类常常得到相应的惩罚!这就是人们俗称的“遭受报应”。

我转过身,托辞有急事要走。托付堂哥:“堂哥,你把小黄狗埋了吧!”

整个下午,我在哀伤悲痛中昏昏然。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好像是小黄狗说着人话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却是小黄鼠,它人立着,摇头晃脑,着急地举起右臂爪,用右臂向下压的姿势,示意我靠近听它讲话,它吱吱呀呀我仍然不懂,只见它做害怕状,两前臂抱着头嘴,爬地上钻地似地拱着。每拱爬抱头一次,又起身比划一次,两手臂朝天指着,然后,两臂合拢用力挥下,像是特别害怕灾难要来似的。突然,听到它开口用标准的人话说道: “鹿,赶紧跑了吧,大黄狗要毒死人咧!赶紧跑撒,大黄狗来了!”

我一惊,一下子从炕上滚了下来,顾不得钩鞋就往生产队院子跑。果然不好!以前生产队煮饭的那口大锅正冒着热气,我的小黄狗的皮毛残骨还在滴着血哪!我火冒三丈,顺手抄起生产队的六尺顶门杠,两下砸翻大锅,狗肉翻倒在锅灶里面。我心有余悸:多亏小黄狗和小黄鼠的特意关照,才几次幸免大黄狗报复的毒手!难道大黄狗就是小黄狗?小黄狗就是大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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