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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录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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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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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秦腔、老屋院

          高录祥(原创)

在秦岭的荫庇下,秦王朝不但完成了中华统一的春秋霸业,更奠定了中国两千多年"以农为本"的基础,开创了中华农业文明的第一个高峰。至此,建立巩固了令世人仰视的大秦帝国的宏基伟业。在巍峨的秦岭之中,汉王朝也奠定了中国辽阔的疆域。沿着一条条秦岭古道,造纸术等中华文明,穿越丝绸之路的千年时空流传后世,佐佑汉脉空前繁荣走向盛世。莽莽秦岭之中,佛教在唐朝完成了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融合,成为世人眼中中华文明之彪炳,东西方心驰神往的大唐王朝,更加光耀世界,而佛教文化便是盛唐文明尤为绚丽的一朵奇葩。高山仰止的老子《道德经》及其道家思想,与儒家、佛家思想在秦岭、在八百里关中,碰撞交融、对峙统一,亦成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的三座既对立又互补的珠穆朗玛!高山矗立,云雾穿梭。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来回其间、润滑交互的秦声秦韵秦戏、秦鼓秦锣的大秦腔!高山流水,伴随着佛、道、儒众多子弟、信徒的诵经读书声,以及秦人扯开嗓子高亢有力的秦腔戏,铸成了八百里秦川独一无二的关中文化。一台戏,就是一部历史;一个戏班子,就是社会的缩影;秦腔的精髓,就是秦人情理通达之大观! 

八百里秦川,从西向东,民性敦厚,粗犷豪放,说话咬字沉重,像吵架一样。秦人出门在全国各地,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陕西“愣娃”。秦岭声韵的发展,养成了两千年秦腔艺术的天分。陕西的老少男女,无论大喜,还是大悲,赖以抒怀的唯唱秦腔最爽!秦人娶媳妇、生娃过满月,过年过节过会过大寿要唱秦腔戏;死了人出了祸事祈求平安唱大戏;天旱雨淖也都唱秦腔戏;物资交流、商品博览、聚会庆功,也都要唱秦腔戏!只有秦腔唱出来,才能把胸中的喜怒哀乐抒发释解开来,日子和心情也就顺意酣畅起来;劳动的时候,割麦收秋,紧张而又劳累,浑身筋疲力尽。这时候,只要吼几声秦腔,赤着臂膊,敞开衣襟,周身的血液噴涨,所有的疲惫就不见了;当打谷场上碾出了一堆堆金黄的米粒,或是麦皮白花花、麦颗颗圆鼓鼓,准备装粮入仓的时候,男人们敲锣般的秦腔奔放了出来,那种得意地狂喜,收获地激动,胜利地雄壮,是多么的无所顾忌,多么的洒脱淋漓! 

我小的时候,每逢年末冬腊月,我家八家院老长的院子里,就成了排戏的场所。八伯父一身司鼓绝技,两根筷子一样长的精细鼓槌,两只手像飞一样看不清的快;一上一下“噔噔噔噔”地翻飞、一左一右乱敲、一偏一正、斜刺里呼啦啦地乱打;又左右手齐上齐下,只见小鼓槌飞圆了;这鼓那鼓、大锣小䥽的摆了半圈,八伯父坐在里边。这时候,从外面不仔细点根本看不见他人,只有各种锣鼓家什的声音激射而出。接着,只要八伯父说声“开戏”,那清脆的鼓点,就从掌心指尖串成了秦腔板板,一个音符一个韵道朝人们砸,十里乡村,家家院落,崖畔地头,铺天盖地的秦乐秦腔,笼罩了天,苍茫了地。只见风不吹了,树听呆了,草伸长了,一排排秦砖汉瓦的农舍田庄肃穆了,人人脸上也都出戏了;喉结牙齿跟着鼓点振动着,拇指脚尖敲打起节拍,眼睛、头、手、全身的关节,都跟着开戏了;嘴里哼着,心里唱着,整个村庄唱戏了!

八伯父的样样乐器都在响,可他最看重的是整台戏的效果。逢戏不熟的演员,不论是四伯父十叔父西叔东叔,还是大哥三哥,七哥八哥、二嫂三嫂、还是四五个姐姐,以及村里的戏迷们,都会收到八伯父说戏、敲鼓地指引。八伯父说戏时,手里敲着,头按节奏点着,嘴里示意性叫着,老屋院里到处节奏响:“当,当,啷个当,走......”,演员便得了启发,有了准头,“北风那个吹啊......”。再说八伯父身旁挂的那面二三尺的大铜锣,时不时的按戏韵,用木槌“咚”地敲一下,眼睛根本不看,不但不看,还两眼皮眯得只剩一蔑小缝,所有的锣鼓家什,都是闭着眼、头都不拧一下,不偏不歪准准确确地敲击上它的目的“地”去的。这时,不论远近,只感到耳朵里气流不停地鸣响。这些叫不上名字的家伙事,什么抱鼓、不干鼓、战鼓、牙子鼓,大锣、小锣、梆子、碟鼓、扇子、䥽,同时还偶尔敲一下重木、间或打起竹板,一样样不停地响,有时候是好多器乐一起鸣,一台戏就在八伯不经意敲出的响声里排练成了。

老屋八家院里的八伯父,识字并不多。他座鼓敲打、手到擒来十拿九稳、眼尖手快的功夫,真让幼年的我一直狐疑:八伯父到底多少眼睛?到底有几只手?一只手上有多少指头?为什么他一人一瞬能敲那么多的东西?为什么敲出去就准确无误不偏不倚?半个多世纪过去,父辈们好多已经作古,但是,那种鼓声和秦腔,那种爱恨感情,那种人情通达,在古老的八家院落,在我们家族传承中,像血型一样,成为特殊的血脉基因。我曾经思考,什么是老屋院优良传统和好家风?就是我们贫瘠的老屋土地上,那种唱着生活永不罢休的农民劲!什么是最美好的过年记忆?其实是老屋院过年排戏唱秦腔!

起初唱戏,没有剧本,八伯父和几位戏迷一起,边说边唱边研究边写,一字字一句句,一出出剧本就写成了。八伯父一生写了好多剧本,我知道的就不少于二十部。有了剧本,八伯父就导演动作,一个鼓点一个鼓点地把节奏,一高一低一招一式地教步子。要是唱皮影戏和木偶戏,八伯父除过座鼓,侍弄各种击打乐器外,还有,就是根据角色需要,挑起一个皮影人,边“哇呀呀......”地说唱,边挑着皮影或者木偶人,在舞台上飞舞!

我们家族,父辈有族兄弟十一个,算得上家大人多,就是日子普遍紧巴。但是,丰富的文化精神却充满了力量。六伯父大字不识一个,几遍下来,剧本里的戏文,一字不差的全部能唱能说;二伯父一手木匠绝技,所有的布景道具,样样难不住;三伯父热情仗义,天生就是非常好的组织者,所有的戏台场子,台上台下、服装道具,哪一样都离不开他;十叔父也没上过几天学,唱起戏来不含糊,字正腔圆赢喝彩;我字辈兄弟二十个,会唱能唱唱得好的十几个。我还有能唱会唱的五六个姐姐,个个好似那梨园花朵赛天仙;大哥做木工,一开口唱腔压群芳;三哥在省建,想当年在三处年年拿回秦腔奖;五哥六哥,八九十哥,个个秦腔吼四方,唱秦腔萌倒一大片!可怜这些哥哥也都离了世,只留下一声声唱腔绕家园;我们家族随便一组织,就能搭出一两个戏班子,这不,年轻一辈和我差不多大的一个堂侄子,就得了八伯父的真传,成了他八爷的衣钵传人,座鼓技艺自然娴熟、敲打起来炉火纯青。他自己的秦腔班子,走村串巷,走到哪里,热闹到那里;到如今,我家族里戏迷戏精一茬比一茬人多,兴趣一辈比一辈浓厚,真可谓“顷刻间千秋事业,老屋院万里江山”,“春芙蓉,夏海棠,秋桂冬菊同时开;东方日,西边月,南极北斗一起升”,“古事比今事,能知今事通古事;戏情即世情,欲晓世情看戏情”。

夏季的老屋院子,还没天黑就来了好多爱戏的人。三伯和七哥总是热情的招待来人,都是村上的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不少,老屋院的主人们,个个都怕招待不周,怠慢了客人。三伯父和父亲,就挨个问好敬烟,叔伯哥嫂们,一遍一遍倒茶递烟,那礼节场面,不亚于逢年过节招待亲友般己热。人们摇着扇子,辈分高的被邀请凳子上坐了,抽烟喝茶,说几句热乎话;年轻的有坐的站的拉闲话遛干的,有踢毽子跳绳打四角的;小娃娃们高兴的没地儿“放”了,一排排骑到墙头上,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嬉笑不断;还有几个裹小脚的老奶奶,坐到屋檐石头上放好的玉米叶编的圆蒲团上,一边手里掐麦杆辫子,一边家长里短夸着闺女捎带着媳妇;三婶四婶六婶八婶母亲小婶,除过诚挚地问候一声赶来看热闹的客人外,和院里的其他婶婶们一样,一个劲纺线织布纳鞋底;还有几个身体好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女孩,学着演戏的样,一个接一个地练习翻筋斗。

世间有没有一种隆重的约会,有没有人人可以邂逅的期待?就像一场春雨过后,所有的麦苗一齐振作起来,个个齐刷刷朝天空望去,向着初晴的太阳注目;就像一夜春风吹过,千树万树梨花盛开。这弘大地约定,空前地邂逅,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春风化雨,把世间的粗俗偏见、隔阂冷漠,融化在老屋排戏的土地场上,和着垃圾一起倒入粪堆。民风淳厚了,人心暖融融的,连孩子也多了、乖了、聪明了。

冬季的老屋院,更有意思。排戏都是过年热闹的重要组成,在外的人都陆续往回返,从十月开始,家家户户就露出了过年的气象,这个时间排戏,人们农闲了,心里舒坦了,只想着安排年事,当然,最要紧的是练好唱腔、演好动作把式,唱好大戏,在年里露一手绝活。所以,冬季排戏人手最多,角儿最全,劲儿最足。别看天冷数九冰冻,人人心里热热乎乎,个个头上冒着热气。一时间,老屋院子说打弹唱响声震天!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三。白米细面打好灶干粮,祭了灶神爷,边烧香磕头,边给土地、灶神他老人家嘱咐:“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在满院子点了蜡烛,燃上香,放一挂鞭炮,祭奠家宅六神毕,就开始过年了。过年最大的事情是唱好社戏,要放在文化革命之前,宗族官房就开始祭祖,腊月二十三开始,远处山区的族人徒步走几百里地赶来了,宗族各家男丁昼夜不分、时时刻刻给列祖列宗上香守牌位,磕头敬献果献饭朝宗祭祖,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正月十五那天,每家每户挑上红灯笼到祖坟上烧纸钱,点灯笼,才算送先祖先人回家归了位。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拆了宗祠官房,烧了祖案牌位,废了“封建迷信”“四旧”的繁文媷节,人们便不自觉就把祭祖朝祖拜祖的心劲,全部用在了唱戏上。

腊月二十二晚上“挂灯”,就是举行隆重地开幕仪式,放两通天杆高高悬挂的十几米长的镢把炮,一个像包公一样的花脸演员扮“天官”上场,锣鼓家什、大小乐器、长短号唢呐笛、板胡二胡一齐响,大戏开场这是一出《天官赐福》。预示迎神接福唱的平安戏,敬了天地星君、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再敬官庙里的各路神仙。接着,首场戏也有演刘海撒金钱,有演三娘教子寓意五子登科教子有成的,有加官进爵的,有冤案昭雪大仇得报的等等,都是劳动人民达成美好愿望皆大欢喜的结尾,然后,唱一折子《打镇台》,寓意把敢于来犯的邪门歪道魔神小鬼威慑镇压,给全村男女老少来年迎来好运、祛走邪气。接着再唱一出有武打的“硬功”戏,头天晚上开幕式结束,历时十一天、半个月的唱戏就正式开始了。当然,文革期间,秦腔戏被革命样板戏所替代。

文革以后,家族里的戏班子,在毛主席“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思想的指引下,从老屋院子走向了大队舞台,演员也由家族成员为主,转变为村民自发,大家参与。另外,有以基干民兵和学生为主导的年轻人,学习并表演的红色歌曲、舞蹈,给秦腔戏剧注入了新的力量。上台表演的人数更多、戏类更众,虽说是八本革命样板戏为主,新排练的《白毛女》舞剧,也掺杂其中,热闹非凡。从腊月二十到正月十五,几乎天天唱戏夜夜表演,间或开几场阶级斗争大会,又给春节增加了别样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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