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录祥
我出生在三年国民经济困难结束的时候。我四五岁那年秋末,我们生产队,常在一起玩耍的四五个小孩,突然发烧咳嗽。好像感冒,孩子们先轻微咳嗽、接着发烧,继而肺部深度感染。吃药打针,病情却越来越重!有的开始高烧、呼吸困难,熬到第六天,在县医院接受治疗的一个六岁男孩,呼吸衰竭,孩子因为呼吸不畅,双手不停地挖着自己的胸腔部位。在痛苦地挣扎中,小手永远地停在了半空!经县医院确诊:属肺结核感染!
此刻,生产队里已经有六七个孩子,都不同程度地发烧、咳嗽,明显感觉是呼吸系统疾病!才七八天时间,整个生产队就有七八个孩子患病。那个秋末异常寒冷,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人们惊慌失措无所适从,在自家门前拉起红绳红布警戒;家家掩门闭户深居简出,唯恐把病菌带给他人!
“肺结核”来了!病毒戴着死神的面具,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猛扑过来,无情而残暴地缠咬我们弱小的孩子!那时,新中国成立才十几年,医学很不发达,国家防疫、医疗、卫生,基础设施薄弱,治疗手段相对落后,农村疫情应急意识淡薄,防范经验少、隔离灭活技术差;加之,经济条件限制,农村没有幼儿园、和供孩子们游戏玩耍的场地、设施。从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到没有上学的学龄前儿童,基本是一个生产队的孩子,都被大人带在田间地头、谷场饲养圈舍,一边劳动,一边照管;有的家长,就把孩子关在有老人在家、且比较宽敞的人家院落,让他们自己玩耍。孩子们一起跳绳、捉迷藏、溜面面土、折纸飞机、看小人书等等;因此,遇上这种传染性疾病,总是小孩子传染大孩子,学龄前儿童传染上学孩子,出去玩耍的传染在家的,近处的传染远处的;还有一点,就是那时农民生产热情普遍高涨,生产队劳动比较紧张,几乎各家都有一个或几个小孩,家长时间精力有限,照顾孩子的时间很少,孩子们理所当然地混在一堆。这就给病毒交叉传染,互相传播,留下一定的空间;另外,生产队里没几个人了解传染、隔离、以及防护知识,当发现孩子患病、感染非常严重时,病情已经悄悄弥蔓到了一定范围!
你一定也在担心:我们这个生产小队的孩子,这些天已经接触过多少,外小队、外大队、外公社、外县的孩子!病毒传染源头在哪?传染途径是否切断?为什么这种病毒,只传染小孩,不传大人?其实,在当时农村,这些问题根本引不起人们注意。现在看来,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是因为人们普遍具有这方面的意识了。
这可恶的病毒,藏得深,来得急,传得快,病得重!它来势凶猛,传染具有隐蔽性!孩子们来不及躲闪,人们懵懵懂懂,失手无策。我清楚记得我有个弟弟很小,很可能是两、三岁,长相很甜,很帅气,惹人喜爱,他比我小两岁。我患病早,母亲寸步不离的陪护,父亲也把重点放在县医院住院的我的身上;而外婆来我家照顾我的弟弟。我还没来得及康复出院,可怜的弟弟就已经不得不入院治疗。不幸的是,弟弟住院两天,就病重了,第三天小手挖着胸部停止了呼吸!
那个年月,通讯靠嘴“传达”,交通几乎凭双腿。我不知道各级政府之间是怎么通讯联络的,我只记得,父亲对我和母亲说:我们小队五六个小孩被诊断为“肺结核”开始,中央、省、市、县各级部门的文件指示,像雪片一样源源不断飞来。村子里的各个街道小巷,各户的角角落落,有撒石灰、喷药水、打扫卫生、除“四害”的社员、大小队干部,村里到处是不知从哪里来的领导、穿制服的、穿白大褂的、还有穿军装的,当时真是全民皆兵!不管哪家有患病小孩,总有几名县、公社、大队干部,亲自督阵,昼夜守护;不知是生产队委派的、还是自发的,总有七八名社员,有跑通讯联络的,有专门运送物品的,有轮流看护的,有烧水做饭的,还有由民兵尖刀连组成的担架护送队、架子车队等等;同时,由各级部门组织打预防针,吃免疫糖。在我们这个普通农村、名不上经传的大队,关爱病人,抢救生命,消灭病菌,很快就形成了一呼百应团结一致的人民群众的铁壁铜墙,到处“坚壁清野”,让病毒无处可遁!
在县医院,在每一个长夜,每当我睁开眼睛,就看到我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双目闪着晶莹的泪光,忧心忡忡地看护着虚弱的我。不光是那段特别的日子,即使我成年长大,母亲地呵护,时时陪伴着我,直至她生命的最后!我还清晰地记得,在弟弟住院、外婆照顾我的那段日子。每当夜幕降临,在昏黄的电灯光中,外婆给站在炕头上的我,解掉我开裆裤的扣子。那扣子非常紧,外婆要费好大的劲,我就哭,哭上几声才肯睡觉。外婆给对面窗户的婶子说:“这娃,每晚都要哭几声。”
病发第十四天,在有七座教室的大队小学校里,来了七八辆非常庞大的轿子汽车,车径直开进学校。车上下来了好多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学者,还搬来了好多医疗设备。事后听大人们说,是党中央毛主席、周总理,派专家学者下来了,由中央、省市、地方组成的特别医疗队,来到了疾病一线!不但要救治患者,还要消灭病菌,杜绝传染!我更记得,在我们患病的几年后,国家对流行性脑膜炎、传染性肺结核、天花等传染性疾病,终于得到有效控制或彻底消灭!我们大队的小学校,成了临时“医院”,教室里搭建成医护病房、研究中心、工作人员休息起居的地铺。抗疾病、消灭“肺结核”病菌、保护孩子、拯救生命,一场组织严密的人民战役打得紧张而有序,场面如火如荼!
学校门前有一道白色警戒线,显得肃杀。校院里几株杨树嗖嗖掉着落叶,让人一望生畏!医护人员把一个个病人接进去,然后,就紧张地忙碌了。“医院”很静,从破旧裂缝的大门看进去,谁也不会想到:这所学校,正在发挥着医院的强大作用;虽然看不见硝烟,却有近一百名医疗工作者、白衣天使,聚集一起,发起歼灭“结核病毒”,守护生命,和死神搏斗的激烈战斗!
我要进“病房”时,心里感到很害怕。只见一位叔叔从父亲手里接过我,笑着说:“叔叔是医生,是党和毛主席派来的,是看病救人为人民服务的!”病房里早住了几位“病人”,都是平常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小伙伴们在一起,欢乐是无限的。才才妈拉着我母亲,对我母亲说:“真是吓死我了,这下好了!医疗队救命来了!我们家只有这一个儿子,不像人家三五个儿子的。我才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天爷,怎么了啊?”才才妈像从噩梦中刚醒过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吓得我不敢张望。
母亲流着泪既是安慰、又像自语道:“共产党派医疗队来了,我娃病就彻底好了。小儿子没运气,硬是没等上,走得急了。我们来的路上,看见新刷的标语,“讲究卫生,预防疾病”;撒石灰的说,他们撒石灰、洒药水杀灭病菌;还有宣传队快板里说:“传染病不可怕,全民严防消灭它。得了病不要慌,党和政府保护咱!”
来来妈插嘴道:“我来来强多了。前天进来时,头嘀嗒在我肩上,抬都抬不起来,我看我来来八成没命了。共产党是大救星。共产党好,毛主席亲,住县医院,来来爸发愁没有钱;来这里我不好意思又没带钱,可大夫和干部热情得很,问寒问暖关心,细致慎微看病,压根没人提钱的事。”
我和几个小伙伴,安静地听着妈妈们的谈话。这些平平常常的话语,在当时幼小的我,感觉好像闲言碎语;但在后来,在我的人生里,妈妈们虽然也先后作古,而那些话语,就像千斤重锤一样,也像惊涛骇浪冲击我的心灵似的,给我留下了永远地震撼!是党,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共产党,是我们的救星;母亲父亲,是我们的恩人!是党和父母亲人,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
这次患病以后,当时看着好了。可过了一两个月,我因为身体差免疫力低下,面黄肌瘦,孱弱无力,不断咳嗽,动不动发烧;不仅如此,病症不解,持续了三四年时间;我七岁上学开头的两年,也是一边患病,一边读书。回想起来,四五岁起的这几年间,我就像掉进医院的药罐子里,这家医院出来,进了那家医院;等到好不容易刚出医院,后脚又不得已进了医院;记忆里保留的有,父亲拉着架子车,母亲抱着我,跑县医院、附近公社医院、附近大队卫生所、名医、中医等等,住医院,找医生,求偏方。一个医院或者地方,总是出出进进,去了回,回了去,反反复复。我父母在世时,我没有详细问起过当年得病、治病的事情,脑海中,我却永远记得,母亲常常为我暗自流泪,父母亲为我颠沛流离!尘土滚滚的田间小路,泥泞不堪的乡间小道,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有我求医问药的进出之路!都说难养的孩子是父母的罪,我也许就是这种吧,我向父母的索求多,受党和国家的恩惠多!我的童年,就像赶着时光害病似的,挤着赶着,把人家好些年要得的病,集中起来,用了几年时间,一股脑地全都得了个完,而这,最受害遭殃的就是我的父母亲。而除过父母、亲人,给我治病,细心呵护之外,给我免去好多医疗费,甚至一次又一次让我出进医院病房,给了我新生的,就是——伟大光荣的中国共产党!
好多事情,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变得模糊,或者遗忘。半个多世纪过去,我无从知道,也无法查证,关于那年治病的详尽资料。直至今天,我仍然充满好奇,心生惊叹。党是何等的伟大和光辉,党是怎样的无私和充满力量!我不禁要问,在当时条件下,党是如何紧密联系各级政府,怎么像指挥一个人一样,迅速通讯联络,快速协调工作,并以非常高效准确、有条不紊的步调,立即投入抢险救人防疫灭菌战斗的?各级政府,谁来牵头,谁来善后?多少年过去,每当路过医院近旁“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和“为人民服务”的巨幅标语时,心中就会情不自禁地涌起感慨:“救星共产党,恩情比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