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一边起床一边说:“雨鞋嘛,大一点就大一点,走泥路却比布鞋好。爹让你穿,不穿惹爹生气。就穿了吧。”
“别说,雨鞋大两个号哩”,他说着,把脚探进雨鞋里。
媳妇道:“赶紧去,两三个钟头,种子买了回来,想吃啥吃啥,想咋吃咋吃”。声音娇滴滴好听。
他心里没好气,睡觉的事,都能拿来引诱人。“吃你,你骨头硬着咧。”心里说,就不想理你。还事多,怕布鞋穿坏,让我小脚穿大鞋,他冲媳妇脊背偷骂:“什么东西!”
媳妇在穿衣镜里,紧了下衣裤,润了护肤乳准备出去。他生气,“饭也没吃,二十多里烂泥,说得轻松,来回两三个钟头,我是飞毛球吗?”说气也不是特别气,不过就是穿了个大鞋、没吃早饭、没什么什么,其实就嘴上说说的气。男人哪能轻易生闲气呢?
天麻麻亮,他就从家里出发。一肚子闲火压在肚子里,就像怀里抱着个小孩,大人没抱舒服,孩子一股脑地闹腾。路坑坑洼洼,没一处平地。刚下过雨的泥巴,像踩在蛇背上一样,不用力就迈不去;用力太大又怕摔倒,脚就像怕蛇咬似的跳来跳去。二十几里下坡泥路,约摸走了两个多小时了,才刚到了罐罐沟边边。脚上的雨靴,父亲穿了将近十年,是农业学大寨运动奖的。父亲老了,很少走长路,更别说雨天出门,下雨路滑。老人娃娃害怕摔跤,根本就不敢出来。所以,比起父亲大多时间躺在炕上来说,他才更加需要有双雨鞋了。
父亲这双雨鞋,说起来宝贝似的。父亲常说:“又穿了一年了,还是这么结实,穿着舒服,雨天干活走路,就像蹬了风火轮一样又快又好!”虽然,他更加需要它,但是,父亲合脚的宝贝雨鞋是44码的,而他的脚,是42码的。临出门,他穿雨鞋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穿吧,鞋比脚大两个号,一走一“哭嗤”;不穿,脚上的“老布鞋”,走上泥路,几下子就会被泥粘了糊了,滑得不能穿了。这不,父亲的“宝贝”雨鞋,走着走着就“宝贝”了。地下一滑,右脚一个趔趄,“哭隆”一下就踩到路中间的泥沟里了,左腿发力用劲一提右脚,泥里上来了个光脚丫子,右脚雨鞋吸在泥水里。他只得蹲下身体,手伸进泥潭去拽。鞋子早灌满泥浆,空气挤压完了的缘故,手里一紧,“吱”一声,鞋面离开了鞋底,出现起码有两寸长的豁口。他怕把鞋面全提离鞋底,赶忙趴在泥潭上,挽起袖子,两手挖进去,才小心翼翼的把宝贝鞋子抢救上来。鞋子开了一扇窗,里边满是泥巴。用路边的雨水洗了又洗,穿上走路还是哧溜哧溜地难受。这时,路边跑来两个开裆裤,一齐鼓掌大叫:“脚踏西瓜皮,手抓两把泥”。从路边的瓜棚口赶出来一位少妇,只见如葱白净细嫩的皮肤,从干农活单薄着装的旧短袖、皱巴布裤的包裹中,随随便便的向外奔放,像花朵一样娇妍。脸上汗津津,眼睛水灵灵。她浑不在意他在眼底,只向两个开裆裤喊:“你两个天天不知道学好,回家走路都不省事,看着笑话人瞎起哄,真个想挨打了?”
他哈哈笑了:“玫瑰?”
她在瓜棚口一愣,赶忙嚷:“没想是你!你……”少妇脸“倏”地娇红。
他说:“装不认识哩,怕我吃你瓜。”没说完,他忽觉失口,又说:“我去县城虢镇,把鞋走坏了”。眼睛朝脚上豁口盯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她是他的同学,他一直想入非非的那种。
她说:“不烂倒在泥里,难得看见你人哩。”
他慌不择言,道:“我朝思暮想……”他伸一下舌头,接着说:“你好吗?”
她拉他手,走进瓜棚。
出了瓜棚。这么半晌了,想来,我们的男主角,瓜一定是吃着了。怎么吃的,孤男寡女两个人,谁知道呢?咱也不去管他。
回家后,媳妇问“吃啥饭?”
他说“啥也不吃了。”
媳妇问“去了这么久?”
他说,“路过一个玫瑰园,被泥烂倒了,鞋也破了”。
媳妇记着了,去虢镇城有一片玫瑰园,他说的。她不会骑车,一直没机会去看。一念叨就又十几年了,终于,去县城修了砂石路,路光得能睡觉,媳妇也学会了骑车,虽然摇里晃里,骑着去县城虢镇也可将就去了。可不巧,四米宽的石子路,骑到下坡处,正遇上一辆卡车从背后冲来,媳妇一慌张,自行车歪倒,腿骨折了。一来,通了砂石公路这几年,家里稍微活便一点,要说逛街置闲的,却还是紧打紧,挖得兜底冒烟,也拿不出来;二来,比泥路好走了,村上男人,骑自行车贩卖的多了。种了辣椒、萝卜、红薯、青菜、苞谷、豌豆、黄豆等等,做些家具、架子车厢,加工些棺木菜板锅盖,拧了绳索,轧了草帽,绣了花红柳绿,剪了窗花,也都骑车驮到街上卖了。早上去,待晚上回来就变了钱了。有人挑农闲,骑上自行车去其他村里收购柿子、苹果、西瓜、蔬菜等农产品,来回收了卖、卖了收的赚钱。他给媳妇说:“人家说,要得富,先修路。我看啊,要有钱,得跑路。”
媳妇说:“我可再也不敢跑路去了。十几年了,玫瑰园影子没见着,去虢镇城跑了一半路,就把腿给骨折了。算了,我就专门待家轧草帽;你专门去跑路,啥能卖你卖啥!”
他说:“你还不知道吧?虢镇城里到咱村上的砂石公路,拓宽改造工程,马上要动工了。听说,两年以后,路宽能到八米,并排能跑三辆汽车。南方那些下海做生意做得早的、好的,人家个个有小车,家家楼房彩电;远的不说,近的,就咱虢镇县城根脚的好多村子,家家都有好十几万存款。”
媳妇说:“看把你高兴的,就像你成暴发户了咋地!”
他说:“咱要有钱了,也买个小车开。你往上一坐,我给你当轿夫,你说走哪就走那!”
又过了十几年,家门前到县城的公路,几经改造,成了八米宽,路线笔直,平坦如砥的现代化交通干道。公路设计为一级,路基工程做工精细,当时提出质量以百年为计。家乡的公路交通越来越迅捷方便,他跑贩运生意收益也越来越好。楼房盖了,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他如愿以偿买回一辆“北京——现代”白色轿车。
一个夏季,媳妇说:“开车去玫瑰园吧,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作妖。你去了,破了鞋,抓了泥;我说去还没去成,腿就骨折了。”
他说:“哪有什么神仙妖怪!都多少年过去了,咋还记着那个玫瑰园?就是有,都早夷为平地了,再说了,哪里的玫瑰也没自家屋里的好看!”
媳妇说:“走,上车!”
他心里打鼓,罐罐沟边边就那么大地方,哪里能找出个玫瑰园呢?也行,就顺县城公路溜达,心里慌张,嘴里忙乱道:“陈仓虢镇老县城,村寨三百七十个,公路一共九千九。平得能擀面,光得凉搅团,宽里能放马,长比太平洋。东跑连云港,西去拉萨朝圣,北到鸭绿江畔,南到天涯海角。哇哩哇啦胡开,四个轮轮乱转,吧嗒吧嗒吃菜,呼啦呼啦........”
媳妇手一挥,说:“你胡咧咧啥哩,停!路宽也要仔细开车。都成省道了,看有十米宽哩,光得能照影子。”
他脚下刹车、减速,手一指,乐滋滋地喊:“快看,那边,一个花园!”
两人停车,朝公路绿化带腹地走去。眼前一个偌大的花园,鲜花结成的园门上写着:“百亩牡丹观光园”。
媳妇心情大好,“风情”徒增,伸手拽着他的衣角忙往花园里钻。他一时兴起,张大嘴巴,对着竞相怒放的各色牡丹,从肚子里却拽不出什么词儿,嘴里胡乱道:
“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啊,牡丹,有人说你富贵,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有人说你娇媚,娇媚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词序错了,他也不在乎。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手舞足蹈小呼大叫,“宁愿牡丹花前死,做鬼也风流”,“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一句是刘禹锡的诗,诗名好像是《赏牡丹》。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是李白的《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你说,牡丹多美,它是富贵之花!”
媳妇悄声说:“快看,花丛里!”
他循声望去,一对50多岁的中年夫妇,相依相偎脸贴在一起,盯着花朵窃窃私语。在牡丹丛里,这浓情蜜意格外引人瞩目。他也把手搭在了媳妇肩头。
“是你同学玫瑰!”媳妇低声惊呼。
他脱口而出:“是玫瑰!”他抑制一下情绪,缓缓地说:“我以前的同学”。然后,挽起媳妇,走向花丛深处。
媳妇看了下四周,深情地说:“看人家多恩爱!”
俩人一往情深地赏花,憧憬当下的幸福和美好。他颇有感触地说:“玫瑰园都在爱人的心里。有平坦宽阔的路,牡丹园才真正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