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宅就是一处古董,在这里不同凡响。彭家一代剪纸刻绘艺人彭会熬老两口,去年腊月初一不约而同双双共赴仙泉,驾鹤不归。老大彭兴鼓夫妇深居简出,搁下手艺,寡问世事。银锤、春心的女儿彭砚几天前打电话,春节要带男朋友回来,爬家乡的龙虎山,看家里的苹果桃园,观赏龙虎滩的冬景。春心把消息告诉了父母、伯父伯母,一家人高兴得转圈圈。哥哥兴鼓数说算鼓:“老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听说娃娃回来,就兴得转圈圈。转啊转的,不累啊?”弟弟算鼓笑着打哈哈:“哥,你说对了,人一辈子不就是转圈圈吗?”“小时候的我,就是现在的儿子、孙子……”
彭叶用拖把来来回回地拖着老式的青砖地板,听着两位爷爷耍笑。彭叶是1998年的,银镰的小女儿,比彭砚大两岁。听说妹妹砚砚有男朋友了,心说“才多大点人,就有男朋友带回来。啥样的?还不让姐把关了,姐这关过了,才是真的。猫了狗了,咱彭家可不收留他。”
银锤坐在上房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吐着一个个烟圈;春心在青砖铺的院子里坐着洗衣,洗衣盆溅起的水花,飞上去,又落下来,跑了一个圈,仍然冲不出水盆,泛白泡沫的水,似乎明白终于不容易飞走,就乖乖地落回盆中。衣服离开搓板,在水池打了一圈涟漪,两手臂、衣物和搓板,恰恰构成一个圆圈。银镰媳妇右臂弯里斜躺着彭叶一岁的孩子,左手一下一下抚逗着狗头玩。狗儿晃着尾巴,尾巴摇摆像画圈圈;银镰媳妇、臂弯、孩子和狗,圈成一个扁圆。银锁在沙发那头坐着想心思,嘴里还嘟囔几年前的话:“娃娃要诓摩,不能娇惯。”
彭家大宅,这几年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上前年那个命案,小学教师彭银锁妻子、儿子一下没了,五十五岁的彭银锁备受煎熬,父母彭兴鼓、张女新悲痛万分,祖父、祖母因此染上重疾……似乎,只有彭砚带男朋友回家,才是天大的喜事,就能冲走彭家的不安。安葬父母后,家里人口不多,当家人兴鼓就决定,让算鼓、搡眼老两口搬回老屋,让银锁也搬回家来,不要一人住在学校。银锤春心一家,只要从县城回来,一准来祖屋,算鼓原来的院门上了锁。
2.
花园在进了大门倒厦的前边,夹在倒厦和两排对面房的中间,离开大门边稍远。环绕花园立八九棵竹,是围花坛的竹棍长活的,原来只一株,破土而出的竹笋,一茬茬慢慢长大,两株三株有了九棵。竹修长瘦高,只见长个不见变粗,一生出来,只有不多的枝叶,高耸挺拔,疯了似的上蹿,无牵无挂忘了生枝生节,就像人生得老实,心眼少。心眼少的,端的一门心思,不操闲心,劲朝着一个方向使,随随便便就高得突出,长得惊人,顶天立地,一蹿一蹿的还在拔高。等人发现其高时,已经要仰着头,吃力地观其项背了。
花园树多,春天就开花。夏天热的流汗。花朵定要成熟,晒干落下籽粒。只有竹子高风亮节不舍得卑躬屈膝,天生就有作曲入画的丽质,喜欢一管竹笛扯高了头颈,擎到天上,得意洋洋“欻啦啦”地吹。竹子憨憨地矗立,傻傻地待人,一脸无辜,长得出乎意料。竹子往里,有早就长了多年的一株梅花,一株石榴,一棵梨树,两株桃,还有两株杏树,大致是竹荫空间挤的缘故,树和花都矮矮的不放开了长得高大。它们花时开花,果时结果。逢冬落叶,袖起腕臂,蜷缩起来,心气是高的,却表现顺时应景的低调。时光无法挽留,世上再鲜美圆满的果,要想一直挂着,珍藏到来年或更久,是做不到的。花开花落,岁月悠悠,聚中有散,散中有聚,聚散匆匆皆过客,一个遇见就是浪花一朵,多么美好的神话都只是泪珠一颗。日出日落岁月长长,一个转身就已是史书一册,羽化成蝶成丰碑一座,超脱轮回涅槃重生才是最好的遇见。一切自然顺随,就是世界。
花园里,竹子高不可攀,仰头摇曳。草早冻没了,缩头藏进土里。桃、杏、梨、石榴各树,手臂抱紧头颅,怯怯地迎着北风萧瑟。石榴拢拢额头顶上的枯枝败叶,乱丝飞渡,顾不得打情骂俏。时不时骂几句寒风和冬冷,瞄话一下擦肩而过的行人,桃树眯着眼睛:“风就是个泼妇,吹起专往脸上打,就像扇巴掌。”杏睁圆眼睛说:“泼妇不讲卫生,刮起满地土。”只有冬梅昂首绽放,其华灼灼,妖娇而妩媚,妩媚却淡定。揽尽世间风流,愤世嫉俗傲视群雄。
石榴见不得梅的倨傲,缄默不语,愤愤不平想那句,“好花不常开,花无百日红?”树枝、花茎在风中来来去去,熙熙攘攘,演绎着人世的繁华萧索。繁华不知何时去,何时不知萧索来。也许繁华还没有开始,就已经上演了萧索。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方兴未艾,粉墨油头,红唇白眼。那一挑蛾眉两手牵,抚摸三下,四方铜钱。五福同享却因六六顺,出了七个心眼。八抬大轿就算到了跟前,也当不过九九还一劫。十全十美,总是让人着急得心惊胆颤……若说是,逢场作戏易,琢磨这人心难,其实就算它难上个九重天,也不过是不见那棺材心不甘。结束是另一种开始,一枝花朵,并不代表整个春天,一片叶子终要随风而逝,繁花开满枝头,才是姹紫嫣红的春天。
3.
黄狗惬意地看着满屋家人,望望那个,看看这个,想着自己的心思。“我其实是一只摇尾巴的狗。一只狗,只记得今世今生,几生为狗?一世一轮回,生生死死,阅尽彭家几代史。彭家先人刚到交予村,辛辛苦苦,无时不勤,无日不勉,幸得东家相助,娶上媳妇生下儿子。受上天恩赐,拣得癞驴。为护幼子,驴奋不顾身,与狼生死相搏。孩子得救了,驴伤好了,癞疮好了。从此,彭家旭日初升,一路顺畅。好景不长,彭家祖先,刚刚有了起色,遭了歹人之手,祖父丧命,孙子尚小。那年年根眼看孤儿寡母日月度不下去,母亲金子,只能以自己偷心学艺得来的窗花剪纸刻绘手艺,教儿子养家糊口。彭会熬聪颖善悟,勤奋好学,任劳任怨,终于家道繁荣,至今养活了四代人,儿孙满堂,如日中天。熟料,重孙杀了孙媳,这个家差点散伙!”
也许,黄狗洞彻人世兴衰更替,却不会把浅显道理说与主人。或者,人间的可悲处,就来自残缺;人间幸福处,恰恰也来自残缺。世上快乐和幸运,既来自成功,又来自失败。黄狗可以在草叶上睡觉,可以魂灵出窍,可以古今穿越。黄狗终于明白,人不得贪心奢求,只要得到与自己匹配的那些,一点两点,不在多少,合适就好。不要想着占了别人的,拥有不属于自己的,或者赶尽杀绝。人在做天在看,天看不过来你劳动了没有,你得到了没有,天看的是你拿没拿别人的东西,拿得太多还是一点没剩!其实,人生以及生命发展,就是兴衰交替,潮涨潮落,就是花开花落,阴晴圆缺。圆满是缺失的开始,缺失是圆满的开始!
彭银锁蜷缩在沙发的角落,他的思绪飞翔在遥远的上空。广袤的苍穹,闪烁着无数的疑问,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是谁的家?他们有爸爸吗?有妈妈吗?有祖母祖父吗?有妻子儿子吗?有他自己吗?儿子、妻子的星星,能不能看见我呢?
每个星星就是每一个人。要不怎么有一颗是水瓶座,有一颗为摩羯座,有一颗为狮子座,有一颗为牛郎星,有一颗为织女星。人间每一个生命,都对应满天的星辰。世间所有的秘密,在天上就不叫秘密,谁也瞒不过浩瀚的星空。那些神秘莫测的天体,总是深藏着无法知晓的诡异,假如进入广阔无垠的星际,谁能不感慨自己的渺小,那些无穷无尽的缥缈难解,真让世人细思极恐!而人生,就是一脚踏入黑洞,一只脚仍然处在阳光之处,一个转身就已物是人非,一个转身就已韶华殆尽,一转身就是生与死,死与生的抉择。当你负重前行时,路也在负重前行,你可能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路却什么也没得到;当你捡起一只贝壳,海水不会得到什么,潮水退去,你的脚印消失在海岸,沙滩、海水,什么也没有留下。
4.
也许,你痛苦过,你伤心过,你仇恨过,你深爱过,感情就像河水流过,就像潮起潮落,都跌落在时光中,都遗失在浩瀚宇宙,在你来说,你围绕自己的圆心画圈,走到哪里,只有自己知道。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物体,各自沿着自己的旅途旅行,各自围绕自己的中心跋涉,各自为了一个追求出发,为了追求止步,而这个星球和宇宙,似乎没有任何得到,仍然要负重前行。即使这样,记不起自身得失安危,无求无欲亦忘年的地球,背负着有功利目的的人们,向善的、向恶的、贪婪的、不为这个为那个的。芸芸众生,真正四大皆空的,能有几人?
凄楚哀痛的目光收回来,银锁心绪宁静下来,他的心思停在了家里。儿子杀了妻子,孩子杀了母亲,家残缺了,开始倾斜,出现坍塌。大厦将倾却没倾,只要父母在,家就在,祖父祖母接受不了突然的变故走了,父母却把旧居整理倒拾起来,叫叔父叔母回来,叫银锤回来,叫侄女彭叶抱一岁女儿回来,叫弟弟银锤一家回来,还有,彭砚要带男朋友回来。那个破旧、凋敝的家,还残存着彼此相依过的温暖。家人多了,瞬间挤满了亲情,家都快装不下了。父母在,家尚在;父母在,儿女就有归路;父母去,儿女只有来路已无归途!
世人有几个记得,只需弹指一挥,人与人已经相互遗忘,人情少了,亲情淡了,父母来不及照顾,子孙来不及照应,没谁愿意花力气记住自己的祖父祖母,谁还记得曾经有过七大姑八大姨呢。当日落薄暮,当星稀月朗,当黄沙吹尽,当新塚突出,父母走了,才想起该尽的孝没尽,才看到一个家即将死亡。旧家的破落又宣告一个新家的建成,当太阳又一次升起,人间仍然喧闹如初,世界分不出你的我的,人字掰不成两半,分不出高低,血浓于水,亲情如海,父爱如山。无论你失意还是得意,只有父母和家永远为你敞开怀抱,愿意无偿地接纳你,呼唤乳名叫你回家!
人就像南北迁徙的燕子,每到一处就衔泥垒窝,安一处新家,孵化新生。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每一次抵达都是新的建立、滋生新的希冀。前面的生活充满阳光,前行的路有太多的凄迷,生活诗意扑朔迷离,说起来大道至简,谁又能掌握真谛?普通人一日三餐,只为温饱而活,远方和诗只能追求,却遥远不着边际,欢乐幸福浪漫理想,需要百倍千倍努力,稍有不慎,就遭生活的荼毒和殴打。看看身边,在拥挤不堪的城市犄角,一间陋室,一窝娲居就是一个家,银锤两口,和几个侄子,都是寄居城市的客,有的为了工作寄居,有的为了孩子上学留守,有的不得已负债买房,其中诸多辛酸,多少无奈,谁人晓得?怎能轻易融入城里,城里没有父母,没有破旧的祖屋,没有爷爷奶奶的宠爱和娇惯,没有十几口家人亲情的拥挤不堪,不是孩子进门就喊妈那个温馨的家,没有兄弟姐妹笑骂吵闹的喧嚣。日子在重复中葳蕤,单调在奢华中萎靡。一次次焦头烂额,把安分守己的心折磨得遍体鳞伤,醒来时浑浑噩噩。岁月深不可测,阳光在明媚中破防,情感在璀璨中无奈,银锁想,这就是常情;一点温情,总有一些意外,银锁说,家的舢板四处透风,总在风雨中飘摇;也许,儿子杀死他妈,只是偶发事故,不是蓄意所致,也许是教育问题。银锁自问,谁说得清呢?
5.
银锤和春心遍尝二十多年酸甜苦辣,对待劳动和做人,自有观点和哲学。银锤道,“不要看不起谁。有时我在想我该以怎样的姿势,面对人生,面对社会,谦卑、恭敬,还是肆无忌惮撞得头破血流,将一生的‘过五关、斩六将’淹没于尘埃。毕竟谁会在乎谁呢,谁又会在意和他人的擦肩而过呢。”春心说,“我崇敬每一位勤劳的劳作者,在我看来,即使是捡垃圾,也是高尚的劳动。每当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敞开脏烂脏烂衣褂不好意思的时候,正是人性最高尚的时刻,这时候‘人’的形象,才伟岸才高山仰止!”银锤道:“可是,有一种出死力的劳工者却令人讨厌,或者低贱到无耻至极,他们本来也没有多高的社会地位,崇敬辛勤劳工者的人们也根本不在乎劳工者的地位,偏偏有些无知愚蠢的劳工者,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摆出一副我挣钱了我有地位了的嘴脸,反倒看不起和他出身一样的劳工者。因为自己出身于贫民阶层,而更加看不起或诋毁贫民阶级,以示他的高级和不同于贫民,达到他不是贫民阶层、比贫民高人一等的虚荣!这种勤劳的劳工者,可谓世间十恶难赦的大奸大恶。从佛法逻辑看,是忘本忘祖的势利小人,是堕入地狱不能托生之辈。佛祖说‘每个人心脏都有一根刺。是我插进去的,不能拔出来。人都因着这个而活。’从另一个角度看,人生的主题是在时间的流逝中,通过成熟、收获、失去、付出、死亡、愤怒以及友情和超越等等,表现一种与世界‘和解’的姿态。年轻是长大的机会,世界能激发人们变好变善,要所有人变圆满变完美。”银锤笑了,春心大笑:“佛祖说的,你是佛祖啊?”
几个人都沉默了,彭兴鼓和妻子陷入深思。“得失过往,如过眼烟云。蜻蜓在水面上冥想,美好就是蔚蓝的天空,纯净的水,白色的云朵。人世的思念牵挂、团聚幸福、孤苦无依、虚无缥缈,痛哭悲泣,一切都时而发生,时而交叉,时而重叠,生者要继续地生活,逝者已经逝去。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遍尝酸甜苦辣咸。生活是苦是甜,只得坦然面对,要经历清晨,要看到黄昏,要欣赏高天的巍峨,要赞美大地的辽阔,世界公平,也不公平。”
彭叶想:“茫茫人海,每个人都在执着地画着自己的圈,从出生到长大,无论白天黑夜,在时空的隧道里身不由己,没有静止,没有永恒,即使站在原地不动,也会默默变老。有些坚守,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放弃;有些失去,在还未到达的风景里成了得到,自己都无法左右。每个人都在创新的道路上变旧,再在变旧的路上履新迈步。人生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还须摘,莫待花落空折枝。人老成世间的一粒尘埃,无人问津,无人知晓。相遇是春天的花朵,是夏天的繁华,是秋天的硕果,是人间的幸福美满,而那些没来由的痛苦,是雨雪风霜,是电闪雷鸣,是人间的丑陋。正如冷与热,好与坏,要做空杯,放低姿态包容万象。春有繁花,夏有浓荫。这些都是小路上的向阳背阴罢了。”
6.
终于回来了,彭砚带来同是两千年出生的男友贾昭。两个二十二岁男女,就像舞台上的角色,多变而富有戏剧色彩,他们既有故事又有情节,既荒唐又生气勃勃。从小生长在城市高楼里的贾昭,对乡间僻野充满好奇。两人第一站到了祖屋,曾祖曾奶没了,祖屋有了不曾想到的破败。门前一公一母两只光不溜秋的石狮不知去向,留下了石狮蹲过的坑坑巴巴,两人推开破旧的黑漆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小花园的落寞伶仃,几竿竹子不识时务地呆若木鸡,花园里凄凄惨惨戚戚,棵棵树木瘦骨嶙峋,原来,祖屋就是几间乡野土屋,曾祖走后,土屋和他的第二代主人,徒添几分矜持,把祖屋装扮出未曾有过的冷落。听到彭砚声音,彭叶抱着一岁儿子,小马一样跳跃。春心轻挪脚步。两人一起出来迎接客人,热情镶上持重。
贾昭哪能想到,迈过不显眼的土门槛,一下子就看到十几口人!不论城里农村,还是家庭人口紧俏的当下,这么多人的家庭,真是破了天荒。贾昭仿宋瘦体的白脸高个,不带一点烟火味的模样,背着双肩黑包不敢卸下,完全诠释缺失未来女婿的危机感。人多眼杂,人们第一视觉都集中于信任不足上。紧张和不安气氛弥漫。彭砚在爷爷算鼓那屋出生,从小随父母住在县城,一直很少回来。初次带男朋友在家人面前,拘谨又唯唯诺诺。彭叶想要知晓贾昭对妹妹的爱恋程度,立即搅起层层迷雾。对着妹妹彭砚,也是向贾昭道:“天这么冷,家里一点好吃的都没有。哎哟,咱家这么多人,哪里住得下吗?”春心一边示意制止,彭叶却旁若无人,故施伎俩。
女新、搡眼早在厨房张罗饭菜去了。冬天的天气越来越阴沉,北风猎猎,说风就落雪。一会儿,地上撒下一层白面。彭砚碍于一家人面子,话到嘴边没有出声。彭叶接着又布陷坑:“砚,姐先带你俩去家里看看吧”。一家人没人作声,等着看叶姑娘自编自演的独角戏。雪开始下大了,周边的公路瞬间被大雪掩藏,龙虎山、渭河、堤岸、树木、房屋,悄悄换上了戏装,静静地躲到幕后。沿着街道水泥窄路,在雪地里,小屋如同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彭叶拿出钥匙给贾昭。笨手笨脚一顿功夫,门开了,蛛网关着,又一根棍子挑拨,蛛网没了,数月没人住的房屋,落魄失神,丢了魂似的向三人倾吐寒酸,表现出没法招待来人的窘迫。贾昭心智迷失慌了手脚,中了叶姑娘埋伏,不知是计,更谈不上见招拆招。一跺脚,贾昭借口说要上虎头山游览苹果桃园,跌跌撞撞向虎头山上爬去。彭叶摸着黄狗交代,“挲摩,乖乖带贾昭哥哥上山,看了果园,赶快带他回家。”彭家的驴和狗都是成精了的。有这么诡计多端的彭叶,岂能没有知冷知热的“挲摩”?
7.
彭叶话音未落,挲摩用嘴巴捅捅贾昭裤腿,意思说“走啊!”彭砚想阻拦,碍于姐姐扯自己衣角的手。姐姐悄悄说:“看看他怎么嫌弃咱们。放心,果园有挲摩陪着,比你陪着还安全。”彭砚听彭叶说出的“嫌弃”二字,顿时一阵警觉,她思忖,真的,贾昭很不悦。姐姐故意让他看那个破屋,别是贫穷吓到了他,限制了他的爱情。不过,姐姐彭叶是过来人,知道怎么试探男娃真假。试一下没坏处,但不能太难为人家。
妈妈春心问道:“贾昭呢?别掉进茅房。”她向彭砚笑。彭砚看着漫天大雪,着急道,“妈,黄狗带贾昭上虎头了。”爷爷算鼓望了下兴鼓,说“银锤,去把城里娃娃接下来。”银锤淡淡地说:“上就上去,回,他和狗回来。”大爷爷兴鼓说:“雪下大了,去看看吧”。银锤朝外走去。雪花一团团一簇簇飞。有的乘人不备,学着小娃娃样儿,和人亲一下嘴,有的拣人眼睛里钻,有的挑衣领里玩搔痒痒,有胆大的,专用小手拍人耳光乐。银锤看了一眼雪花,骂一声“啊,大雪”。唱“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天遍野,你的舞姿是那样的轻盈,你的心地是那样的纯洁。你是春雨的亲姐妹哟,你是春天派出的使节,春天的使节。”雪下得起劲,路上却不滑。因为下得太猛,雪来不及融化,地面没湿。银锤突然想道:女儿怎么就长大了呢?怎么就谈对象了呢,还领了男朋友回来。
人生多像乘车。刚才还只2岁。走了一程,一报站,已经五岁。又走一段,一报站,7岁了上小学。一站一站地报,一段一段地提醒,谁也不会在乎,这个站下去几人,上来几个人,下一站又要下去几个,一站站的上下,没谁注意谁下去再没上来。其实,有些遇见真的值得珍惜,微不足道地下车、一个默默无闻地挥手、偶然的一个转身,也可能就是永别。银锤心头沉重起来,谈起恋爱,接下来就要谈婚论嫁,能有几个站,不知不觉要不了多久,可能就要离开自己,离开他们温暖的家,组成属于她们自己的新家,任凭作为父母的他和春心,也融入不了女儿的那个新家。时光竟然这么无情,它要夺走女儿,使他们父女、母女别离,甚至天上人间不相见。
银锤分不清究竟岁月无情,还是人情纸薄?明天会从朝阳中出来,再在暮色中归去,人生原本重复如斯。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人旅途上的站,有人从时光之门进进出出,多少人下去再不回头,多少人未曾碰面就擦肩而过。人生的路途逶迤难行,有颠簸不平、有曲曲折折、有障碍有危险,人生不光需要出力流汗,还要全神贯注地投入,有时平坦如砥,有时会风急浪高。不管怎样,不去自怨自艾,不怨天尤人,不光看到困难,更要懂得适时观赏窗外的风景,正确对待人生进退。难得糊涂,善于取舍,有时舍是另一种得,只是人们参不透其中玄机。家不只是孩子房子车子,家是感情的相知相遇,家是新生,是一家人一起相拥相守,天为被,地为床,情感为炉,穹庐为屋。
8.
家是温馨的港湾,是灵魂放松的地方,是盛满理解支持的窝,家还是抵御消弭溜进门缝寒冷的暖屋,是毕生永植记忆的牵挂。也许,家不只是一方屋顶,不限于一截破败的老墙根,家是累了、倦了,偎依、患难与共的城堡。就如这偌大的西安老城,纵有千家万户,几千万人口,恰恰城墙顶上架一百平方公里的一个屋顶,岂不仅仅是一户人家!
家是幸福的选择,享受着来自内心深处的宁静,人漂泊到哪里,家是灵魂的栖息地安放在那里。不论怎么旅行,累了回家是最安稳的归宿。人生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一次又一次移步换景,在迎接每一个陌生或熟悉的景色中徜徉,新的布景新的道具,家就是存放地。下一个幻灯片播放,需要在家中交替互换。人生谁也不能超脱红尘,跳不出三界,只有在家,才能放下功名利禄,无视权贵。人在午后的黄昏呱呱坠地,又在一个阴沉的清晨微笑而逝,生活就是哭着来笑着去,酸甜苦辣,而家,就是调和味道,把苦变甜,把累变乐的料理厨房。人的高度不同,胸怀各异,有人看得深远广博,看透红尘方外;有人刚愎自用,不通世务,自寻烦恼,青丝三千一夜白头。难不过柴米油盐青衫湿,痛不过一瓢弱水泪沾衣。相思难解离人泪,为儿操心肝肠碎。家,是人治愈的“怀仁堂”!
银锤用了四十分钟上山,在果园庵棚里找到一人一狗。狗为新人摇着尾巴,忘了待旧主人的热情。“怎么一人待在果庵?”银锤问。“我和彭叶、彭砚去了你家,家里的破败使我感到震撼,简直不敢想象,现时中国,真有这么穷的家……贫穷吓倒了我。我对彭砚的爱情瞬间产生动摇,我只想逃离这个家,远远躲开彭砚,终止我们的爱情。在这住一晚上,明天回去。”说完,贾昭明澈纯净的眸子,望着银锤。没等银锤说话,贾昭又道:“我的思维从来没有这样清晰,我对自己的感情,从来没有这样洞彻。原来,我深深地爱着彭砚,不能离开她,彭砚是我的心脏我的血液。不管怎么,都不能把我俩分开,就是比现在贫穷一百倍,我也不怕。我爱彭砚!”银锤问道:“想好了,不要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
银锤在心里说:“愚蠢小子,经不住彭叶略施小计,就轻易溃败。不过也好,不流泪不认识苦难,不震颤哪能经受贫穷。就是不告诉你,家有一千多万征地款,是贫穷家庭想都不敢想的。”
孩子成了婚,建立新家,父母年龄就大了。孩子有了孩子,父母就老了。孩子的孩子,娶妻生了孩子,父母多数就逝世了,如细胞裂变、坏死,产生、裂变。新家建立了,旧家破旧了,孩子大了,父母已经老了。后浪推前浪,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家如此地推倒,重建,再推倒,再重建。祖屋越来越久的砖瓦,在尘土中渐埋渐深,慢慢消失在岁月的记忆里。再好的风景也如过眼烟云,再难舍的亲情,也要曲终人散。石头总会被风说服,河流会在月光里老去,动人的故事被雨冲刷,血浓于水遭时光稀释。
9.
终于,迎来了娶亲的队伍。新郎贾昭穿戴一新,领着浩浩荡荡的迎娶人员。新娘彭砚,杏眼蛾眉,略施粉黛,粉嫩圆润的脸蛋吹弹可破,高挑纤细的窈窕身段,在一袭大红锦缎双喜裙褂的映衬下,光彩鉴人璀璨夺目。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一对新人亮相,把出阁仪式推向高潮。新郎抱新娘上轿车的一刻,彭砚拉着父母爷爷奶奶的手难舍难分,八位伴郎只得合围“强抢”,新娘分开合围,深情跪地,额头触地盈盈一拜,脆铮铮一声“妈妈……”,犹如冬雷一震,令四座皆惊,刹那间,养育之恩、家的亲情、爷爷奶奶的爱,甜蜜、幸福、妩媚、离情别意,洒了一地,醉了全场,感动了众人。
新娘的轿车开动了,人们感情爆炸了。亲情和爱情纠葛缠绕,隆重喜庆瞬间撑大了龙虎滩!兴龙山、仁龙山兴高采烈,虎头山喜气洋洋,渭河水欢欣鼓舞,月亮石都笑出了声,黄狗挲摩呜呜地跑前跑后,追一程车,接一程后面的人。一村气氛,一路深情。热烈、浓郁、欢乐、幸福……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一股脑儿涌进家门,屋里挤不下,竹子枝上挂的,梅花上飞的,桃枝上坐的,杏树上瞪大眼睛看的,梨树上摇头晃脑吟诗的,只有踮起脚尖的花杆杆,个头太低看不到热闹,急得想哭。美好、幸福化作美满,从祖屋挤到院子,院子被挤到花园,没地方容落,又急急忙忙向街道奔,撵着娶亲队伍跑。
忙碌的主人,忘记疲惫,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宾朋散去,小院静谧,家又恢复如初,人又守着平常。日出日落,忠诚的老黄狗,在岁月中进进出出。闺女出嫁了,家比往常寂寞一些。彭叶心里痒痒,可以任意摆布的新女婿只有一个。引诱贾昭跳陷阱,把彭叶自豪了好一阵子,也遗憾了好一阵子。过一场喜事,就像经受一次考验,一家人,各有各的心得,各有各的收获。嫁出一个人,亲情重了;娶回一个人,家事就重了;要是生了一个小孩,爱心就多了;曾祖曾奶的逝世,各人的孝心多了。爷爷彭兴鼓说:“家啊,就是一口锅;日子就是搅勺把;杯盘碗筷叮当作响,就是家里的嬉笑闹骂;摔碎一个碗碟,是缺失是遗憾是生气了;兜里装的,是小心思;纸上写的,脑子想的,是本事。”
家是一口锅,勺把搅起,有开心、美满、温暖,也有忧伤、愤怒,争吵、缺失充斥其中,烟薰火燎,人间五味。渭河千曲百转奔涌东去,有波折,有回还,是美满;家是锅碗瓢盆,五味杂陈,有远方,有当下,有憧憬,有诗情画意,又有风吹雨打,冬冷冰霜,甚至惊涛骇浪,也是美满;家是碗里的饭,盘里的菜,盐少醋多酸辣苦咸,家是甜蜜馥郁味香,有时太饱腹胀,有时饥饿口渴,这就是圆满;家是傍晚的期盼与等待,是夜晚安宁与守护,有时,是对游子的思念对亲人的眷恋,这就是圆满;星空是美丽的,总有流星陨落,拖着没有闪烁完的光明,多么圆满;美好人生圆满世界美满的家,从这里开始,在那里壮硕,从那里出发,在这里归来,美满、缺失、圆满,构成完美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