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去太华弄。出发前匆匆忙忙,囫囵咽了7片蒲地蓝、1粒头孢拉定胶囊,让药物压制顽固地流感。乘上公交,感到心里恐慌。脑路中突闪火花,像有翻车、或坐过站的不祥感。难道有什么坏预兆?
到了太华弄,脑子越来越沉,眼睛花,视线模糊,目光缭绕、旋转,心里发怵,自问,是怎么了?昏沉沉地思考分析,脑线连接异常困难,断断续续。脑洞仿佛太阳黑痣那么遥不可及,像我正探索其他人大脑中的奥秘。我抖擞下脑袋,大脑像不是我的,不是我管,不由我做主。不知怎么的,我已经离开了思索轨道,中断了,忘了我要思考什么。我努力使思路重新回来,回到模糊不清地出发点,仍然记不起回来要思考的内容。必须得回来,回到那个刚开始要思考分析的原点。
原点?是不是服药过量了?刚一质疑,立即就又否定。不可能!蒲地蓝一次用量5-8片,我才服7片;再说,氨苄、青霉素、头孢,各类抗生素,我从小就像过家家一般,天天亲密,月月咂摸,虽不像找个盖头之类那么稀罕,倒像头上插的花、嘴里吃的喜糖般平常;要说接触,抗生素的鼻祖、近亲,爷爷姥姥、姑姑姐弟,个个熟识,青霉素链霉素庆大霉素,别说氨苄那哥们,就是头孢“少奶奶”,我都没少“授受不清”地接触。药物过敏?长这么大,只听别人有过,在我,根本不可能,而且,以后我也不会过敏,我敢向李时珍保证!
想归想,脑子越来越不听使唤了。突然相信:人真的有魂魄。昏天黑地里,我的魂魄,在旁边飞。我手里有线牵着它,它却要挣脱开去。我不愿意,不能放它走,也不敢放它。放它就等于没有了我……我更加努力牵绊,扯住那根线;不敢太用力,心中发急,生怕扯断了,就再也摸不着、接不上……线从细处断,怕啥来啥……一魄、两魄、三魄,飞啊飞啊,忽上忽下,忽高忽低;飞啊飞啊的,要逃开,要远离。我喊它,别走啊,我的魄!
我在脑洞深处四下搜寻,寻求叫魂招魄的良方。飘缈间,好似母亲亲切的声音喊:“鹿凹回来,鹿凹回来,三魂七魄上身了吗?”一个熟悉地声音答:“回来了,回来了,三魂七魄上身了,上了身了。”我真切感受到,还有一魄藏得严严实实,躲得远远。叫不应,拽不回。纵使咒语力无边,抓却难回来。我急忙大声应和:“回来了,回来了,三魂七魄上身了、上身了!”
我站在高处俯瞰,是鸟瞰:深邃混沌,一片玄虚!玄虚之上,我险险踩在一朵状若棉花的白云边沿。说是边沿,那稀稀疏疏的云朵,就像谁把三斤上好的皮棉,绽放成又轻又大、凌空盛开的花朵,而我的双脚,就踩在这白花朵的棉芒上,纤细的棉芒上下打颤。脚下不实,我胆战心惊!再一观察,云朵在玄虚中飘荡。玄虚之下,想必就是大地,却深不见底。
我向左右两侧舒展双臂,两手掌心向下,振翅拍打。空气受力,我立即向上腾飞,两脚离开云朵好多。再一振翅,“呼”,向上腾空一升。我能飞!开始起飞的吃力感,逐渐减轻,慢慢飞得轻松自如,拿捏得当。脚下是生活的那个世界,矮墙房屋,窗户、大门、院落,能看见农家院里的梯子、厕所、和撒尿的男孩。一座座楼房,羞答答相互推搡,眼睛朝上偷偷看我。我有些得意:我会飞!村庄的一切,都像故作姿态,谦逊地低着脑袋,匍匐在我的脚下。
我开始驾驭身体,得心应手,轻飘飘飞翔。“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中开?我猛然警醒:不能飞!人梦到飞,是魂在飞……我那魄,还不知飞向哪儿了,能招得回来?魄回不来,危险……危险,我如何敢飞?岂敢拿生命玩耍?再说,会飞算个啥,会飞真的不算什么。会飞的多了去了,金龟子、玉米螟、螳螂、蜻蜓都能飞,最不待见的屎壳郎都能飞几米,听说猪在风口上也能飞。有的人不飞都能飞,有的人躺着就会飞。飞机、高铁、火箭,哪哪都飞得,哪哪都能去。会飞有用吗?比不了天工运高造化大!比方说,猪八戒买个飞船,随便就可以登上月球找嫦娥;而孙悟空虽然会驾云,却上不了月球。本事偏偏就输给造化。
会飞不算啥,但要是飞远了……我立即吓出一身冷汗。对,不能诵读李白的诗!我不想做李白,我不喜欢李白脑洞大得可以吞下宇宙,口一张半个盛唐,光鉴日月,高山仰止,与天地争寿。而且,李白是仙界不容的神,是人间超凡的人,是天地间少有的“神人”。比起李白,杜甫更加实在,杜甫是人,是真真实实的寒儒,发不了财,升不了官。而苏轼,是上天宠幸的才子佳人,唯钟灵毓秀于一身,错就错在造化把“思想”加持错了对象。王维出生于有钱人家,正经八百的读书人,既是“大家闺秀”,又是“贤妻良母”。要说学,这些人,我一个也学不来,都是天成的命,就像天上的星宿,高远得摸不着,无所谓喜好厌恶,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我喜欢曹雪芹,曹雪芹是没落贵族。一是他的落魄和我学问的困顿没什么两样,二是我也曾想创作一部《红楼梦》或《白楼梦》,不意,先机被曹雪芹抢了去,而且,曹祖师比我早了几百年。我只得作罢,作家梦好做,真作家却不好做。我明白这差距,但我还是喜欢曹雪芹。多少年过去,我仍然做不来,最后悟到:曹祖师那是清朝,因此,我怨叹“机不逢时”。怨叹完了又记起来,我飞得够远了。幡然悔悟,我还要召回魂魄呢,须先守住身心,定下心神。不飞、勿动。我掰大眼睛辨认,我还在太华弄。
太华弄——不是渣滓洞。我瞪大眼睛当灯笼照,太华弄还是熟识的原样。意识中,怎么就扯到渣滓洞?我不知道,努力验证,心里极力不愿承认:渣滓洞是关押江雪琴的地方,战士江雪琴不是文学曹雪芹。太华弄,字面应该和某某宫,或皇太子生发一星点关系,怎么也不该让联想沦落,把太华弄打入渣滓洞!国民党、军统特务,早已经殆尽……但是,我蹒跚迈步,分明踩着血块状的棉花团,血块一样沉重的雾,雾块形如棉花般地云朵。此云不是先前空中踩到的白花花彼云,而是渣滓洞特有的血块雾团。对了,只因这血块雾团,无论如何都注明了渣滓洞的特殊性状,且名符其实,因此,我更有理由确认其渣滓洞身份!
重庆渣滓洞是历史的遗物,是国民党凶残的标本,是被捕坚强共产党人受难的十字架,是党史沉重的一页。直至此刻,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我的思想逻辑没有毛病,意识却可能是有意的,欲保存弥彰的历史。一阶阶台阶向下通到地下室,每一个台阶,正是江雪琴那样的共产党人,脚戴镣铐、双手索链,受过的一次次折磨。镣索撞击石阶,震响在历史中回荡。不是镣索锁不住手脚,而是镣索箍不住英雄的意志;再多的磨难,也不能改变他们对共产主义地坚定信念,“打到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革命必将胜利的信仰,像五星红旗一样永远鲜艳。我在渣滓洞?渣滓洞外,一派迎新年的气象。记忆打着回旋,仅仅显示渣滓洞的信息,可见之处和可忆之处在向外延伸处断片。其余,我什么都不记得。浑浑噩噩,突然,想到了一个平时想不起来的答案:革命者“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那种迎新春的“香味”,和前人的“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的香,以及现代人们喜欢、难忘、追忆的年味,是可比却又无法比拟的。
地下室更像渣滓洞,我踏着血块棉团一样的路面,手臂护着头颅,就怕不小心跌倒,受到意外地碰撞,好在路面还算平坦。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空间无规则布满许许多多“土块”。弓身穿行,听见身体和空气撞击的“喀嚓”声,人在硬铮铮空气间隙中移动,难免左冲右突,路过处,空气碎裂。我四下暗暗张望,找寻碴滓洞原有控制手脚的刑具。顿觉头皮发麻,精疲力尽的我,根本顾不得太多,一屁股坐上一张椅子,又觉得自己像江姐。因此,我慌不迭离开椅子,脚下踉踉跄跄,像有索链牵绊,手臂上,也像有串铁链。低头下去,地板还是血块样的棉花团,松松软软,落脚无力。
这时,依稀听见“叭叭”的枪响。按头脑预留的印象,应该是重庆解放的激烈战斗,是快迎接黎明的时候。国民党军队、蒋家王朝土崩瓦解。悠扬的歌声传来: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伴随“咚咚锵锵”的喜庆锣鼓,为迎接胜利新绣的五星红旗,猎猎招展。万花红遍,人们高歌欢庆,迎新春喽!鞭炮声中一岁除,欢欢喜喜过大年。瑞雪飘飘,欢乐阵阵,千家万户飞出“过年了”的呼声!我回首每一级石阶,胜利的曙光,正是这样,沿着石阶,一阶一级走出来。
我头更加疼,昏昏欲睡,自己叮嘱“不能睡”。于是,意识又回到了“地下室”。冷冷清清,没有欣喜,没有欢乐。不知今朝何年,不知春时可到?如果没有无数站在高天的共产党人,为了劳苦大众为国家为民族,把自己把生命置之度外,为人类最伟大最崇高的革命事业,置身于浩瀚遥远的无际航程,在艰险飘缈中持久坚持,哪能香飘云天、高歌春来。老一辈革命先烈浴血奋战,一个个共产党人坚贞不屈,他们心系天下,以黎民苍生为己任。一枝独秀不是春,个人独香不是味。万花芬芳香飘云天外,国家太平世界大同,高歌欢庆新春来。这是多么大气,多么宽广、多么浓郁厚重的年味儿!
我想,我病了,还是迷失了?不可能,这年代哪有什么渣滓洞,渣滓洞只是一时幻觉,只是许多石阶通往的地下室。旁边一只黄狗朝我招手,尖嘴瘦瘪的脸上,像哭一样机械地挤出一堆笑,笑得勉强,笑是假的!狗,像我的黄狗,以前我养的它。它可从没这般糊弄过我,从来不用假笑讨我欢心,我注意审视它的内心。用心之下,又发现它好像不是狗,更像一只狐狸,我慌忙记起狐狸的狡猾来。警惕拉来疑虑的全套表情:是不是孤魂野鬼冒充我曾经熟识的黄狗,讨得我欢心,骗取我信任,然后,勾走我的魂魄。心里吃惊,我表面镇静自若,任你假笑也罢,讨好也罢,骗我信任也罢,不管邪祟怎么甜言蜜语呼唤,我只要不答应,它就无计可施不攻自破。我偷偷拧回头探望,黄狗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幻化的,却又有一只野山鸡,朝我挤眉弄眼,搔首弄姿,我赶紧定住心神,横眉冷对。野山鸡花枝招展开屏谄媚,我不为所动,双拳紧握,随时准备反击的姿势。
也可能黄狗和山鸡,都是可巧路过,并不是蓄意勾魂的。我的臆想在这个特定时段,已然占了主导。不知什么时候起,血块棉团的地板在云游,血色云朵,跳起狂欢的舞蹈。那些像土块块一样的凝固空气,早已经飞上白云巅巅,周围都是春潮的欢笑。新春气息一激灵,空气振奋地打一声响鼻,所有生灵邪乎的、正经的,都可劲地望我、笑我,蓄意地、无谓地,像盯着世间独有的怪物。墙缝挂下一冰柱,开成朵冰花,像一只琥珀小碗,地下室透进一片光影,像极孟婆端着汤。我抿了嘴,屏住气息,心里“不喝、不喝”,只想找回魂魄,离开是非之地。再香的孟婆汤,比不了一杯清茶的味道。
我仍然站在地下室的台阶上,那么光亮的地方,我看不到光明,我用灯照亮,灯光猥琐,更像是鬼火。我骂声:“炒蛋”,沉重的眼皮不为骂声所动,怎么办哪?眼睛一闭,早上睁开,是又多了一天;闭上眼睛,不能睁开,就是去了,没了明天。生死犹如一个转身,生命就像一片落叶一阵大雨,人生一世就像一场大风一次日落。人死其实就是一片药,一个跟斗,一次眨眼,一个噩梦,一次停了的呼吸。世间一切,美好也罢,丑恶也好,香也好苦也行,酸辣苦甜,只与活人有关。只有活着,才有味觉。味觉只与活着有关,活着才有感官,才有味道。要知道年味,就只有活着。年味就是活着!
人最容易迷失本心,像迷路的人把自己给走丢了。招魂纳魄,是人生重整旗鼓,及时调整航向的有力保障。今夜除夕,星河灿烂,烟花满天,在雪花纷飞中拥抱世界,雪落飘飘轻敲每一扇门窗。灯火阑珊,新年的钟声,问行人怎么还不回家。珍惜当下,要好好的活着。烟花盛开,悄然落下,装扮新年春到;新春夜晚,要落下多少流星繁华?烟花短暂,令人难忘,一时绽放要经年长大。今日新年,海阔天空一起茁壮,星河烟花只为守护万家团圆。我睡意全消,旧年已去,新年已到。萎靡顿失,精神焕发。
我望着错吃的那板感康自嘲,“算我命大,误服七片感康!”摩挲吃剩的那板铝膜,味蕾在龙年,还是满满的感康药味。愈来愈浓地年味,香飘云天,万家欢庆。我长呼一口气,嘴里不由嚷嚷:“活着,就是最好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