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大响,灌了马忠一耳朵。他从噩梦的湖底艰难地浮出水面,仿佛缺氧过久,身体失去了本能的记忆。想翻身而起,四肢躯干像被钉在床上,无法动弹。外面,浓雾升腾,聚集,如梦似幻,把这里团团围住。雾从窗户的破洞里涌进来,裹挟着寒冷。
马忠捂住耳朵。那声音偏执,像无法驾驭的烈马,恣意狂奔,直撞进耳洞。他受不了,咬着牙,瞪着眼,尽力摇动,胳膊抵着床,腿弯过来,坐在了床沿。绳绷木床紧靠后墙,吃饭桌子靠着东墙,墙皮剥落,破破烂烂。地面杂物横陈。
吃不了海底深的苦,就享不了云天高的富贵!这是马忠的生活信条。
他推开卧室的门,猝不及防,一个坚硬的拳头稳准狠砸在脸上。马忠夸张地惨叫出声。揉着酸疼的前额,怒不可遏地就要发作,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是关福泰!文质彬彬的一个老师,竟然动了手!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轻慢地抻了抻衣袖,似不经意地问:“你来何事?”
“何事,你现在问我何事?”关福泰的眼睛因着急都要爆裂了,脸色灰红,举着的右拳示威似的连连晃动,仍觉得不解恨,“五前年,我娘把五十万的拆迁款交给你,你是怎么说的!按月息二分计算,只要需要,随时可取,取多取少,悉听尊便。可后来呢,我娘需要钱,向你讨要,你利息不给,本金不付,真是岂有此理!”
“俺当初这样说时,资金完全周转得开,兑现承诺一点问题也没有。可后来,情况完全变了,没有兑换承诺,错不在俺!别人该俺的钱,比你的不知多多少倍,硬拖着不给,俺也是沙漠找水——干着急!俺有苦向谁叨叨?”
好像传音入密,马忠耳边有人说:“你说假话不怕遭天谴雷劈,你没钱?你的钱存在几个亲戚的名下,躺在银行里,为啥不还!”
这是谁?揭了底了!马忠大惊失色。屋内,冷冷的雾气好像关在房间的麻雀,四处乱窜,与外面的雾气连成一片。没有人应答,心莫名地疼起来,先是隐隐地,慢慢地加重,终至撕心裂肺般。他强忍着,一只手死命地按着左胸,呻吟着。
好了好久,疼痛轻了点,那声音又继续了:“你真是活该!五十万成了福泰老娘的心病,福泰都三十了,处了几个女朋友,都因为没房没车没存款而痛失所爱。你不还,她愧疚、焦虑、烦躁,终日以泪洗面,生了场重病,都是拜你所赐!”
马忠的心有如万千钢针扎心,全身跳跳地颤动。他皱眉,脸上肌肉扭曲着,颤抖着说:“小关老师,俺真拿不出钱。你要不嫌,俺把自己交出来,任你处置。俺也着急,可实在是没啥办法啊……”
关福泰黑红的脸色淡了。
马忠心里暗喜,拍着胸脯说:“小关老师,你和婶子的情况,俺太清楚了,俺向你保证,讨要回钱,第一时间全交给你。俺不骗你。”
马忠的话音刚落,隐隐的雷声从天边滚过来。
关福泰惊道:“冬天打雷,真是奇怪。”
“放心吧,俺言出必行。虽然俺和老婆离婚了,除了债,一无所有!可俺知道人要讲良心!”马忠指天画地地保证。
“你就是个骗子!”耳边一个尖利的声音斥道。
他环顾四周,哪有人,谁在说?他极力使自己安静下来,低着头,突然发觉听到的声音仿佛出自胸腔。这是怎么回事?他诧异极了。
“你要遭报应,如果你不悔改!”那声音威严,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重若千钧坠在心尖上。
三处别墅被砸门换锁强夺抵账,他只能藏匿在旧县屯河小区老鳏夫大舅吴义仁的房子里。这算不算报应?马忠在心里给予了否定。
二
俗话说,狡兔三窟。马忠深知。只要使用手机,终将无所遁形。因而,他买了多部手机,一旦露出马脚,就换一部。匿居在旧县,马忠认为上了双保险。没想到,竟被关福泰撞见。麦芒掉进针眼里了,关福泰看望姑父吴名——他和吴义仁是刚出五服的兄弟,性情相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外面黑咕隆咚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马忠又做梦了。那个人又来了。身高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关公骑着赤兔马,手持青龙偃月刀,力劈华山,兜头就剁。
马忠吓得魂都飞了,瘫在地上,竟躲过了一劫。他脸上失了血色,凄婉地叫道:“关老爷,您圣明,暂息雷霆之怒,听俺一言,您如果觉得该杀,再杀俺不迟。”
关公停了刀。
马忠叫嚷起来:“您弄错了,俺是叫马忠,可不是生擒活拿您交给孙权的那个马忠。他比俺早一千多年,冤有头,债有主,俺是欠别人的债,可不欠您的。”
“吾要杀了马忠!”关公舞动长刀,风跟着嘶吼助威。
马忠急叫:“关老爷啊,俺是您忠实的信徒。在这旧县南郊,有一座关帝庙,您坐在殿上,左周仓,右关平,何等的威风!我敬重您,膜拜您。要论忠信守义,谁能比得了您关老爷?要比恩怨分明,您仍是天下第一。俺在家里专门请了座您的塑像,晨昏叩拜……”
关公听着,手捋长髯,刀离了马忠的身体。
马忠心花怒放,一缕奸笑在脸上弥散开来。
这伎俩被关公识破了。关公怒道:“无耻小人,竟给我戴高帽,差点着了你的道儿。”
关公再次举起刀,高声叫道:“纳命来,你这不忠不信不仁不义的家伙,你欺,你蒙……我既已看穿你,就绝不放过你!拿命来!”
马忠不动地方,愣怔着,傻了。
看马忠装傻充愣,关公又说:“你马忠,当年生擒我,献给孙权,还得了吾赤兔马,旧怨新仇,不能不报……屈辱于小儿之手,吾怒,吾恨,吾苦,吾悲,可谁能理解吾?如今,上天许吾监视这满天下之人,忠信守义,吾褒之,欺骗坑蒙,重罚之。对于你,只有惩罚,以儆天下!”
“俺也是重义之人!”马忠仗义地拍得胸脯山响,“俺倒是想还,可手里没有分文,没有钱如何还。关老爷您最圣明,这满天之下不守信义的人多了去,俺也深受其害,敬请您主持公道!”
关公脸色凝重,说:“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做人要诚信,说话要至诚,否则,必受严惩。”说完,上了赤兔马,左反持青龙偃月刀,右手一纵缰绳,一人一马,绝尘升天,倏忽不见。
马忠诺诺连声,向着关公施了个大礼,心里暗暗地笑。工农兵学商里,有多少油嘴滑舌之人,一眼泪一口血,用绝对的盟誓保证,就是没有结果的结果了。
三
天黑下来了,马忠心慌意乱,坐卧不宁,右眼直跳,老感觉要出什么乱子。他给老婆麻楠打电话,一遍遍地拨打,无人接听!
“这臭女人,在干什么!”马忠怒火中烧,“还反了她了。”
不过,他已和麻楠离婚了。
“瞒过别人罢了。”他对麻楠说。麻楠起初说啥也不同意,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咱做信贷,挣不少了,办假离婚,赖账不还,丧良心!”
马忠痛骂道:“你懂个屁!自古欠钱的是大爷,被欠的是孙子,你放着好好的大爷不做,偏要当孙子,你发哪门子贱!”
麻楠牙齿咬着唇,不再说话。家里住房,包括孩子都跟着她,一部分存款放在她名下——麻楠本人并不知晓——些许现金供日常开销。马忠对外宣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欠钱的是俺,与他人都无干。他大摇大摆地在村子里逛荡,很快就没了踪影。
马忠除了害怕睡觉,对走夜路也很恐惧,为了隐藏行踪,躲藏债主,他别无选择。这次他打了出租。司机看模样三十多岁,人很憔悴,木着一张脸,开车技术娴熟。长长的灯光照着前路,路两边的暗影嗖嗖地向后扑去,想抓住他,就差那么一点,他又侥幸逃脱了。马忠心里恐慌,无话找话,他问司机,“老弟看起来不开心,做出租车司机,虽然辛苦,挣钱却得劲!”
司机注视着前方,并不回头。内视镜中的他苦笑了一下,说:“起三更睡半夜,挣点辛苦钱,当初鬼迷心窍,全投给放贷的表叔——那是五年前了——本金三十万,给过一万了。老婆被查出癌症,花了十万,小孩高三,明年该考大学,学费还没着落。讨要,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没钱!你说气人不?”
“谁说不是呢。”马忠见怪不怪地说,“你这算幸运了,别人欠俺几百万呢,多少年了,俺哪见过分文?”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就是缘分。”马忠很懂共情,大度地多给司机五元钱,在庄头就下车了。司机坚持要把他送到家,马忠拒绝了。待司机和车,以及灯光彻底消失,他麻利地蛰伏在树后,暗影里各种什物的轮廓,静默,扭动,纠缠,变幻着,没有人声,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他再次给麻楠打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奇了怪啦。马忠嘟囔。门前挂着两盏红红的灯笼,照得四下里一片红亮。
马忠暗骂麻楠猪脑子,捏着嗓子,喵喵地叫,可院子里毫无动静。分别时说好的暗号,也忘了?难道麻楠跟人跑了?这样一想,那不堪的画面一幅幅出现在眼前。
叫不开门,就爬墙头。马忠顺着门南旁的大柳树,一跃,脚使不上劲,滑脱了。没等他再次跃起,一双手拽住他,一拉,一屁股蹾在地上。
这是谁,跟俺过不去?这双手推搡他站直了。回头,却傻了眼,原来是村长冯妙,嘲讽地看着他,还钱吧?忽啦啦,身后冒出一群人,望着他的目光织成网。马忠落网了。
这场面马忠没有想到,他惊喜似的笑了。
“你离家一年,挣多少钱,账能还一些吧?”冯妙冷冷地问。
“村长,”马忠叫,“俺挣有八万块……”
听到这话人群里炸了,“还俺的!”“还俺的!”
冯妙让大家肃静。大家安静下来。
马忠嗫嚅着把没说的话说完:“是想着回来还账,不承想被贼盯梢了,跟着俺先动车,再汽车……被这千刀万剐的混蛋顺走了。”
“唉!”马忠听到一片声的哀叹。
“编,继续编!”冯妙揶揄。
“总得让俺进家,再……”
“家?”冯妙嘲弄地看了他一眼,“你和麻楠不是离婚了?你走后三个月,她就跟着邻庄的一个叫韩什么的,那个据说在天津搞废物回收的暴发户,走了。走时,房子卖给了我。”
马忠嘿嘿地冷笑,他的眼看着冯妙说:“嘁,你骗不了俺。”
“你不信?合同我都带来了,你看!”
马忠不看,笑,“俺相信你的能力,江湖纷乱,俺见得多了。”
冯妙同情地看着他:“存款都在麻楠的名下,她都说了,多少万呢。”
马忠哧哧地笑:“俺和她离婚了,她的钱与俺无关。如果她能替俺还钱,俺谢谢她。”
冯妙上前敲了敲门。门开了。马忠瞪大了眼睛——麻楠出来了。手里牵着儿子马小忠,陌生地看着他。
几个青壮男女尾随而出,仿佛保镖。
马忠暴跳起来:“你是个死人?电话不接……”
“他们不让俺接,也不让俺说,俺急得嗓子冒烟了。”麻楠委屈地啜泣。
“你——坏人——凶妈妈——”马小忠奶声奶气地说。
周围的人轰一声笑开了。
“把钱拿出来吧。”冯妙对麻楠说,“你说见到马忠就还钱的,这回,你还有啥话?”
人群里欢声笑语。有人说:“在大门上安上监控,挂上红灯笼,果然管用。冯村长真是太高明了。”
“自作聪明!”马忠看着冯妙及众人,“她没有钱。”
冯妙正视着马忠,眼里有话,“钱在你那儿,我就等你这句话。”
“俺没钱,刚才我说过了,钱被人抢了,你们不信,俺无话可说。”
冯妙不信。村民不信。他们把马忠关起来,不给吃不给喝。
“给钱,还你自由。”冯妙劝。
马忠不言,也不语,也不恼,也不闹。不给吃就不吃。他说:“俺没钱,不信,就饿死俺,以明心志。”
冯妙让麻楠偷偷给马忠送饭,凉拌熟牛肉,马忠的最爱。马忠不吃。
冯妙看着马忠,好像透过肉身,看穿了灵魂:“我知道你有钱,你瞒不了我,你这个舍命不舍财的家伙!”
“让他走吧,俺俩是假离婚。”麻楠的话大家都听到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让他出去想辙。”
那个夜晚,真是危险。马忠有些后怕,更暗自得意:“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又一个夜晚,他大步走出家门,抖了抖身子,马上被夜色吞没了。
出门前,马忠笑着扭马小忠的脸蛋,温和地说:“小忠,你不能说你爸是坏人。”
马小忠撇着嘴哭,在麻楠怀里扭过身去。
四
马忠从福星县赶往新市,滴滴打车,太巧了,叫到的仍是那台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好像受了委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马忠得意地盘算着事情,并没在意。
司机轻哼了一声,说:“有缘啊。吃了顿饭,认清个人——马忠——名声很响。”
马忠不吭声。手机里响起了歌声:你为什么负我不负他……铃声打破了尴尬,马忠拿出手机,是麻楠打来的,犹豫了一下,接了。麻楠的声音惊雷一样炸响在耳边:“你快回来,小忠被关福泰绑架了,扬言不给钱就……”
马忠果断遏止了麻楠的哭诉,他冷笑:“老师绑架?!笑话!我还要毁灭地球呢,谁怕谁!”
司机急加速,车子要飞起来。马忠吓坏了,直嚷嚷:“兄弟,你开飞车啊,这么快去奔什么丧?”
“是有一个人要去火葬场奔丧,去送别同学。这人是一位老师,给人担保贷款,一连两次受骗。第一次,三个人给一个做生意的邻居贷款三万元。不料这人借钱是玩炸金花,血本无归,跑路了。还贷时间到了,给他担保的三个人,只有他使财政工资,他的银行卡上有四万元,于是银行把三万元直接划走了。家人告诫他,花钱买教训吧,下次再不敢给人担保了。
“第二次,同事的姐夫马忠贷款五万元,需找五个人担保,又找到他,说:你放心,每人担保一万元,你这一万元如果出了状况,算我的。同事一场,抹不开脸面儿,勉强答应了。没想到,马忠这家伙是个老赖,拖着不还。同事的钱被老婆管得死死的,他只能自己想辙。家人知道后,对他大加讨伐,他也很怀疑自己,结果喝下大量百草枯。”
马忠听了这些,不自觉回头,惊惧地大叫:“奔丧的人呢?”后面座位上空荡荡的。
司机看着内视镜中的马忠:“他坐在你身后,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马忠侧斜身子,大着胆子再度回头,惊恐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很快,到了福星县殡仪馆大门前。司机大叫,“到地方了,下车吧。”没有人应答。司机下车,打开车门,生气地说:“睡了一路,到地儿也不下车,真是的。”絮絮叨叨半天,嘭的一声关上车门。
马忠想说话,上下牙齿打闹得激烈,仿佛很冷似的。此时,空调正输出暖风,司机舒服得哼起了歌。
早上六点钟,外面的雾气淡了。车子进了新市,驶入建设中路的帝豪佳城,在A栋六号楼别墅门前停下了。
马忠扫码付款。司机望着他,诡异地笑。
五
马忠按响门铃,家佣赵小姐开的门,客气地把他引到客厅,倒了杯水,出去了。马忠喝了口,放松下来。
这是表弟吴朋的家,光从外面看就让他咋舌,独栋别墅,上下三层,装有电梯。客厅里,六米多长的鱼缸里两条金龙鱼达官显贵般信步闲游。房顶吊着巨大的灯饰,墙上字画,马忠说不出什么好,都是龙飞凤舞,那印章都硕大,清晰。
马忠等了两个小时,八点过了,吴朋才过来,伸个懒腰,打着呵欠:“马忠,这大早上,么事?”
马忠叹了口气,说:“表弟,俺放您这儿的三百四十万,就给了俺吧。债主逼得没法子,再不还,要闹出人命喽,俺怎么担得起?”
“什么!”吴朋尖白的脸扭曲,眼睛立起,像个凶神,“我也无米下锅!你分明是想拆我的台,我要是倒了,对你有啥好处?”
马忠两手搭在身侧,像条苦瓜。“表弟,俺感您的恩,感二舅、二妗子的恩,啥时也不能忘啊。俺实在有难处哪!”
“你知恩就好!”吴朋压低了声音说,“我捅的窟窿要补,现在银钱吃紧,你好意思提?有我在,你啥都有,你可懂!”
“要不?先给一百四十万,可行?”
“毛也没有!别磨叽,我就不送你了!”吴朋站起身,威风凛凛地走进电梯间,上楼了。
马忠呆怔着,慢慢走到金鱼缸前,金龙鱼根本不理会他,游它们的。他有些怒了,真想一拳砸烂鱼缸,拿出这两条鱼,扔在地上,看它们还傲个啥。
出了小区大门,心里又愤愤了。吴朋,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当初信誓旦旦,答应筹款超过三百万,月利息三分四厘,这都两年半未付了。吹嘘有路子,钱给深圳大老板用,保险得很,䞍等吃利息!保险?为啥这么长时间未给利息?本金也不愿给,你这哪国的信用!
“这么大额的钱供你支配,还要受你鸟气!”马忠想到这,恨不得捶烂吴朋的脑壳,或者是自己的脑壳。想好来要钱的,回去时仍是两手空空。
六
马忠在新市乘上高铁,直奔旧县。车厢里四人斗地主,两三个人摆龙门阵,独自儿刷抖音看视频,自顾自打电话……热闹得紧。马忠松弛下来,眼皮在打架,一会儿合上,一会儿睁开,最后合上了眼帘。
公路像条灰色的大蛇。出租车在暗夜里穿行,好像碾着大蛇的身体,向前疾驶。车外,一个人骑着枣红马,手里握着青龙偃月刀,在车后追赶。
马忠一看急了,这不是关老爷吗?小葱拌豆腐,早已一清二白了……他再向外望去,人和马都不见了。
蓦地,一个暗影扑进车内,举着青龙偃月刀,神色暴怒。
“关福泰老娘忧思成疾,你再不把钱还给她,就要了她的老命!”
“人家欠着俺的钱不还,俺拿啥还?”突然,他狂躁地捂住肚子。眼前迷幻了,众多的蛇在全身上下游走,都露出尖利的獠牙,撕扯,啃噬,马忠唬得晕过去了。
马忠再醒来时,列车员柔和的声音适时地传过来:“旅客们,旧县车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马忠在车站广场坐21路公交,很快来到通过住处的小巷。迎面撞见福泰骑着电动车,愤怒和不屑飞过来,一阵风地过去了。他进了大舅的房间。
吴义仁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掯着名片簿似的。他疑惑地定睛细看,一把抄过来,是一本邮储存折,他疑惑地看着流水,暴怒起来,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嘶吼:“你,你怎么会有这个折子?怎么取得出钱,钱呢!”
吴义仁闭着眼,任马忠掐。猛地,马忠感到后背好像受了一击。
“谁?”他松了手,回转身,身后门关着,哪有人!
马忠气喘吁吁,“哪来的折子,你说,怎么取的钱?”
“吴名是俺兄弟,他把一切都给俺说了,俺痛心得要死,竟有你这个外甥!你与你二舅,你表弟,只想着自己,哪管别人死活?就是小忠被绑,你也无动于衷,够狠!俺知了详情,要为你赎罪!俺取出了你的钱来!”
“怎么取的钱?”马忠不明白,两个糟老头怎么能取出他的钱!
“关福泰可以。你用俺的身份证,以俺的名义存款,小关说很好办。他陪俺到银行挂失,后来,补办了存折,重设了密码。卡上有八十万呢,俺让他只提五十万!做人要正,不要贪……”
“俺的五十万哪!”马忠歇斯底里地吼,再次掐住大舅的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
马忠的头部再次受到撞击,他吓得冷汗直冒,环顾房间,并无外人。再看大舅,脸色紫青,眼睛鼓突出来,嘴大张着,伸直了舌头。
眼前一花,他抬头,一个影子拦住他——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形。他怒了,“关老爷,你为啥再三再四地为难俺,俺叫马忠,可不是害你的马忠!俺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关老爷忠义守信,言出必行,行必有果。告诉你,吾不是关老爷!”那暗影说,“我幻化为关老爷,才有魂和神,才能跟着你,薄惩你,教化你,却并不能杀死你!”
“你不是关老爷,既然爱惜我,就该保护我周全,怎么处处设计我,你到底是谁?”
“我赤红,火热,有节奏地跳动,给予你生命源源动力。你让我蒙羞,我没脸再活。我死,你必跟着即死!”
那人说完,青龙偃月刀出现了,暗影一头撞上去,血在刀刃上游走,像蛇!暗影欲坠欲升,终于扶摇而上,消失了。
马忠捂住胸口,倒在地上,身子觳觫,狂乱地呻吟:“俺有——钱,还——”
——首发于《大观.东京文学》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