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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世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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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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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别传:道师江寅叔

我们当地有句土话“黄狮见钱,脚手轻绵”,贬义,是说人势利,见钱眼开的。这“黄狮”说的就是道士先生,专门给人家做法事之类的。其实论到生意上,哪人不是这样呢?!也不知为何,以前的人就说到道士先生上了。我猜大约以前生意上的来往本来不多,而几乎每家每户都是要和道师打交道的,请道师做法事与普通生意来往又不同,以红包方式付酬,而红包大小也未必是像买卖这样明码标价,由东家随风俗给,难免有多有少,道师也是人,估计也就难免有点小情绪,于是被人说上了。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把道师当成一项生计行当,想必是会让道师们不满的,更别提指责他们见钱眼开——这是事关灵魂和来世之事,怎能与俗世生计相提并论?!

我记事时,我们村上有三个道师,岁数都不小了。我邻居江寅叔就是一位道师,姓胡,别的两位道师都有家庭(有一家是在街上开青草药的店,另一个是远一些的张家),只有他是独自一人,好像是结过婚,但没有家室,基本是专业做这个为生。周围的几个村子常常请他去 。他家和我家隔一条小巷子,他和我父亲要好,常请父亲帮忙写一些疏(一种与神沟通的文书,法事时要烧了给神收去),小时候父亲偶有带我去他家玩。

这绝不是一项简单的活儿,虽然在无神论者眼里这只是装神弄鬼蒙人的把戏,曾是属于被歧视的行列。在信神者的眼里觉得这活儿和阴朝地府打交道,风险大,潜意识里并不大待见道师。我猜测在他那个时代里,他这样的角色是挺尴尬的,官方和民间都是排斥的,而风俗却又缺不了他这个角色,于是他也就在夹缝中平静地一直生活着。因为这事要常常和死人接触,我们小时候都避讳他,但是世风难改,在很长时间里直至如今,村里有人去世,大多数人家(只要不是信教的)都要请道师做法事,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求平安的“过关”法事、婚庆择日、卜卦算命之类,所以这行当到如今也是民间“刚需”,未必会被完全取代。若从生计上与如今的各种商业把式作个对比(比如:殡葬行业),我也不好妄论其高下。

这活儿一招一式其实是极庄重的。各地方形制也有很大不同(即便同是闽东地区,各县也有异),应是有师祖的真传,也得有相当文化,不是随便谁都能上。光是背诵那一大套的咒语腔调就极不易,从文书的书写上也能窥见一斑。道场上的道具也都是有些年头的,越老旧说明资历越深。听我老表叔说,刚解放时的第一任屏南县长似乎不怎么识字,开个发票收据还得请他来帮忙书写,可见在当时他是算少有的能断字有文化的一类人。

我最近一次参与这法事是前几年我那高寿的本族伯姆的丧事。也许因属喜丧,虽然那次请来的道师岁数并不大,有两个助手还是年轻人,但全程中我以欣赏的眼光来看,发现这姿态和节奏韵律虽简单,但也十分耐看,耐听。非州的土著音乐就有点像这样。我想随着人们观念的开明,这也可算是一种非遗吧。即使如今,论使用频度也能秒杀各种流行音乐,与殡仪馆的哀乐有得一比。

与如今陌生社会的全民王婆自夸,利润至上,投机取巧的现代商业比起来,这行当哪怕在现今还是纯凭口碑立脚,应该没有哪个道师大刷广告鼓吹自已技艺如何了得,否则他可能真的无事可做。以我浸染都市商业多年的“经验”看,道场上很多繁文褥节是大可简略的(现在来说至少可以用上批量复印技术),因为不少是写完后像信一样包起来,法事时用火烧掉的,外面的人是无从看出,但江寅叔似乎从没有偷工减料的意思,内心恪守神灵世界的各种规矩,每次写疏都写到很晚,流程一点都不马虎。若是超度法事,还得通宵,也是挺消耗精力的。以前交通不方便 ,别村有需求请他去,他还得一个人带着行头夹着一把油纸伞 走一两个小时 山路赶去, 这钱赚得也并不容易。而且,虽属冷门,但业内也不无竞争。若说这行当是存心蒙人,那道师们真可算是高明的演员了。

也许是看尽了人生的无常和终极命运,印象中江寅叔情感总是十分淡漠,少言寡语,极少主动与人闲谈。除了平日看到小孩们到他那破败的后园偷摘花草时吆喝几声外,没有太多的感情表达,平日里也是独来独往,一个人生活。他这一生操持了多少人的终场盛宴啊---比他年长的,比他年轻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各不相同的生离死别的场景。

江寅叔去世也已经有十几年了,宛如一颗尘埃,至此村里好像就没有别人会做这类法事了,有需求的都得到别村去请 。我有时想,他操持了无数人的最后一场人生盛宴,也不知道他的最终盛宴是由谁来操持的,是否合规圆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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