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
淡粉色的圆圈涂满明亮而洁净的桌布,简易的修饰更能体现出主人的品味;洁白如雪的墙壁上装点着颇有乡土气息的油画,同几净窗明的房间相得益彰;孩子气的折痕宛如同褶皱的碧波,在简朴的淡黄色书页上留下温柔的波纹。
“‘小女孩点燃第一根火柴,她看见了温暖的火炉’,哈,怎么可能呐,呵呵。”
吉川小心翼翼地立起那驼得不成样子的脊背。他缓缓提起脊柱,宛如吊机运输货物,以免伤到自己衰老的腰肢;随后,他试探性地直起身子,大功告成般地浩气长舒。
是的,他再也不是那个能在一天之内扛着扁担、挑着重物在县城周边跑两个来回的壮硕小伙了。那个曾经靠力气担起整个家庭的顶梁柱,在同时间的竞赛中获得不到任何胜利果实——只剩下孱弱的躯体和支离破碎的记忆。
不过,至少还有值得老人回忆与期盼的事物。
苍老而深邃的目光扫过散发着纯质木香的书页,定格于被镶进纤尘不染的玻璃中的陈旧照片。旋即,他伸出爬满皱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副珍宝从三脚架上捧到眼前来仔细端详。
未几,粗糙的脸颊上泛起憨厚质朴的笑容,如酒后的酡红,午后的暖阳。
那是他同儿子直人、孙女幸子的合影。自老伴离他而去后,唯一令他惦念的便是儿孙们了。
儿子直人很懂得乌鸦反哺的道理。在京都成家立业后,他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老父从农村接到城市里来,去过含饴弄孙的日子。虽然时常感到寂寞,但是在吉川心里更多的还是欣慰与甘甜。
“笃笃笃!”
“来了。”
吉川颤悠悠地扶着墙壁挪到门边,刚一打开门,挤进门框、映入眼帘的竟是很久未回家的宝贝儿子!
“爸,我回来了。”直人肥胖的脸庞上旋起两颗酒窝,本就粗大的眉毛挤成两只棕黑的肥虫,趴在油腻的额头下缓慢蠕动。
“阿直,你回来了!”吉川乐得合不拢嘴,连忙挽住儿子的手臂将他往屋里头拽,“早说啊,我还没吃午饭,你……”
“别了,爸。”直人摸着后脑勺呵呵地笑着,进了屋随手拉起一只板凳坐下,“我今天就是回来看看您在这里过得舒不舒服。没有宫崎先生陪您说话,很寂寞吧?”
“没有没有,挺好的,挺好。”吉川佝偻着腰杆,昔日坚挺的他如今只有仰视身材高大的儿子,砌满脸颊的笑意呼之欲出,“对了,幸子怎么没来?”
“幸子要上钢琴课。下回,我一准带她过来看您。”
“好呀,好呀……”
吉川欣慰地点了点头,忽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两肘撑起扶手椅摇摇晃晃要立起身子。
直人连忙上前搀扶,忙说道:“爸爸,您这是?”
“再过几天,就是幸子的生日了……”吉川执拗地往茶几那边走去,“我给幸子,买了个生日礼物,你给带回去。”
父子两人来到铺着整洁桌布的茶几一侧。一本纸页淡黄、装帧童趣的故事书正稳稳端放在一尘不染的桌布上。
“《安徒生童话》?”
“对。我听说,幸子最喜欢《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一篇了。”吉川稍微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幸福的微笑依旧挂在衰老的嘴角,“儿子,你说幸子会喜欢这个吧?”
“肯定会,这可是她爷爷买给她的。”直人确信道。
“是吗。”吉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那就好……”
正欲转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却钻进了老吉川的脑髓。
宛如童话的奇异触感在他的神经间游走,一股麻木的咸浪翻过他秃顶的头皮,仿佛鼻腔的鲜血在朝着大脑的方向澎湃汹涌,随即挤进狭窄的脑门,刺激迷幻的脑海。
爸?爸!爸……
若即若离的迷惘呼唤在他的耳畔时时回响,犹如别离的混沌弦歌,深谙禅道的古语。它渐渐消逝、消逝,直到那片可见而不可及的远方……
不要离开!
…………
“呼——”
焦急的汗水混合着咸涩的泪珠在眼角打转,冲破布满皱纹的额角,仿佛下一刻就要一泻千里。
战栗不已的手指扶向脑门——怎么了?我怎么了?
迷惘的他环顾四周:暗淡的天色,陈旧的窗帘,稍显破烂的桌布,以及抹上几分黄与黑的肮脏墙壁……
飘忽不定的眼眸最终落在那被他视若珍宝的“心意”上——一本书页淡黄、装帧童趣的《安徒生童话》。
是在我自己家。刚才的那些,原来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的梦么?
老了,真的老了,一个午觉竟然睡到这个时辰。他抬起手腕猛敲睡意朦胧的脑袋,摇头晃脑,仿佛这样就能让晦暗的脑海澄澈几许。
瘫软的双脚迈下老旧的床铺,险些一个趔趄跌倒。身体,似乎比梦境里的自己更为沉重了。
阿直……儿子……
天色已经昏暗,可儿子仍然没有前来。
不详的黄云开始堆积,盈满雨水的天空抹杀了往日的晴朗与安逸;与此同时,寂寞难耐的狂乱飓风在屋外躁动,时不时敲打那一扇扇脆弱到几乎散架的窗户。
或许看会书会让心情好些。
于是,他抚摸着积上一层灰屑的《安徒生童话》,随手拂去那一层细尘,轻轻地将其翻开。
正巧,他翻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一章。
“‘第二次点燃火柴,她看见了喷香的烤鸭;第三次点燃火柴,她看见了美丽的圣诞树……’还有,还有……”
宛如复读机,他念叨着昔日村里的教书先生告诉他的剧情。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脸颊温热,暖流荡漾,于是伸手一拭,将其凑近唇边舔舐——咸的。
泪眼婆娑。咦,为什么会这样……
豆粒大小的泪珠纷纷从脸颊上滚落,不知是在哀悼谁的命运。
坏了!
两眼一昏,围绕眼眶旋转的金星逐渐消失,无际的冷漠的黑暗逐步霸占了他的视野。
头脑昏沉,喘息急促!
难道自己又要昏过去……
“爷爷!”
稚嫩的童声将他从坠落的边缘拉回来,他感到自己宛如一叶孤舟,小舟的四周尽是万丈深渊,唯有那一声“爷爷”化作孤独的烛光,让他的小船顿时无限光明。
“幸子?”吉川惊醒了,只见孙女正艰难地挪动着幼小的身体,试图搀扶住他那颤颤巍巍几近摔倒的身躯。
“你怎么……”
“爷爷不要走!”幸子呜咽着,那一声声低咽钻进吉川坚如磐石的心野。
“幸子不要这样……”
“幸子……”
鼻头一酸,他坐倒在地,散发在浮动空气里的不安开始躁动。于是他张开了臂膀,将幼小的啼哭的孙女拥进怀中。
“幸子不哭,爷爷不走。”老吉川长满胡碴的下巴柔和地蹭着孙女的发丝,声线平和而恬静,“我怎么会走呢?爷爷还得陪着你过生日呢,对不对?你爸爸是个孝子,你也是个孝顺孙女,看见你们好好的,我也一定会好好的,一定……”
然而。
砰!
混沌的黑夜再一次悄无声息地赶来,毫无征候、毫无缘由地吞噬掉他残留的知觉,裹挟着希望和温柔渐行渐远。
…………
沉重的眼睑缓缓迎来属于它的蜕变,习惯了昏暗的双眸在一线光明的刺激下疼痛不止。
说也奇怪,身体好像一点也不沉重了;轻飘飘的,貌似已经被完全放空。
阴鸷的烟霭覆盖了无边的天际,残存的一丝光亮透过污浊不堪的窗户扎到他的瞳孔中央。他生硬地别过脑袋,躯干仿佛早已不存在,头脑却又无比坦诚地告诫他,莫要触碰!
再望身旁,只见覆盖茶几的桌布肮脏无比,发霉的茶水搅和着过期的咖啡渣,在破烂的桌布上留下棕褐色的印渍。
在污秽的桌布之上,稳稳当当地端放着一本书页淡黄、装帧童趣的《安徒生童话》!
“翻开它。”
宛若魔鬼的低语,发自心灵深处的教唆令他心神不宁。他呆望着那一本本应该赠送给孙女的童话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翻开它。”
刹那间噤若寒蝉了,他哆嗦着伸出摇摇欲坠的手臂,用同样脏乱的衣袖抹去厚厚的积尘,随后掀开它的扉页。
褶皱到几乎破碎的黄褐色书页,它在压抑的空气中化作枯黄的落叶;飞散的思绪连同仅存的理智,逐渐蒸发在昏暗无光的房间内。
“‘于是,小女孩第四次点燃蜡烛。这一次,她看见了自己过世的外婆’……”
就在这时候,厨房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走动声。碗筷零落散碎,金鼓喧阗打破模糊的死寂。
大门紧闭。应该没有人进来吧。
难道是小偷?
他屏住呼吸,塌软的四肢摸索着漆黑杂乱的墙壁,在垃圾的海洋里艰难迈开步伐,朝着厨房的方向彳亍。
“哟,老头子,你睡醒了?”
眨巴着迷惑的双眼,倒映在那一抹浑浊潭水当中的,竟是一位老妇人的模样。
老妇人忙活得热火朝天,端起锅碗瓢盆,红扑扑的笑颜在憨态可掬的老去容颜上自由绽放。不一会儿,肉香四溢,满屋飘香。熟悉的风格裹挟着熟悉的气味,在熟悉的地方做着熟悉的动作,为吉川献上令人温暖的恬淡世界。
倘若,这份温柔真的能够隽永的话……
“老头子,别傻站着啊,帮我尝一下咸淡。”
老妇人继续忙碌着,滚滚油烟将她那原本纯白的围裙熏成黄褐色,淡淡地衬托着她眼角的纹路。
倏地,奶油般乳白的蒸汽环绕在老吉川周围,交织、盘旋、飞升、消失……
“哎……”
于是,老人笑了。如同纯真朴素的孩童,在蒸汽的童话里生活的“小女孩”终于走向那永恒的、真实的温暖。
“我回来了,老婆子。”
如鸭蛋黄般恬静的光晕柔柔地笼罩了老吉川的身影,连同那与陈旧色调交融的温暖气息,一并消失在无垠的世界边缘……
…………
第九天。
第十天。
第十一天。
…………
第十七天。
宫本先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他毫不在意周边的人和事物,正如那群在路上行色匆匆,各自寻找各自角落的人一样。
他也是在今天早上才意识到,住在自己隔壁的邻居,原来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孤苦伶仃的老人。
而使他发现这一切的契机却并不令人感到舒适。
这一天上班刚出门,他闻到了一股异味,类似于老鼠腐败的腥臭。他和妻儿扒遍房间的每个角落却未能有所发现,于是想到了那个早已被邻居遗忘的孤单角落。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警官一边在记事簿上推进笔锋,一边睨视在走道里来回穿梭的医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围在现场周边的邻居惹得他和同事们心烦意乱,若非警力不足,他们势必要进行清场。
“今天早上。”宫本先生捏着领带,手指反复揉搓,略显紧张。
“也就是说,死亡时间……至少在八天以前……”
“或许。请问,那个姓吉川的老头究竟是?”
“身体浮肿,满地垃圾。明显是丧失了行动能力,最后活活饿死的。”
“啊……”宫本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缓缓抬起右手捂住了嘴唇。
“最近这种事情似乎特别多,尤其是这些挤进城市的老年人:手上没有养老金,在银行里也没有存折,一旦在自己家里发生意外就只有等死。不过听说政府要出台新政策,雇佣一些年轻人每周确认单元楼里老人的生活情况,以后我们的工作应该会轻松很多……”
说到这里,警官的笔尖稍稍迟钝,他皱着眉抬头望向宫本先生问道:“你们作为邻居,从来没有关照过他吗?哪怕早发现一天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呃……”宫本有些局促,眼神时不时向左右飘忽,顺便拱了下鼻子,“没有吧,大概。抱歉,我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事,心里不太舒服……”
“那这些天有人来拜访老人吗?”
“估计没有。”
“嗯——?”警官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正对对方的面孔,旋即他环顾四周,“真没有?连家人也没有?”
“真没有,从来就没见他家里人来过。”其他围观的邻居一起说道。
“看来工作也不会轻松多少……”
警官只好耸耸肩膀,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