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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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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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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十夜

掺杂着灰烬的冰渣刺痛了带血的喉尖。半梦半醒中,他摇晃着身躯从崎岖的地面上爬起来,宛如一片飘零的秋叶。

他拎起埋在雪坑里的波波沙冲锋枪,戴正了大护耳风帽,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场景令他桥舌不下——死尸,血肉模糊的死尸。

野马战斗轰炸机凄厉的嘶鸣声渐渐远去,手持镰刀的死神们再次满载而归。美国飞行员只需哼着扬基歌,便可以留下一片惨不忍睹的血泊和触目惊心的残肢,而我军部队却在缺少空中支援的情况下于白昼贸然行军,其结果可想而知。

他踉跄着穿过被汽油弹炸得坑坑洼洼的雪地,企图寻找生还者。邋遢的布鞋里灌进了白雪,也灌进了鲜血。

他缓慢地彳亍,留下两行猩红的足迹;在脚印两旁,数不清的尸骨未寒的战友随处可见。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失望地栽倒在地,环视着凄清寒冷的莽原和冻成冰雕的尸骸,一向坚忍不拔的内心忽然变得迷茫了。

由于过度深入敌军防线,整个师都陷入了被联合国军两面包抄的窘境。师长和政委命令各部化整为零、组织突围,哪承想美国佬快人一步,提前进行了围堵。在昼夜不息的飞机轰炸和步兵扫荡下,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许多经验不足的队伍被成建制地消灭。如今,他们排也成了这个悲壮团体的一员。

斜阳西下,暮光如血,朝鲜半岛凛冽的冬风刮过吊满寒针的林海,引起一阵簌簌的孩童般的哭啼。他摩挲起长满老茧的手指,一边冲着双手哈热气,一边在原地又跳又蹦,不久便使整个身体的血管抖擞起来。紧接着,他趁着这点残留的余热抓紧掩埋战友们的遗体——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替他们堆砌坟包,但至少要用白雪和枯枝掩盖他们死去的模样,以免遭受敌军的蹂躏和羞辱。

这时,他忽然从一个小战士的衣兜里扒出一团冻僵的信纸。他哆嗦着将其铺展开来,刻在发黄纸张上的歪歪扭扭的话语扎痛了他麻痹的心房——“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请妈妈不要担心,孩儿这次出征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的前方是汉城和李承晚,而我们的背后就是北京和毛主席!我们一定会胜利,祖国一定会胜利!”

胜利,胜利!何其鼓舞人心的字眼,直到壮烈牺牲的那一刹那,萦绕在许多战士心头的也还是这个朴素的愿望。他揩着被寒风冻到发紫的眼角,只有咸津津的泪珠还是热的,跟澎湃跳动的心脏一般温热。

他庄重地将那封书信收进口袋,又跨步迈向其他战士。不到半刻钟,他就将全排仅剩的二十四号人(包括他自己)身上的纸条、照片都收罗完毕,其中有宣传口号和决心书的,有写给家人的,还有儿子和母亲的合影的……包括从排长口袋里摸到的连队命令,他一一整理妥当,比姑娘绣花还要细心。他要将这些递交给总部,等到突围成功、战斗胜利之时,和战友们一起回家。

星光璀璨而旷远,在夜空中盘旋的星群如雨点一般浩繁。闪烁的群星宛如无数回归天际的英灵,他们沉默地凝望着硝烟弥漫的大地,以及在茫茫雪海间踽踽独行的志愿军战士。

已经是第三日了。

他把一簇雪团塞进嘴里,配合着雪水将乏味的炒面咽下。这种刺骨的食物迟早会让他的肠胃毁掉,但他毫不介意。他从背包中掏出排长的地图并规划路线,表现出相当的冷静和沉稳。

据地图显示,再翻过两个高地和一趟三十华里长的平原就可以和最近的部队取得联系,但愿接头部队还没有撤离。他背起行囊再度踏上一个人的战略转移。

但是,在茂密的丛林里行军并非易事,脚下的积雪和严寒的物候是天然的劲敌,而日渐空虚的食物储备更令他不堪其忧。

紧追猛赶的敌人是更加严峻的威胁。三天里,他已经和小股南朝鲜军遭遇两次,虽然有惊无险,可难免心有余悸。联合国军的机械化部队在山林里难以施展开来,小规模的步兵武装就像隐遁在针叶林里的灰狼一样使他不得安稳,他现在可没有和敌人打游击的余力。

天色近晚了。白昼里挂在天上的积雨云使他意识到雨夜的来临迫在眉睫,雨水将会剥去人类残存的体温,使他在零下三十度的糟糕环境下活不过两个钟头。

他沿着朝鲜山民踩出来的蜿蜒小道踟蹰前行,希冀能有所发现。终于,在黝黑的夜晚完全降临之前,他发现了一座由泥巴、茅草堆起来的小型农舍。

他匍匐身体改变路线,然而在接近那座茅屋之后,他却望到了从屋舍里渗出的稀薄灯光。山民生活贫穷,根本点不起蜡烛,至于煤油灯也需从集市上采购获得,眼下兵荒马乱,怎会有富贵人家住在这样简陋的草屋里头呢?

他即刻警觉起来,旋即端起波波沙冲锋枪,小心翼翼地绕过正门,从草屋背面向里窥探。

果不其然,一个身穿呢绒厚袄、头顶美式军用钢盔的小胡子蓝眼睛士兵正蹲在角落里昏昏欲睡,废弃的餐桌上摆着两只红烛,而平躺在红烛前方地面的是一支加兰德步枪。

他立即翻过墙头迅速冲进草屋里,不待美军士兵从睡梦中惊醒,便已经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敌人的脑门。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他用蹩脚的英语吼道。

美国大兵显然慌了神,挂在脖子上的“狗牌”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倒映着士兵惊恐的面容。他一脚将加兰德踢向一旁,坚毅的眼神死死纠缠住美国人。

美国兵嘀咕着稀奇古怪的洋文,似乎在求饶。紧接着,士兵颤巍巍地将柯尔特手枪撂到草料上,又把匕首和手雷抛出去,高举着双手表明自己已经卸下武装。

他冷哼一声,一边窥伺美国大兵一边捡起便携装备,随后抡起被山民们丢弃在屋里的手斧将步枪剁成两截并抛出屋外。

外头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珠,紧接着是倾盆大雨。砸向坎坷地面的雨露和泥浆一齐往上跳跃,宛如向上倾泻的大雨,使昏黑严酷的朝鲜冬夜更加冷峻。

他和美国人面面相觑,彼此缩在相对的角落里互相凝视,没人愿意放下丝毫警惕。

他不知道美国人是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的,但从对方落寞而恐惧的神情中,他也能察觉到这个敌人经历的艰辛恐怕不亚于自己。

时间如雨滴般流淌。午夜时分,美国人率先熬不住了,耷拉着眼皮渐渐陷入昏睡。他的意识还算清醒,于是蹑手蹑脚地站直身子,抽出柯尔特手枪走到美国兵身边。

他在美国人身旁踱来踱去,心头经历着复杂的斗争。

终于,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一定要比洋人醒得早。他想着想着,就缓缓走进了沉寂的梦乡。

我军优待俘虏,这是一贯的政策。哪怕孤身一人,他也不愿意轻易打破这个原则。

激荡的雨夜终将逝去,明媚的晴天还在路上。

唐纳尔万没料到自己会落入共产军队手里。

他当兵的目的只是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社会地位。经济危机时住在贫民窟里的白人基本是爱尔兰裔和意大利人,其中也包括他的家庭。

他不喜欢美国,所谓“自由国土,勇士之乡”的标语他半个字也不信,但军人的身份可以让他与众不同,尤其是在二战以后的世界。他和同乡在西西里岛登陆的事迹被密歇根州的老人和孩子们传唱,很多人都爱听他们讲述扳倒墨索里尼、打败德国佬的故事,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唯一值得骄傲的经历。

修建中央太平洋铁路时期,爱尔兰人的饭碗被更加吃苦耐劳的华人劳工夺走,因此在之后的排华法案上有许多爱尔兰裔美国人签了字。作为一名爱尔兰后裔,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他根本瞧不上中国人,至于中国军队他更是不屑一顾。瞧瞧国民党军吧,简直比北非的意大利人还要懦弱!

但事实证明,麦克阿瑟和他们都想错了,共军吃苦耐劳、英勇善战的劲头甚至比日本人还要恐怖。神出鬼没的中共军队让他们疲于应对,而灵活巧妙的战术穿插更是联合国军的梦魇。好不容易在将军的带领下取得一场胜利,他所在的连队却遭到北韩游击队的伏击从而分崩离析,自己也因此逃到遮天蔽日的丛林里从而迷踪失路。

经过整整四天的跋涉,他总算找到一座可供暂时休憩的茅屋,可就在这时,自己被忽然冒出来的邋遢共军俘虏。可谓丢了钱包又翻了咖啡,倒霉透顶!

唐纳尔苏醒时已经艳阳高照。他正要舒展上肢,却发觉共军已经用长绳把他的双手和自己的胳膊栓在一起。面对荷枪实弹的共军他无法强硬起来,只好噤口不言。在他眼里,生命比意识形态重要得多。

仁川登陆之前他学过一点韩语,而昨晚从共军嘴里蹦出来的文字听上去不像北韩话,可见此人多半是个中国人。

中国人一声不吭地走到唐纳尔面前,猛地伸手将他拽起来,其力道之大令唐纳尔诧异不已。站直身子后,他仔细打量起这位比自己矮上一个脑袋的黄种人,更加为自己被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的中国人俘虏而感到羞愧。

“前面走,去见长官。”中国人生硬的英语惹人发笑,但神情却无比严肃。

唐纳尔被波波沙抵住腰椎,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匹愚钝的驽马,身后的马夫正甩起皮鞭怒声叱骂自己。

中国人并不是在四处瞎逛,他驾驭着这匹劣马翻越山头、穿梭丛林、趟过雪地、露宿林荫,从头至尾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中国军人。唐纳尔顿时明白,这个人也是和大部队走散的,他此时正走在寻找伙伴的路上,而俘虏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插曲。

斑斓的星空再度露出曼妙的剪影。中国人总算同意稍事休憩,唐纳尔如释重负,扑通一声栽倒在树根旁。期间他已经多次提出休息,但中国人就像听不懂英文一样坚持逼着他前进。

他掏出巧克力狠狠啃上一口,旋即歪起脑袋偷窥中国人。连体格强健的美国士兵尚不能忍受高强度的山中行军,可这个东亚小矮子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竟然一声不吭地前进而毫无埋怨!他感到好奇,觉得或许可以从中国人的军粮里找到答案。

他屏住呼吸朝中国人那边张望。只见中国士兵从背包里掏出一团粘成块状的“意大利面”,接着从地上舀一把雪,将雪水和面条搅匀后满口吞下。他用肢体语言表示自己要拿巧克力交换食品的愿望。中国人犹豫片刻,最终点头同意。

那块状物刚进嘴里,唐纳尔就恶心到几乎呕吐,连忙将面条还给中国人。中国人微笑着把面条塞回布囊,抓起巧克力便大口嚼起来,仿佛半个世纪没有进食。

不可理喻。唐纳尔倍感无趣,翻个身子便开始打盹。

直到美国兵的呼噜声变得有节奏之后,他才安心卧倒去享受这短暂的时光。

茂盛的群星点缀着单调的夜空,乳白色的奶带划破空旷的寰宇。伫立在朝鲜半岛的高山之巅,人们时常能够看到这样壮丽的景致,天空仿佛触手可得,群星如玩具一般可以被信手摘取。

他是贫农出身,没有文人那样的闲情雅致。他把全排二十三人的遗物都藏在绒絮里头,唯独自己的那一份搁在胸袋里。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掏出了那张皱巴得不成样子的相片。

相片上画着一男一女。男的笑容拘谨、身材矮小,长着一张敦厚的农民面孔;女的笑靥如花,衣着中国乡村传统的妇女服饰并倚靠在男人身边。

漳厦战役后,他所属的部队无仗可打,许多干部和战士陆续返乡。还没等回到沂蒙老家,三姑就开始张罗他和翠兰的婚事。新中国成立后,他俩就成了亲。没承想婚后还不到一年,美国人就在朝鲜半岛打响了侵略战争,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就此展开,他接到命令返回部队重整戎装。

翠兰现在怎样了呢?出征前她就怀孕好几个月了,伢子已经生下来了吧;衰老的父母既要照顾娃娃又要料理儿媳的身子,这会儿恐怕正忙得通宵达旦吧;还有大舅的麦子,他老人家身体不好,真怕出闪失……心头猛然一酸,他就不再看那相片了,而是沉默着仰望无垠的星河。

人一旦从沙场上退下来,就再不愿意扎进那血流成河的战场中去了。当初跟着八路打鬼子时,他还是个连行军都需要老兵照顾的毛头小子;十多年过去,他俨然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老兵,也成为有家室的人了,再也不能像少年那样无牵无挂——说到底,这场战争是真的不想打啊!可是他不打,又该轮到谁去打呢?只希望这辈子能把仗都给打完,让伢子们再也不用打仗。

他长舒一口热气,将褶皱的相片放回口袋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东方的天空刚露出鱼肚白,他就领着美国人继续往目的地赶路。随着道路的延伸,崎岖的山路逐渐变得平缓,可见最艰辛的路段已然被走完,地图上标注的三十华里平原就在眼前。但他不敢马虎,因为踏入平原就意味着森林的庇佑也随之消失,像丧门星一样整日盘旋在我军上空的轰炸机将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历经艰难跋涉,他的体力几乎被耗空,行囊里的炒面储备也所剩无几。反观美国大兵,虽然也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可行军包里毕竟还剩一些全麦饼干和巧克力,省吃俭用仍可凑活着走到终点。

但是他毕竟在队伍里受教育多年,粗暴抢夺俘虏口粮的行为实在做不来。这天傍晚美国兵坐下来啃饼干的时候,他故意蹲在一旁凝视俘虏,一直盯到美国人浑身不自在,主动掰一半分给他为止。

这就是美国人的C口粮啊。他啃着燕麦饼干,心想这滋味比老家的白面馍馍还要诱人,给李承晚的废物部队享用实在浪费。

用完晚餐后,两人继续他们的旅程。

忽然,一道猩红色的信号弹直插云霄,伴随着尖锐的嘶鸣声,遥远的山垭口里顿时万炮齐发、火光冲天!那汹涌澎湃的阵势真要把朝鲜的大地都给震塌了!

喀秋莎,是我军的喀秋莎火箭炮!疲倦不堪的他顿时来了精神,虽然不知炮兵部队是在支援哪一方向的战士们,但可以料想我军的主力部队就在跟前,他的估计没有错,这回真的能回家了!

他按捺住激动的内心,端起波波沙冲锋枪继续前进。

起初人们认为共军优待俘虏只是谣言中的谣言,但如今这种偏见确实有待商榷。

中国人显然不必采取如此温和的方式来对待俘虏。唐纳尔从英国士兵那里听过日本人在樟宜监狱虐杀战俘的惨案,从而坚信落入东亚军队手里必死无疑,于是更加卖力地作战。但现在他略微感到困惑了。经过几天观察,他发现共产军队并不是洪水猛兽,甚至比盟军表现得更有良心,更加博爱。

杜鲁门告诉他们,这是一场针对魔鬼的正义之战。难道撒旦的嘴脸会长成这样?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仿佛一阵柔弱的风便可以将其吹倒,即便如此还要迂回地向俘虏讨要口粮的士兵竟会是恶魔吗?

但更令人震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斯大林的管风琴”雷霆大作,既劈碎了联合国军的美梦也振作了情绪低迷的中国士兵。见到己方的火箭炮,中国人兴高采烈起来。这场糟糕的远征总算画上了休止符,任谁都会感到欣慰。

然而残酷的现实给瑟瑟发抖的他们又浇上一盆冷水:在他们赶到山垭口之前,中国军队就已经撤出了山区。从新鲜的车痕和潮湿的足印可以看出部队没有离开太久,但对徒步行走的中国士兵而言,这咫尺距离也如大洋彼岸般遥不可及。更糟糕的是,平原的气温再次下降,狂暴的雨雪迫近了。

中国人伫立在车辙前沉默不言。稠密而锋利的寒风迫使唐纳尔将脖子缩进衣领,他看见凛冽的狂风像皮鞭一样抽打在中国人身上,破棉袄呼呼作响如同风箱。

少顷,中国人摸着生有冻疮的脸颊,朝山谷迈开步伐。

见鬼,他还要走!唐纳尔在心里骂骂咧咧起来。明明希望已然丧失殆尽,到底是怎样的精神在支撑他矢志不渝地前进呢?上帝保佑,让这场该死的战争趁早结束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布满阴霾的天空稀稀落落地飘下雪白的羽毛。渐渐的,雪势愈演愈烈,暴怒的鹅毛同狂舞的北风搅成一团,势不可当的暴风雪俨然莅临被冬季统治的世界。前方又是一截山路,他和中国人沿着陡峭的岩壁艰难挪移,飞舞的雪花已经被冻成冰雹,在他的钢盔上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花;再看中国人那边:冰雪渣滓攀附在风帽上,紧接着被微弱的热量融化成水,毫不留情地灌进他的头发和内衣里,肆意抢夺残余的体温。

这个中国人要完蛋了。唐纳尔不禁发出喟叹。

但命运终究还是垂怜了他们。在覆满积雪的道路前沿及时出现了一座宽阔的山洞。为了早点逃离恐怖的天气,唐纳尔加快脚步,甚至赶超到中国人前面。

鲁莽的他突然被藏在雪下的“石头”绊倒。唐纳尔正要扶正钢盔起来咒骂,身后的中国人却霎然间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扒拉起那堆“石头”来。

“石头”的真实身份是一名被冻成冰雕的中国士兵。小战士满脸冻疮,开裂的肌肤与破衣烂衫粘在一起,共同被霜雪冻结成块。他恐怕也是在撤退途中与部队失联的,历经千辛万苦转徙至此,却不幸倒在了黎明前夜。

唐纳尔突然缄默了,他猛然回忆起在奥马哈海滩阵亡的弟弟。兄弟俩被分到不同的队伍,他们约好要在战后一块去德拉瓦河上泛舟,却没想到那次分手竟会是生离死别。而这个士兵的年龄甚至比弟弟还要小!

中国人将小战士的上半身从厚积的冰雪中抱出来,拥紧那颗僵冷的头颅久久不能抬首。愈加丧心病狂的风雪凶猛地撕咬着他削瘦的面庞,但他不为所动,依旧死死拥住牺牲的战友,宛如一位抱着孩子啜泣的老父。

美国兵遏制不住内心的困惑,于是用韩语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跟我们打仗?这是我们和金日成的战争,而不是你们。否则,这孩子不会惨死在这里!”

中国军人没有回应他。良久,他款款松开臂膀,爱怜地抚摸小战士的面庞,然后将战士安稳地放到雪坑里,捧起几抔白雪垒砌坟包,堆起了一座冰雪的坟墓。

“为和平,为人民,还有我们和朝鲜人民的家!”

走进洞穴后,中国人同样以韩语抛出铿锵有力的答案,那道沉稳坚毅的目光足以劈开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

“仅此而已?”

“难道这可以用‘仅此’来形容吗?”中国人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反问道,“请问你们曾被殖民统治过、丧失家园过吗?”

唐纳尔沉默了。他们的理想并不相同,但他开始不再用怜悯的目光去揣测这位军人了。

洞穴之外,飞舞的白雪宛若祈祷的花束,为客死异乡的军人献上圣洁的礼赞。

在白皑皑的冻原上空,漫山遍野的雪片和铺天盖地的冰雹挤满视野,几小时的降雪量就足以淹没半个小腿。人类与自然的搏斗已经演绎到极致残酷的地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考验着个体最后的耐力。

严寒是饥饿的催化剂。他感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重,大脑却愈来愈轻,原先饿到绞痛的肠胃也在严苛的天气里丧失知觉。浑浊的眼珠前方时常会出现各种线条,它们总能演化为圆形、矩形乃至更复杂的图形,紧接着变成天津麻花、济南油旋以及栽在潮土地里的大葱。每当这时他就不得不拍打腮帮使自己从迷幻的梦境里跑出来,因为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家人温暖亲切的笑脸、战友们掷地有声的呐喊,以及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度过的漫漫日夜……无数重记忆的幻灯片在他的头脑中迅速播放。他觉得胸腔痛得厉害,像是害了伤寒;湿冷的积雪如同泥淖,泥泞得叫人抽不出脚。

他们在奔腾的风雪中又徒步走过了十几个小时。一向叫苦连天的美国大兵也陷入沉默,似乎早已失去了抱怨的余力。

他将波波沙的枪托当作拐杖,在满山的白雪中一瘸一拐地爬行。美国兵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时不时回转过头窥探他的脸色。

眼下这种情形更像美国人俘虏了我吧。他露出一丝苦中作乐的微笑。

但乐观终究无法与风雪抗衡。最终,挣扎的肉体在自然的暴力面前落入了下风。

他不甘地跪倒在雪地里。尽管赤诚而炽热的心不允许他在这里永远地倒下,但他实在太过疲惫,从肌肉到神经都已经突破了极限,然后达到下一个极限,直到无法前进为止。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眼睑止不住地打架,难以箝制的昏睡感霸占了脑海。

这时,一股外力拽起他的右臂,将他从即将落幕的永夜中挽救回来。美国兵迟缓地呵着白气,用同样疲劳的蓝眼睛凝望奄奄一息的中国军人。

一个人绝对走不出这片白色地狱。从美国士兵的眼睛里,他只读出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才是美国人帮助他的真正理由。

在之后的旅途中,他们彼此重复着类似的互助,倒下的人有时是他,有时是美国兵。但是抵达终点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

“咻——轰隆!”

也不知在煎熬的极夜中蹒跚了多久,忽然,一道雷鸣般的震天巨响将昏昏欲睡的两人惊醒。他的视线骤然射向遥远的彼岸,犹如上了膛的子弹;浑浊的眼球也于刹那间变得雪亮,露出历经战火洗礼而炼成的寒光——这是美军潘兴重型坦克的怒吼声!

他从背包里抽出望远镜。在镜头的另一端,一辆彪悍的坦克正堵在狭窄的山口中央,二十多名联合国军配合炮火疯狂展开阻击;迎着炮火突围的是一个满编排的志愿军战士,他们借着冰雪形成的天然掩体与联军交锋,手上的武器却仅限波波沙、国产50式和三八大盖。

他急忙查看地图,原来历经数日行军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只要走出这条狭长的山谷,就能抵达我军的实控区!

在此设伏的联合国军的确手腕狠毒。在坦克掩护下,他们的步兵以逸待劳,并能在火炮支援下稳步移动,迫使我军无法分出余力打击其侧翼。

除非有人能借风雪掩护从左侧摸上峡谷,从顶部端掉坦克……

凌厉的风暴将本就破败的军帽刮得更加凌乱,斑白的冰雪在他的胡须上冻了一圈又一圈,令人绝望的空气几乎要使人窒息。

美国士兵惊诧地抬起头颅,只见倒映在他那湛蓝眼睛里的背影缓缓从魔鬼般的暴雪中爬起来,一边拎起枪管上吊满冰锥的波波沙,一边朝自己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掌。

“外套脱给我,动作快。”

美国人不解其意。但他明白,这位东方的战士又将会有震人心魄的举动。

中国人切断长绳,麻利地交换了衣裳,并从衣服里掏出最后一条巧克力与他对视。

他瞬间明白了中国人的企图。

“你的战争结束了。”中国军人熟练地拉上枪栓,用英语正告这位陪自己走过整整十个昼夜的敌人,“呆在这别动,待会跟着那队士兵到我们的营地去,战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中国军人淡然地笑了笑,旋即吞掉巧克力以最后一次补充体力。

那脆弱的身形如野草一般在纷杂的雪夜中摇曳——野草不屈地挺拔在比海洋更旷远的原野里,而这沧海之一粟却在刹那间超越了整片大洋。

美国诗人拉尔夫·爱默生动情地写道:英雄不仅比普通人有勇气,而且能把五分钟的勇气无限期地延长。

唐纳尔知道,这位东方人的勇气将隽永地绵延下去,正如此时在他耳畔奏响的格言一样。

南朝鲜士兵们畏惧地匍匐在垭口上眺望战局。只见他们紧紧抱住怀中的步枪,哈出一团又一团乳白色的雾气,仿佛盟军的死伤同他们毫不相干。

由于备受日本殖民统治的折磨,也未曾得到正确的引导,他们对这场战争充满了恐惧。北方的兄弟也好,鸭绿江对岸的中国人也罢,面对劲敌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畏葸不前,甚至落荒而逃,连李奇微都对他们无可奈何。

在盟军凶狠的阻击下,中国军队凶猛的攻势似乎有崩溃的趋势。他们总算松下一口气,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跟在盎格鲁撒克逊人后面进行“光荣的反攻”。

这时,身后传来沙沙的踏雪声。南朝鲜人警惕地回过脑袋,迎接他们的却是几句英文:“你们怎么还待在这里玩扑克?滚下来,胆小鬼们!”

原来是美国人!南朝鲜人眯起双眼,勉强看清了来者的装束,于是放心大胆地走下悬崖并向友军敬礼。

“美国人”突然将钢盔扶正,然后露出掩藏在外套下的半截波波沙枪管。还没等南朝鲜军回过神来,飞溅的火光已如铺天盖地的冰雹倾泻在他们面前。

南朝鲜士兵陡然间溃不成军,纷纷哀嚎着四散逃跑。他抓住战机,立刻端起冲锋枪上前扫射,眨眼间便放倒了三四名弱不禁风的南朝鲜人。

稍微有些胆气的南朝鲜士兵慌张地捡起武器,一边朝下放枪一边向后退却。但在经验丰富的志愿军面前,这种居高临下的花招不足为惧。

终于,他一个箭步冲上垭口顶端,抄起匕首将一名南朝鲜士兵捅下悬崖。值得一提的是,在波波沙的子弹耗尽后,美国俘虏的柯尔特手枪和军用匕首派上了大用场。

他压低身子向山下窥探,只见潘兴坦克正在调整炮口,紧接着又是一串雷鸣般的巨响和日光般的火焰。是时候铲除这个最棘手的绊脚石了。

他敏锐的目光迅速检索起坦克的四周。在找准下山的踏板后,他压抑起鼻息,悄悄掏出藏在兜里的手雷——这同样是他从美国俘虏那里缴来的。

等这场会战结束,我还真得好好感谢那个美国佬。他抖落盖满双肩的冰雪,准备按部就班进行下一步。

“砰!”

炽热的血浆从胸口喷涌而出,火药与金属的气息霎时间贯穿了他的身姿。他连忙蹲伏下来,可惜为时已晚,又一发子弹穿透他的小腿,火烧火燎的疼痛甚至压倒了溃烂的冻疮带给他的苦楚。

负伤的南朝鲜人从雪地里爬起来,似乎想确认是否得手。他愤怒地甩起柯尔特,一枪便击碎了南朝鲜士兵的脑壳。

紧接着,鲜红的血液从胸膛和小腿中喷薄而出。

因失血而发紫的嘴唇在拼命颤抖!他死死摁住血流如注的胸口,在冰天雪地里痛苦地蜷曲着,宛如折断翅膀、垂死挣扎的鹘鹰。

滴水成冰的天气挽救了他的性命。不多时,两处创伤渐渐上了冻,冰块止住了伤口流血的态势,只在衣物上留下一片褐红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弧形的穹庐之下,漫天的白雪如杨絮般飘落在他惨白的面颊上,胶状的狂风野蛮地撕咬着他伤痕累累的皮肤;在呆滞的眼球上方,混沌的阴霾无情地缠绕住寂寥的寰宇,珍贵的光明始终不能透过明窗普照大地。而他的归宿,恐怕也将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夜一般黑暗。

气力逐渐消失了。在霜冻的空气中,他或许再无站立的可能。

风雪、松林、山峦、湖泊……

父母、妻儿、战友、首长……

厮杀、沙场、使命、胜利……

迷幻的灯火悄然失色,杂乱的风雪回归沉寂,极致的黑夜即将莅临他的世界。

他狠狠咬住牙关,把自己从濒死的幻觉中逼出来——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唐纳尔磕磕绊绊地挪移身体,尽管中国军人告诫他莫要移动,可他终究克制不住内心的悸动。

他小心翼翼地匍匐下来,只见中国军队和联合国军的交火还在持续,潘兴重型坦克依旧在昂首怒吼——中国军人的愿望似乎落了空。

他对这场战争失去了耐心,鹿死谁手早已变得无关紧要,他再也不愿意拿起武器替任何一方杀人了。自打弟弟去世,他就深刻地体会到这样的道理:没有比生命更贵重的宝物。

所以他迫切地希望知晓那个中国人的结局。一个视人民的生命为最高信仰的人将会以何种面貌迎来末路,倘若能理解这一点,他的余生也会得到些许安慰。

这时,来自联合国军阵营的惊呼闯进他的耳廓。

他连忙睁大眼睛,映入眼帘的场景令他瞠目结舌!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漆黑的人形斑点颤巍巍地矗立在峡谷顶部,宛若一座高耸的孤峰。那位战士朝联军打光了手枪的最后一发子弹,旋即舍生忘死地从七八米高的悬崖上纵身一跃,如流星一般坠落在坦克炮塔上!随即,那人用尽毕生力气掀开了炮塔舱盖,将两颗手雷掷了进去……

“轰隆隆!”

随着数丈之高的火焰冲破炮塔,不可一世的潘兴坦克终于垂下了高傲的炮管。中国军人的肉身和冒着黑烟的坦克一同逝去,正式宣告了联合国军妄想的破灭。

中国志愿军震天的喊杀声汹涌如潮,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顿时丧失斗志,胜负的天平于瞬间被逆转。

暴风雪势不可当的气势罕见地衰弱了。在中国军队占领峡谷后不久,这场蔓延了数个昼夜的雪灾竟奇迹地合上了血盆大口,宛如一只被神明拧上的水龙头。

中国人的士兵用只手束缚住了苍龙,美国人的上帝却没有戴着钢盔奔赴战场。

中国军队发现了穿着志愿军服装的美国人,于是顺理成章地将他再次俘虏。正如那位中国军人所言,他将如愿以偿在战后回到祖国,回到他所热爱的并且爱他的家人们身边。

“这里头装的什么?”一个中国士兵操着不太熟练的英语指着他的胸口。

他低头望着胸襟处鼓起的一块,伸手一掏,竟然摸出来几张纸条来!

战士大吃一惊,连忙脱掉唐纳尔的外套,从中找出了二十三张纸条、信函和相片。每一张纸片都代表一位阵亡的将士,他们中有的业已两鬓斑白,有的还在束发之年。

然而遗憾的是,他们始终找不到那位中国军人的遗物。

于是,志愿军战士们想到了那辆报废的潘兴坦克。

一刻钟后,他们从灰烬中扒出了一张被烧得仅剩三分之一的相片。烧焦的相片上画着两个人,似乎是一男一女。可惜两人的面孔都被烈火焚毁了,任谁也辨认不出相片的主人。

晨光微熹,霞光普照,桔红的朝霞为新一轮暴风雪埋下了伏笔。志愿军不敢久留,在简单打扫完战场后,他们告诉俘虏:军队将再次开拔。

临走时,三十多名志愿军战士伫立在坦克残骸前,无一不神色凛然。

有轻柔的微风去谛听无名的悲壮故事,有温和的晨光去抚摸战士的钢铁坟墓,却没有一人能叫出那位为国捐躯的英烈的名讳!尽管如此,他们也要以目送的方式与壮烈牺牲的战友诀别。

他们默默地向废墟致以军礼,然后披着血色的朝霞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孤坟。

战争远未走到终结的时刻。在真正的曙光降临之前,他们决不能放下手中的武器。

唐纳尔以一介俘虏的身份见证了这震撼的一幕。他未曾想到,七十年后自己将以鲐背之年的高龄向人们讲述这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个融化在火与雪之中的物语,还有那漫长而难忘的雪原十夜。

届时,他将会向后人转述自己当时的感想,那是一句烙印在他的心灵上并将被带到坟墓里的话。

“我意识到,他们是真正的战士,我为遇到他们而感到荣幸。愿上帝保佑那群人的理想,还有他们奉献终身为之保护的土地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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