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我们鲁南地区一带管父亲叫“大”。

我大今年八十八岁，和所有山疙瘩受苦受难土里刨食的农民一样，憨厚、劳苦。晚年儿孙绕膝，每天咚咚的脚步声证明他还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

 年轻时，在别人眼里大是个极没能耐的人，既不会做生意，也不会手艺，只懂割草挖地、爬坡上岭、打柴捞火、放牧牛羊；看着皇历计算啥时谷雨芒种、啥时春分小寒；为了生计问题，早晨跑十来里路到山上挖地、挑粪，用自己的血汗和尊严换来柴米油盐。

 大是苦的，像那拉车的牛，在黄土地上劳苦扒拉了一辈子，到头来只落得头昏眼花，心力交瘁。而大又是伟大的，他用那并不坚实的肩膀，为儿女扛起了一片生活的晴空、精神的家园，创造了五子登科的辉煌。

 七岁那年，家乡闹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吃饭成了最大的难题。已三十开外的大被迫把我、四岁的二弟和呀呀学语的小弟托付给了母亲，背上被卷，和村里一群精壮的小伙子一块儿下煤矿了。

 那时我不知道下煤矿是个随时都可能丢性命的险差事，只听说到那儿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还要坐火车。我问那里苦不？苦。苦就不去了。大笑了，笑得极苦极涩。

 走的那天是腊月，西北风刀子般的刮着，我和弟隔着泪眼把大送到村口，看着他趟过河爬上坡，残阳给他背后的行李打上殷红的光旋儿。“大，早点儿回来哟！”“回——”声音响彻云霄，大却没回头。等他翻过山梁，我和弟“哇”的哭了，那山里至今仍回荡着我们当年的哭声。

 也就是从那年开始，我学会了生火做饭，开始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并捎上一篮猪草，开始给弟弟缝补衣服擦鼻涕。大不在家，我就是大人了。

 可是，每当饿着肚子泪涟涟的去上学，每当受同学欺负，每当做错事被母亲数落时，我就想起了大。我在心里默默固执的数着数，相信等100个数数完了，大就回来了。可这次大没回来。

 秋树落叶了，槐树开花了，在麦子黄稍儿时大回来了。

  我们兄弟三人围着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穿他油亮亮的长筒胶鞋，看那个系着红绳儿的塘瓷缸子，却忽略了他更黑更瘦了。大不说话，只是慈爱的看着我们，似乎这长达一年的牵挂和思念都倾注在这一刻。

 就在这年，大用800元钱盖起了全村最出众的房子，那些从不拿正眼瞧我们常挖苦我们的人都称大为“老高”。随之大的名字也响遍了镇上的十里八村，谁家粪坑满了，下水道塞了或庄稼荒了，都会说：去找老高吧。这样，脏活累活成了大的专业，为了不丢饭碗，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干。

 大是人，知累，但从不说“苦”。只是半夜回家痛苦而又压抑的同那张破床一起呻吟时，会喃喃说一声：生活不易哪！

  我们兄弟三人越长越大，书愈读愈高，庞大的学费开支压得大喘不过气来，渐渐地他开始出现眼花耳鸣、体力不支的现象，找他干活的人明显减少了，说怕他干不出活。大一看急了，四五口子人要吃饭生活哩！大到镇上四处找活，活找到了，可出大力给少钱，还不管饭，但大还是干了。在十几里不见人烟的土岗子里，迎着黎明披着黄昏，饿了，吃自带的死面饼子，渴了，喝山沟里的水。有时，大也到镇上大姑家去吃饭，去时捎一捆柴禾，他不愿白吃别人的。

 我知道大苦，所以学习很努力。由于用脑过度，我患上了“失眠症”，且视力急剧下降。大急了，跑遍了医院和药铺，只要一听有啥偏方，既使爬坡上岭，也要为我找到，然后趁歇晌儿的空，跑七八里路到学校，隔着教室窗子把大瓶小瓶的药递给我。大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问，他说夜里睡不着觉老做噩梦，听后我悄悄地哭了。

 大从不迷信，这次他蒸了三个大供香馍买了香裱，让我到“万神爷”那儿求神治眼。不懂事的我硬着脖子说：不去，那些都是鬼八怪。大一听，黑瘦的脸上青筋暴突，嘴唇哆嗦，片刻，才哑着嗓子说：这娃子，咋不懂大人的心哩！我听了心一酸，哭着说：大，我去，我去，我一定去。

 当天夜里鸡叫头遍，大悄悄地把我叫醒了，他在院子里画了三个灰圈，让我跪下，他一边烧纸一边磕头一边向四方天地轻喊：娃吓着里不怕回来哟，回来哟……他相信这样能收回孩儿的“魂”。我知道这是村里王瞎子一句的话把他吓傻了，以为我的魂儿被小鬼抓去压在后山的大石头下，百日之内招不回，等长了毛就会丢了性命。在他心里，孩儿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的一切。他的喊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切，嗓子都哑了，瘦弱的身子跪都跪不稳，还在喊……

 我的“魂”被招回来了，是大的爱唤回来的。

 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大也越发操劳了，他在为两百多块的报考费发愁，吃不下饭，睡不稳觉，夜里常听到他痛苦而又绝望的呼救声——又做噩梦了。

 在同学们忙着填报“志愿书”时，我驮着整整两大布袋的课本跌跌撞撞闯进了家门。正在喂猪的大提着猪食桶愣了，接着放下桶，猛地转回身从家里背了粮食就大踏步向外走去。我说：大，我下定决心了，让我回来吧。大没吱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哭没怨，只从墙角扛起锄头到自家地里疯刨了一天，烈日当头，烤得我发昏发蔫，泪水汗水热辣辣地流一脸。大出去卖工，为我送药给我“招魂”的影子和他破衫子后那一片刺眼的盐霜，反复在眼前晃动，揪着我的心。在那冒着烟的黄土地上，我体验到了大的艰辛。

 半夜，大回来了，说娃上学去吧，钱——凑齐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我上学的。 

 我哽咽良久，大不吭声，只沉沉的说，好好读书吧。

 鸡叫头遍，听见隔壁有抽噎声，坚强的大哭了。

 那一年，二弟进了市重点高中，小弟也进了区一中，将近5000元的学费大跑遍了所有亲戚才凑够。也是那一年，我回学校继续读书参加普通高考，终于迈进了山东大学高等学府的殿堂。

 大时常有一句话回荡在我耳边：娃们好了，一切都好了。我想大不知道孩子们将来要干什么，能干什么，但，他心里有一个圣洁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将来有出息，不像他那样劳苦、那样贫穷、那样落后。

 大的劳苦和对我们如山般厚重的爱，时刻激励和鼓舞着我在现代都市里打拼，汲取现代文明的乳浆。每当我身处命运低谷，心境濒临崩溃时，是他给了我奋斗的力量，接受现代文明的熏陶，使我挺起腰杆面对困难与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