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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保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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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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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尾音部分

 

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人

这样一个遇见触动便流泪的人

习惯递给拾荒人的一杯热茶,习惯并肩坐下

孤独的风有了依靠

两个人的笑容相互吹拂

 

多年前,我熟悉小城众多的乞讨者

并对所谓的忌讳视若无睹

同喝一瓶酒,啃同一根黄瓜

暗黑色的夜晚

清凉的河边,垂柳树下

拥抱了这一个,再拥抱下一个

 

二十多年时我还年轻,如果有人发现路边

躺着两个醉熏熏、乞丐模样的人

其中一个

可能就是我

 

感谢社会进步,老百姓福利丰厚

贫困人群有了保障

如今的街道上少见他们的影子了

而我依然是我

守着一颗带着体温的心,活着

 

 

 

那年好大的雪,一位乞讨大姐

在人民商场避风的墙角

生下了孩子,那是个男孩

红紫着小脸

 

乞讨大姐的智商堪忧

如何受孕,如何渡过长长的孕期

在每一个风雪之夜

如何仅凭一件单薄的棉衣抵抗严寒

孩子父亲又是哪一个

围观的人群打开了想象的口舌

而作为刚生下孩子的产妇

那位大姐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再三亲吻

一句也不说

 

一个小时后,产妇怀中的婴儿

被某一位巧舌的妇人抱走

用三张面值五十块钱的纸钞

加上两个驴肉火烧

乞讨大姐生育之后劳累不堪

狼吞虎咽地吃着美食

对婴儿的看顾稍不注意之际

妇人和她的丈夫急慌慌地跑走了孩子

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南北大街都是商铺

老城有句话“做买卖的地方好活人”

养活好人,也养活坏人

走着全活人,也走着有残缺的人

 

那年县里有庙会

街上的人流如川,吆喝声像一个个山坡

稍加注意

才发现突然多了几个要饭的小孩

——形状各异

 

原谅我用了一个缺德的词汇

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人

但此时此刻

形容贴切,没有其他词可以替代

 

这些乞讨的孩子不是缺手,就是缺脚

还有的用绳子把仅存的手和脚绑在背后

用屁股走路

举着手里的搪瓷茶缸要钱

张着干裂的嘴,喝人们的脚步带起的烟尘

 

 

 

由惊讶到惊恐,由惊恐到彻底害怕

因为他们不是一个

一群,是一群啊

一群七八个不同身体形状乞讨的孩子

一群眼光迷离,神情慌乱乞讨的孩子

 

我因此更加注意,更加疑问

稍加留神

才发现他们的不远处常常站着

一两个五大三粗的人

 

仿佛在人群中不显眼,但又不时望向

乞讨的孩子

孩子们走到哪里

哪里就有邪恶的影子和眼神

 

我是那样害怕,心里像打鼓

感觉到背后必有隐情

那天第一次用电话

拨打了110,报的是自己的真名实姓

 

总有人忘记自己是人,换上了野兽的心

比凶恶更可怕的是残忍

比恶狼更邪毒的失去了本性和良心

事情过去很久,案件早已侦破

但那当年那些乞讨的残疾孩子

一双双无助的眼,一个个失去未来的残躯

至今在我心里是一道冰冷的悬崖

一遍遍撕碎某个深夜的月色

 

 

五、

 

几乎是伴随着我的成长,持续了十几年

歪嘴大哥的唱腔婀娜婉转

一路走,一路唱

一块脏的没有底色的手帕盖住前额

 

他唱坤角,梅派唱腔

满脸笑意,眼角上挑,兰花指在鬓边跳动

把所有的讥笑声抛在脑后

唱戏的时候,想唱戏的时候

他就浅笑,像一位年轻的姑娘等待上花轿

 

他也会停下来

一只手接过我递上的馒头

另一只手的食指按住自己的嘴角

用羞涩的笑容挑动我的脸红

我给他的馒头蘸了芝麻酱

香香的味道,他懂

 

哎,好多年不见了

此刻有点想他

他爱京剧爱了一辈子

用心去爱,用灵魂去爱,无条件彻底的爱

即使失去了一切,仍然爱

摇摆的肢体,褴褛的衣服下

一直深藏着风摆荷叶般、飘逸的水袖

 

 

 

身边睡着的人是我同学

我们小学同年级

他最早是名小企业家,破产之后,是个酒鬼

并因酒,没了家,没了父亲和母亲

 

把酒当自己命的人,他就是

每天第一件事——没起床喝一杯安魂酒

每天第二件事——起床了喝一杯清醒酒

每天最后一件事——再喝一杯,好入睡

 

他问我:清醒着好,还是糊涂着好

我也不知道

于是他说:那咱俩喝一杯

庆祝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好多次喝醉了找不到家门

他就随便躺在路边的花池里睡觉

一睡就是一个晚上

不怕蚊虫咬,不怕冷也不嫌热

 

有一个早上,我想去叫醒人行道上的他

没走到近前

就发现他跟前摊着有人施舍的三五块钱

他依然在熟睡

鼾声大作,在梦中一定想起来什么

屈辱和不甘,多次努力而徒劳无功

还有思念,还有悔恨,沉浸其中没有归来

因此满脸是一道道泪痕

 

 

 

见过有暴露癖的人吗

不管是冬天夏天

那个中年妇女都会随意扯下下体的衣物

随意排泄身体的污物

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兴奋

 

她会猛地站起身

拍着自己光亮的小腹和屁股蛋

大声喊,喊着“快来看,不是想看吗”

那时我们还小

但好奇心大,捂着眼,想看又不敢看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

我真的看见了一次

寒风之下,她身上的毛发像一团荒草

眼神里迸射出愤怒、咆哮、挑战

嘴角是狰狞的笑,轻蔑的笑

 

长大之后,我学会了思考

那个女人的经历应该与男人有关

甚至可能与爱情有关

到底是谁撕碎了她美好的爱情和青春

又是谁在她生命里打上了无耻、罪恶的烙印

她那肆无忌惮的笑啊,成为我

曾经长时间讨厌自己是一个男孩子的原因

 

 

八、

 

他们夫妻俩,始终是幸福的感觉

“谁也离不开谁”

人们都这么说

丈夫一条腿没有了

另一条非常瘦,像高粱杆

妻子的一只眼明亮,另一只给了夜晚

 

我们是多年好友

常常陪他俩在商场门口坐一会儿

妻子推着拉丈夫的板车

一起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他们有个能充电的小音箱

还有脏脏的麦克风

 

有时他也给我递颗烟,也不都是抽我的

他还自己买酒

傍晚,妻子从旁边出摊的人那里要把花生豆

我俩就喝点,他七点我三两

 

他告诉我自己是哪个哪个省的人

喝过了半斤

就偷偷凑近我的耳朵,说

“你没见过我儿子吧,他在东街小学读一年级”

 

他还说,你收入还不如我俩

想喝酒了就来找我

炒个菜也没问题

有空见见你大侄子,孩子的学习不错

我俩活着,就是为了他

 

现在环境好了,生活好了,街上没乞丐了

不知道他俩如今是否回了老家

他嘴里常常夸赞的聪明儿子

也应该大学毕业后,结婚了吧

好吧,我的酒友哥哥

我还在这个小城,随时等待着和你再喝一盅

——

 

 

 

我们叫他“棍哥”,真的很帅

是家乡小城的“犀利哥”

 

我不说假话,他真的走起路来带风

目不斜视

也不轻易开口说话

满脸一副庄重深沉,不动声色

 

他不乞讨

他只站在看好的摊位前

不需两分钟

摊位老板就献出自己的包子和饮料

心甘情愿的脸上是一份真诚

 

棍哥的名字名副其实

臂弯里常年夹着一根长长的木棍

拥有武器便拥有话语权

任何小视“棍哥”的歪心思和狗皆不敢靠近

 

他也很少出现在大街上了

据说有人在他常去的包子摊捣乱

棍哥因此怒目圆睁,挥舞着棍子

把两个醉汉追出去几里地

再以后,他的腿在一个夜晚突然就瘸了

听说在旧城那边有人见过她

他还爱吃包子,两只眼睛变得目光炯炯

他还叫“棍哥”

 

 

 

老虎是我儿时的伙伴,长我五岁

他不上学

却经常躲在我们上学的路上

突然跳出来冲着我们三个幼童啐:呸——

我们也不甘示弱

冲着老虎啐:呸——

 

嗯,对,那时他还有妈妈

 

昨天真的看见老虎了

他抱着捡来的纸箱子,也看见了我

他歪着头看我,看我

低了一下头,又看我,脸上表情逐渐凝固

 

突然就开口笑了:呸——

我也笑了

路旁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天蓝得像我上小学的时候

 

四十五年后又一次抱在一起

他脏兮兮的白发,有点稀疏

刚好贴着我的胸膛

我五十五岁了

叫老虎的唐氏儿一直没长出五岁

一直纯真,一直童年,一直笑容灿烂

 

 

十一

 

很多年了,很多事情也过去了

再也不会回来

昔日那些在街头踉跄行走的人

有一部分可能已生活在我的上空

想象不来,或者不敢想象

 

我却总有话想说

想说啥,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了

不过,不管社会如何变化

我,和耐心读完这首诗的你,都是

那个想把酒倒给陌生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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