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英
在小说《红楼梦》中,早有研究者指出,作者在塑造人物时,擅长同中见异的写法,这样使得人物形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例如王熙凤与贾探春都很能干,适合做管理,却因两人出身和际遇不同,不仅在做人方面一亢一卑,而且日常心思也不一样,非常符合现实生活中人物成长的逻辑。
不过薛宝钗和袭人,作为同中有异的一对形象组合,却因两人都心系贾宝玉,虽地位不同,但心思相仿。
当细细去读《红楼梦》,便知薛宝钗一家入住贾府后,虽一开始只是住在贾府东北角上的梨香院中,但是薛宝钗很方便与贾宝玉接触,一直在宝玉、黛玉二人之间晃来晃去,显示了极强的存在感。这也难怪。在书中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末尾,作者写梨香院的位置虽僻静,但“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而贾宝玉一向喜欢和姊妹们厮混,自然也是常常相见。
原本贾府只来了林黛玉一个住亲戚家的小姑娘,大家待她自然多了份客气加和气,何况在宝钗到来之前,同被贾母加倍疼爱的宝玉、黛玉相处融洽并无嫌隙,即使本是出身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林黛玉清高自许,也是应该没人去挑她的毛病。应该说,是薛宝钗的到来打破了林黛玉平静的客居生活。
因早年丧父而失了护佑而变得极为乖巧懂事的薛宝钗出身皇商之家,当然没有黛玉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清高自许,她本能地发挥了商家“和气生财”的思维优势,很快就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书中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写了薛宝钗表现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连小丫环们都喜欢找她玩。这不仅让黛玉“有些悒郁不忿之意”,而且事实是在宝钗言行随和的对比之下,众人才会觉得黛玉孤傲高冷,难以亲近——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从此因惯熟而彼此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再也回不到宝钗来之前那种“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的快乐时光,两人开始经常闹别扭,凭空添了莫名的烦忧,最可叹的是他们每次闹别扭还都瞒不了别人,这导致林黛玉在大众眼中的形象也是越来越差,终于被贴上“小鸡肚肠”、“尖酸刻薄”、“总是多心”的负面标签,而薛宝钗在成功征服下人获得爱戴后又慢慢深得长辈之心。由此可见,群众基础很重要,然而宝钗那样行事,黛玉的确学不了,估计她也不屑于去学习。
薛宝钗一贯善于和周围所有人搞好关系,精心维护着自己的娴淑形象,几乎无懈可击,这就和宝玉房里的大丫环袭人一样,一直做着丫环们心目中的好榜样,看起来行事端庄,责任心强,还处处待人和气。宝钗和袭人,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客居贾府,一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卖作丫环,却都彰显了封建社会所推崇的女德,符合男权社会为女性所定制好的生存规范。
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宝钗和袭人变得亲密起来,无论是在规劝宝玉注重功名方面,还是在勤于针线活方面,她们都是志同道合,互相欣赏。当然,两人心照不宣,这种深厚的友谊建立在并无利益冲突上面——别说宝钗在京等候入宫的机会,就是日后真嫁了贾宝玉,她们也分别是妻与妾的身分,无需竞争,只要合作,把宝玉规劝好了成就一番功名,然后跟着一起享福就行。
或许因为天性有别,虽然黛玉和袭人之间构不成竞争,黛玉嫁给宝玉也影响不了袭人日后为妾,但是出身底层更为重视实际利益的袭人知道,黛玉既然从不劝宝玉致力于仕途经济,那么日后怎么能保证有好日子过?在袭人眼中,黛玉有那葬花的工夫,还不如为宝玉做些针线活来得实惠。假如让袭人选自己的婚后领导即宝玉正妻的话,她就必定会选和自己心思相仿的宝钗无疑,虽然这会辜负了黛玉多年来对她的友善相待,黛玉对她可是一直没有任何敌意。
花袭人和薛宝钗却是日渐投合,甚至会不约而同地去做性质相同的事情。在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赶着给宝玉送扇子的袭人看见了宝玉、黛玉一起面对面站着,后来又被发呆中的宝玉误把她当成黛玉说了些诉衷情的话,就开始忧虑宝玉和黛玉“将来难免不才之事”,即发生性关系,却不想自己早就和宝玉“云雨”过,早就做了“不才之事”,于是在金钏儿投井自杀后忙忙投奔了王夫人,提供了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的建议,从而获得了王夫人的青睐,背着贾母和贾政让她开始享受妾的待遇。
无独有偶,宝钗也在金钏儿的自杀事件中,迅速地用实际言行为王夫人解忧,同样获得了王夫人的额外重视。金钏儿跳井事件使得宝玉被父亲毒打一顿,却带给了袭人和宝钗表现自己的机遇,不谋而合地对王夫人彰显忠心,假如日后不生变故,那么宝钗为宝玉正妻、袭人为宝玉爱妾的事情就已成定局。可叹林黛玉,只知心疼宝玉哭得不成样子,却不知该去哪里表现自己,更不去想宝玉的婚姻控制权会掌握在谁手里。
到底谁对贾宝玉爱得深沉?当然是黛玉,黛玉眼里心里只有宝玉,自是情真意切;而无论宝钗还是袭人都在借机积极表示效忠于王夫人,实是在考虑自己未来的利益。应该说,黛玉是情深伤己,对宝玉是赤诚之爱,是千古痴情;宝钗和袭人对宝玉不过是为他好也为自己好的心思而已。然而,在封建社会里,宝钗和袭人的表现合乎正道,黛玉纯真反被怀疑会有失妇道——既然看好宝钗,王夫人心中所担忧的必是黛玉有可能和宝玉做出“不才之事”来,却不知黛玉一向独善其身,绝非轻薄女子,反而比貌似一本正经的宝钗、袭人更能注意分寸。
书中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贾宝玉已经和袭人有了“不才之事”,就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但是在并没有正式把她许给宝玉为妾之时就甘愿做此事显然不妥,这一点连香菱也不如,香菱可是在薛蟠的软磨硬泡下,薛姨妈只好答应许给薛蟠为妾后才跟了他。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晴雯说别以为你们做的事我不知道、黛玉并无醋意地赶着袭人叫“嫂子”,都说明了袭人与宝玉之间的“不才之事”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袭人却被王夫人视为正经孩子。这倒也罢了,偏偏袭人居然去担忧洁身自爱的黛玉会做下“不才之事”,岂不太讽刺?!
至于端庄娴淑的薛宝钗,虽然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但是偶尔也会忘了古代男女交往的规矩,失了闺门分寸。在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在本该午休的时间,宝钗专门到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刻意接近宝玉之心昭然若揭不说,见宝玉已睡却不避讳依然走了进去,而和她志同道合的袭人则借故说累了出去活动一下,留给她单独与宝玉相处的契机。
按照封建礼教,宝钗当时留在房里极为不妥,一向以稳重端庄著称的她却浑然不觉,欣然留下不说,还坐到袭人刚才的位置上,顺手就接着做袭人没做完的给宝玉戴的肚兜,肚兜可是贾宝玉这个男人的贴身之物,袭人已是公认的宝玉之妾,做是做得,可宝钗这样做显然失了分寸。此举已经把宝钗想嫁给宝玉的心思暴露无遗。
这一幕被因袭人地位确定而特来向其道喜的林黛玉和史湘云看见,却因史湘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然后拉着黛玉离开。黛玉明白史湘云偏向着薛宝钗,只能冷笑两声跟着走了。从史湘云这里可以推断出当薛宝钗和袭人逾越分寸时为何没人说闲话的原因,那就是在人缘方面她们的群众基础好,群众愿意为她们帮忙遮掩。假如此事换作林黛玉午间进宝玉卧室来,袭人就必定不会出去;即使袭人出去了,黛玉也肯定要避嫌走人;即使黛玉不避嫌走人坐在那里,被心直口快的湘云看见也绝对不会轻饶过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复杂,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同人身上,却会有不同的评价和对待。
不过有个人却能旁证着黛玉的高洁清白,那就是敢对宝玉和袭人直说别以为你们的事我不知道的晴雯。晴雯不但长得有些像黛玉,而且虽然出身下贱但是与黛玉一样清高自许。毫无疑问,晴雯爱着宝玉,一直对袭人以身相许后在丫环堆里独霸宝玉有所不服气,她后来被王夫人点名撵出去未必不是袭人告的密。晴雯与黛玉一样,从来不懂或者不屑于动心机。虽然渴望宝玉的眷顾,但是晴雯并不妄自菲薄,从不去曲意奉承贾宝玉,这一点和林黛玉也很像。因此,宝玉对她俩也和对别人不一样,向来对待女孩们性子特好的他会对晴雯大发脾气,就像会跟黛玉公然闹别扭一样。
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中,贾宝玉邀请晴雯一块洗澡,她直接拒绝说:“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晴雯还描述了当时一地水一席子水渍的情形,读者自然明白陪着宝玉洗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许陪着宝玉洗澡从而获得宝玉宠幸是一些人巴不得的事情,而晴雯并不想走这一自轻自贱的途径,就像黛玉不许长大后的宝玉和她胡闹一样坚守着自己的做人底线。
因此,同样洁身自爱与清高自许的黛玉和晴雯之间,绝对不会猜忌对方会和宝玉发生“不才之事”,那容易猜忌别人逾越规矩的宝钗和袭人,反而是可以忘了分寸的人。最令人称奇的是,宝钗和袭人被很多人视为品行端庄到无可挑剔,晴雯却成了狐狸精,而黛玉竟有发生“不才之事”的嫌疑。不由想起一句话来:不要被事物的表面现象所迷惑。
常言道“人无完人”,一个人不可能好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即使表现得无可挑剔,也说明是有所伪装。这就像在现实生活中,有的人有脾气貌似不好接近却未必不是正人君子,有的人脾气好八面玲珑却可能绵里藏针。正所谓人是形形色色,只看表面现象来评判别人实在不足为据。
如果让我在现实中选择一下跟宝钗、袭人那样的人做朋友还是跟黛玉、晴雯那样的人做朋友,我必选黛玉、晴雯,对宝钗和袭人那样的人定要敬而远之,因为你想不到她们什么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去背后使绊子——当然,前提是黛玉、晴雯那样高洁孤傲的人能对我看上眼的话。
了解了这些,也就可以理解宝玉在挨打之后,因不放心为他哭肿眼睛的黛玉,为什么支开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却让晴雯给黛玉送了两条旧帕子去。显然,宝玉知道此事晴雯不会对袭人提起,她也能支持宝玉和黛玉的真情。可惜黛玉和晴雯,一个才情无人敌,一个是心比天高,默默痴爱着贾宝玉,却都含恨而逝,落个怡红公子空牵挂的悲惨结局。
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真是大有道理。除了出身不同,宝钗和袭人心思接近,黛玉和晴雯心性相差无几,正如宝钗理解不了黛玉,袭人也容不得一个晴雯,总是对她们多出一份阴暗的猜忌心理,在背后逮着机会就会进进谗言,耍耍落井下石的把戏。
这说明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普世真理:只有交往的双方为同道中人,方无猜忌;总在猜忌你的人,必然和你道不同矣!
高英写于2019年1月10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