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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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高英
在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堪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已经离世，他所收七个徒弟的名头很响，那就是威震江湖的全真七子。这其中，丹阳子马钰作为王重阳的大弟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全真教的掌教，然而七子中武功最高的却是他的师弟长春子丘处机。
小说中的丘处机不但武功高超，而且全无道家清静无为的风范，在乱世之际，他积极入世，仗义走江湖，拥有济世心。这从丘处机在第二次华山论剑之期到来前，在山东济南府与郭靖重逢，跟郭靖谈论当代四大顶尖高手时的观点中也可以看出来。
在书中第三十九回《是非善恶》中，写了正在苦苦思索人间是非善恶的郭靖听丘处机说“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忘却”的话以后，疑问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这四位前辈一般，固是千难万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什么好处？”关于四大高手，丘处机直言道：“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由此可见，丘处机推崇德才兼备、济世救人的北丐洪七公，自然是在追求如洪七公一般的行事做人境界。
在小说《射雕英雄传》中，丘处机的身影虽非随处可见，却也贯穿始终，而郭杨两家的悲欢离合都与他相关。第一回《风雪惊变》中，丘处机的出现直接铸成了郭杨两家人生命运的转折点，这既是偶然，又是必然。说偶然，是因为被官兵追捕的丘处机正巧从杨铁心家门前路过，若非赶巧了丘处机还真是和郭杨两家毫不相干；说必然，是因为郭啸天、杨铁心作为英雄好汉的后人喜欢结交好汉，所以生性好客的郭、杨二人才主动把看上去身手不凡的道士丘处机请进了家门。
当时的丘处机刚刚手刃汉奸王道乾，在被与金人勾结的南宋官兵追杀的路上，见有人主动招呼自己，本可以绝尘而去，却因他生性要强，误以为郭啸天、杨铁心是朝廷的鹰爪便毫不畏惧地应邀进门，面对郭、杨二人的好意结交满怀敌意，导致误会产生。从这里，既可以看出丘处机的恃才傲物，又可以发现他的鲁莽轻率。
虽然丘处机后来与郭、杨二人前嫌尽释，相交甚欢，却给郭杨两家带来严重的后患，直接导致了两家人的悲惨命运，书末只有郭啸天的儿子郭靖和杨铁心的义女穆念慈及她和杨铁心之子杨康所生的儿子杨过幸运地活了下来。按常情，当丘处机手刃汉奸处于逃亡状态时，遇到别人招呼，本该置之不理：若对方是朝廷鹰爪，尽可以先行躲避；若对方是善良百姓，自然不能为其增添麻烦。偏偏丘处机恃勇逞强，虑事不周，这才有了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在后来的厮杀中漏网，因看中救命恩人杨铁心之妻包惜弱的美貌，精心策划了一场阴谋，给郭啸天、杨铁心二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予以捕杀。
丘处机做事鲁莽，性情急躁，是其为人处世的软肋。当他得知郭杨两家人被自己拖累得遭遇不幸后，愤怒之余，仗义去寻找郭啸天和杨铁心两人已有身孕的妻子的下落，力求保全忠良后人，符合他一贯行侠仗义的风格，令人钦佩。然而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他又因鲁莽急躁闹出一个更大的误会，害死了无辜的焦木大师。书中江南七怪即郭靖后来在武学上的启蒙恩师们的出场，则直接与这场误会有关。
原来郭靖之母李萍被汉奸段天德挟持而去。段天德为逃避丘处机的追杀，先是投奔了出家的伯父枯木大师，用巧言花语将其蒙蔽，后又投奔枯木大师的师弟焦木大师，藏在嘉兴法华寺中。当丘处机追踪到法华寺，要求主持焦木大师交出李萍，而同样被蒙蔽的焦木大师不知道段天德带着的李萍已经被段天德装扮成男子，误以为丘处机无理取闹，于是两人打了起来，远非丘处机对手的焦木大师认为“中间定有重大误会”，这才邀请江南七怪到醉仙楼来帮着调解矛盾。不料丘处机在醉仙楼附近看到金兵，误会更深，直接把自己所不了解的焦木大师定性为与金人勾结的恶人，不仅与江南七怪打了个不可开交，还直接导致了焦木大师为救他而身亡的悲惨结局。
焦木大师圆寂后，“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于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与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本来丘处机找焦木大师要人，完全可以礼貌谦和地讲明缘由，焦木大师敬重全真七子的为人，定能耐心倾听。正如江南七怪之一全金发所说让焦木大师把枯木大师推荐来的两个人请出来与丘处机当面对质就是，如此简单的事之所以弄得错综复杂，皆因丘处机只认自己的理儿，不肯耐心与人沟通导致了误会重重。由此可见，做人鲁莽实在害人不浅，即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也会因莽撞而好心办坏事。
这场因误会导致的悲剧发生后，丘处机虽诚心认错，但已经于事无补，性情乖戾的江南七怪之首柯镇恶对他不依不饶。冷静下来的丘处机觉得江南七怪并非歹人，韩宝驹又有不杀之恩，“再说这件事总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因此提出与江南七怪分别去找寻郭啸天、杨铁心的后人并教其武功，十八年后让两边的徒弟在醉仙楼比武的离奇约定，从而化解了自己与江南七怪继续纠缠对立的僵局。这说明，丘处机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只是日常容易因急躁误事而已，他如果没有行事鲁莽的缺点，就可成为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
可叹丘处机就是丘处机，让他耐下性子来做人做事实在是不容易。当他找到了杨铁心的儿子杨康，有时间便去教杨康武功，却只顾着传授武功以求让杨康在日后醉仙楼的比武中取胜，却懒得对杨康进行思想教育——德育的难度大于传授技艺。
在十八年后杨铁心夫妇被完颜洪烈逼得双双自尽后，丘处机江南六怪等人说早就试探过杨康，发现他贪恋富贵，并非侠义中人，“几次教诲他为人立身之道，这小子只是油腔滑调的对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约，贫道哪有这耐心跟他穷耗？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不论谁胜谁败，咱们双方和好，然后对那小子说明他的身世，接他母亲出来，择地隐居”，这些话很真诚，但也有事后诸葛亮的味道，或者说丘处机在掩饰自己没有在做人上教育好杨康的瑕疵，毕竟，“教不严，师之惰”，在关于杨康的教育方面，丘处机负有重大责任。
丘处机对教育杨康如何做人方面没有耐性，但在教他武功方面十分用心，显然这体现了他争强好胜的个性。丘处机定下的十八年之约本是美事一桩，既能和平化解自己和江南七怪的一场因误会导致的恩怨，又能够对郭杨两家后人的成长有利，可他在准备十八年之约的过程里，也是志在取胜。不然，丘处机不会一直跟踪江南七怪的踪迹，还派大弟子尹志平去蒙古试探郭靖的武功；丘处机的掌教师兄马钰屡次劝他遵从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不要再与江南七怪争胜，丘处机“却说什么也不答应”，马钰只好去大漠教郭靖内功，“苦心设法成全郭靖”。
毫无疑问，丘处机的争强逞能心理，使他在成为杨康的师父以后急功近利，重在教武而忽略了德育。杨康虽然拜了丘处机为师学功夫，但是他除了花言巧语地敷衍丘处机之外，对这个师父既无感情又不尊重。不得不说，丘处机在教育方面非常失败。
或许有人会说像丘处机这样的急性之人或许不擅长讲道理做德育工作，非也。丘处机深知武侠之道重在武德，可叹他的道理没有讲给杨康，后来却会讲些“一心向善、行侠仗义”的道理给生性淳厚的郭靖听。在亲生父母双亡后，杨康并没有认祖归宗和承认自己是大宋子民，更不听从师父丘处机的任何安排，当他断然离去后，脸上毫无光彩的丘处机主动向江南六怪认输：“咱们学武之人，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末节。贫道收徒如此，汗颜无地。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今日已然了结，贫道甘拜下风，自当传言江湖，说道丘处机在江南七怪手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
丘处机教了杨康整整九年零六个月武功，杨康又偷偷跟随梅超风练习阴毒武功，而江南六怪教了郭靖十二年功夫，中间还有马钰暗授上乘内功，郭靖还深谙蒙古摔跤术。结果杨康和郭靖第一次在穆念慈比武招亲的场地上交手，当时的郭靖显然打不过杨康。那时候，论武功，自然是杨康能够胜过郭靖；论武德，郭靖则远远胜过杨康。因此，丘处机的认输，不仅仅是在做老师方面不如江南六怪的认输，而且是他推崇武林道义的自然反应。
在国家危亡、民不聊生之际，道教中人丘处机没有打着清静无为的旗号避世而居，而是积极入世，热衷于行侠仗义，虽有违道家教义，但值得钦佩嘉许。只是他的鲁莽言行和急躁性格，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得极为复杂，有时连累了如焦木大师那样善良无辜的人做了无谓的牺牲，有时纵容了杨康那样阴险狡诈的人危害江湖，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在焦木大师圆寂后，我们钦佩丘处机能够知错认错的坦荡，却宁愿他没有因为鲁莽而犯下大错；在杨康品行恶劣暴露后，我们钦佩丘处机能够主动向江南六怪认输的胸怀，却宁愿他能够防患于未然而非养虎为患。
遗憾的是，作为一代英豪，丘处机在性情方面始终没有改善，以至于掌教师兄马钰曾经婉转地批评他说：“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然武功大进，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青时的豪迈之气，总是不能收敛……”马钰是谦谦君子，批评人的话自是十分温和，这里所说的“豪迈之气”，实则是在批评丘处机恃强好胜、自以为是、冲动莽撞的性情。按理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的性情当日趋完善，丘处机之所以武功精进而性情依旧，皆因他重武功修为而轻自身修养之故。丘处机收的唯一一个俗家弟子杨康品行不端，直接与丘处机这一走偏的人生路线大有关联。
因此，尽管丘处机懂得武德至上，却距离他所推崇的丐帮帮主洪七公的做人境界相差甚远。同样行侠仗义，洪七公却是做事谨慎，为人宽厚，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即使面对欧阳锋、欧阳克那样的恶人，也做到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全然不会像丘处机那样动不动就与人斗气——例如，在向焦木大师交涉时那般咄咄逼人，以至于累及焦木大师无辜地死去。丘处机与洪七公的差距，不仅是在武功方面，而且还在做人的境界上面——这正是丘处机虽然能够威名远播但是无法成为绝世高手的根本原因。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少像丘处机这样的人物，他们积极进取，非常敬业，在专业技能方面精益求精，在做人方面与人为善，却因不注重内心修为而或失之于脾气暴躁，或失之于自以为是，或失之于冲动鲁莽，既容易与人产生误会，又容易遭人诋毁。如果说这样的人本是美玉，其性格缺点是瑕疵，本该瑕不掩瑜，到了丘处机这类人那里，却成了“瑕可掩瑜”，人们容易记住的就是他们的坏脾气爆发和冲动鲁莽导致的不可理喻。
因此，一个人即使拥有高超的才干，也要注重内心的修炼，不可如丘处机那般常因一意孤行而制造出不必要的麻烦，有时还害人害己。假如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丘处机这样的人，就要知道，此类人重情重义，完全可以交心，只是在某些时候，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忍受他的暴躁脾气，你要有足够的胸怀去包容他的鲁莽冲动。
高英写于2019年1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