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英
在小说《红楼梦》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先交待了贾母应宁国府的尤氏之邀,“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晌午时贾母回来休息,除了凤姐之外,王夫人和宝玉、黛玉都跟着回到了荣国府,于是有了后面的故事。
贾宝玉既没有再回宁国府看戏,又没有午休,而是去探望在家养病的薛宝钗。作者在此用心描写了薛宝钗所住的里间门上“吊着半旧的红软帘”和薛宝钗的穿戴“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并写出了薛宝钗的相貌以及性格:“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安,薛宝钗一边答话一边端详宝玉的穿戴,然后便向贾宝玉索玉看。
显然,这一大段话大有深意。
那半旧的帘子是在暗示薛家的经济情况并不乐观还是在说明总是忙于做针线活的薛宝钗勤俭节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作者在第七回中已经说明薛宝钗不爱戴花,第八回里又写宝钗的衣着颜色皆半新不旧,加上其惯于藏愚、守拙的性情,一个内敛素淡的美女形象顿时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诸多研究者都认为作者在写《红楼梦》时惯用曲笔,除了善用谐音,正话反说的现象亦是常见,有时会让读者分不清他对笔下的人物究竟是褒是贬。表面看,拥有自然美的薛宝钗素雅清淡,为人内敛,精于女红,勤俭能干,这都是优点,作者应该是对其持了欣赏的态度,然而欣赏是欣赏,却并非完全欣赏,谁知那“半新”是否暗指“半心”,那“里间”是否暗喻“里奸”?真正的答案,只有作者自己知道。
最为奇怪的是,薛家住进贾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贾宝玉和薛宝钗也已多次见面,而在以上那一大段的描写中,两人的表现就像初次见面一样,都在格外仔细地打量对方,似乎之前并没有认真地注意过对方的形象。不过,两人的关注点并不完全相同。贾宝玉不仅看薛宝钗的穿戴,还看了她的长相,想到了她的性格;薛宝钗则只是盯着贾宝玉的一身穿戴细看。这让人想起民国女作家萧红所写过的鲁迅先生,据说鲁迅看人从来不看对方穿什么衣裳,不是看不见,而是不以人的衣裳取人。而在贾宝玉和林黛玉初会时以及日常相处中,根本没有关于林黛玉衣着的任何描写,贾宝玉眼中只有林妹妹的样貌,在乎的是黛玉这个人本身。
由此可以看出,宝玉探病一节,既说明了这是贾宝玉和薛宝钗第一次近距离的私下接触,又表明了他们这才开始对对方有所关注,然而双方的出发点并不一样,宝玉在意的是整个人如何,而薛宝钗则是看重衣裳,即一个人通过穿着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实力。
贾宝玉刚坐下,虽然薛宝钗命令丫鬟莺儿去倒茶,更为迫切的却是要看贾宝玉所佩戴的玉,这还不打紧,偏偏莺儿可以对小姐的命令置若罔闻,居然站在一旁没动,旁观薛宝钗的索玉和看玉过程,就像在等着薛宝钗念了两遍玉上所刻“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字之后,转头责怪她不去倒茶时能够及时说出“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的台词来一般,从而激起贾宝玉的好奇心,要看宝钗的金项圈,验证了的确上面刻的话和自己的“是一对儿”。大概从此后贾府中“金玉良缘”的说法才被传开。
联系到第七回中周瑞家的见过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俩坐一起谈论家务人情的景象,然后宝钗正养病的事,因薛姨妈要周瑞家的帮着送宫花非常自然地传到了宝玉耳中,出于礼节,宝玉早晚要来探病。宝玉一来,薛宝钗和莺儿配合着赶紧为“金玉良缘”的传说做铺垫,而说一会儿就到里间来的薛姨妈迟迟不肯现身,给两人的亲密接触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直到林黛玉到来才打断了宝玉和宝钗越来越亲近的举动,因此黛玉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再反过来看,按照薛宝钗内敛的性情,很难做到一下子忙不迭地向宝玉索玉看,既“说着便挪近前来”,又非要把玉上刻的字念出来,还要念两遍,更不会在宝玉要看自己的金钗时,作为一个受着封建礼教束约的女子,在宝玉的注视下,也不转个身就“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金黄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还在宝玉就近闻她身上的幽香时毫不躲避。毕竟薛宝钗和贾宝玉的关系不是宝玉和黛玉那种二人自小同吃同睡、耳鬓厮磨的密切关系,显然此时薛宝钗的表现和她一贯表现出的内敛稳重并不匹配。就算没有预谋,书上这一节所写的情形至少证明了薛宝钗并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那么“半心、里奸”的说法亦可成立——“半心”即一半真心,另一半的心不是为宝玉这个人,而是为他的家世地位;“里奸”即内里藏奸,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与做人厚道不沾边。
此时惯于在女孩堆里厮混的贾宝玉,自然对薛宝钗这样的美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假如不是有林黛玉的存在,从此爱上薛宝钗也符合常情常理。宝玉探病,迅速拉进了两个人的距离,因此后文中才会有薛宝钗经常一个人去找贾宝玉聊天的情况出现,贾宝玉对此并不排斥,只不过在他心中,始终把林黛玉放在首位,从不曾动过让薛宝钗取而代之的念头。当然,众人眼中薛宝钗如此端庄的淑女,在封建社会里居然可以主动争取宝玉对自己的好感甚至喜爱,自然有人撑腰,可想而知,在贾府里最愿意让“金玉良缘”成真的人只有王夫人和薛姨妈二人。
理清了这些头绪,才能去理解林黛玉为何“半含酸”。
先是在第五回里作者提到过薛宝钗进了贾府之后,比黛玉大得人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从此林黛玉才变得爱朝宝玉使小性子,动不动就和宝玉闹别扭,而在宝钗出现以前,她和宝玉本是一直“言和意顺,略无参商”。诚然,因年龄尚小,林黛玉和贾宝玉还没有明确的恋爱观念,只是因自幼共享贾母的宠爱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培养出了胜于一般人的亲密情感。本就多病多愁的林黛玉心思过于细腻,要比常人敏感得多,见宝玉待宝钗也和其他人是一样的看法,这才有不忿之意,归根结底,林黛玉在乎的不是宝钗刚来便在人缘方面胜过了自己,或者妒忌宝钗人有多好,只是介意贾宝玉当时“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的表现罢了。
另外,还可以合理推测出,林黛玉和薛宝钗自相识之日便不投合,假如投合的话,林黛玉自然不会多出这层介意。无论是在第二十回中史湘云说有一个人肯定被黛玉挑不出毛病,知道这人是宝钗后黛玉冷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他”这样的话,直接表现了对宝钗的不屑,还是日后黛玉扭转了对待宝钗的态度当成姐妹一般时,却也坦言之前自己认为宝钗内里藏奸,这说明林黛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看好薛宝钗这个人,对她既没有亲近之情又缺乏信任之心。很难说,林黛玉之前的判断真的完全错了,毕竟她是个有独立见解的人,连那么能干的王熙凤考虑治家人选时都会考虑到她。
之前薛姨妈让周瑞家的帮着给诸人送花,把最后两枝给了林黛玉,已经没有了挑选的余地,以至于黛玉负气说就知道会把别人挑剩下的给她,虽然显得小心眼,但这的确是事实,说明自宝钗来了之后,黛玉的重要地位受到了冲击,至少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这类人开始慢待她。最让黛玉不安的是,薛宝钗积极介入了她和贾宝玉的亲密关系,成为威胁她和宝玉原本亲密无间关系的潜在情敌,仅仅凭借直觉,黛玉也能隐约感觉到薛宝钗的出现有所不妥。
这次陪贾母从宁国府回来,宝玉居然没有约着自己一起去看薛宝钗,黛玉自然感觉失落,进门后嗅到了薛宝钗正与贾宝玉之间变得亲近的气息,更是生出酸意,无论是说自己来得不巧,还是在宝玉听了宝钗的话吃酒时,黛玉借说自己的丫鬟雪雁时去敲打宝玉说了“我平时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这样的话,都暴露了林黛玉的含酸心理无疑。
这含酸,看上去是在吃薛宝钗的醋,实际上,与其说是吃薛宝钗的醋,不如说是在怪贾宝玉不懂得和薛宝钗保持距离,因为黛玉心中一直在乎的是宝玉的态度,而非薛宝钗如何。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含酸,林黛玉却是“半含酸”,不是完全含酸,一则说明林黛玉和王熙凤那样的醋坛子大有区别,二则体现了宝黛自小的感情基础牢固,两人相知亦深,黛玉并非对宝玉完全不放心,只是有些不放心。
林黛玉半含酸有所不安,正是来自于深深爱上一个人的排他性心理,排他性是爱情的一个显著特点。这时候,黛玉和宝玉一样,并不懂得自己的内心波动及含酸表现为哪般。正如《是否》那首歌里所唱的那样,“情到深处人孤独”,自从薛宝钗介入到自己和宝玉原本两小无猜的的亲密关系中以后,林黛玉一直到死都在因情爱过深而备感孤独,因孤独而更为凄苦。
高英写于2019年5月21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