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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永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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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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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题记: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六年了,这二十六年里,他就像出了趟远门似的,让我时不时会念想他,去了哪里?办好要办的事了吗?何日才能返程回家?我笃定地觉得,也许在某个清晨,或是午后,抑或是在杨花簌簌的三月,他就突然回家来了。

我在春节前街上红彤彤的门对子里想起他,我在高考的铃声里想起他,我在医院的咳嗽声里想起他,甚至在春天的一把葱绿的菠菜和一碗新鲜的猪肝汤里想起他……

可,他再也没回……

我时常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忘记他的模样,他走了这么久,会有了怎样的改变?

他走时,我刚上班,扎着麻雀尾似的小辫子,乌黑油亮的头发连橡皮筋也捆不住它的光滑,可现在它们已日渐枯涩,悄悄泛起白花。

他走时,弟弟刚小学毕业,每天放学都会为久病的他打洗澡水,硕大的木盆搬不动,只有推着放倒,可现在弟弟的女儿已会念叨:“等爸爸老了,我会照顾他!”

那个年代,留下的照片少之又少,唯一留下的那张全家福已经褪色发黄,谁也不会想到,无意中留下的这张照片会是他仅存于世的影像,那时他和妈妈多年轻,目光中是满满的对未来的希望。

他终究不再回来,这让我过去的“或许”落空,才幡然醒悟:原来世间什么样的失去叫“永远”!

他终究不再回来,我只有牵循着过往的旧时光,去寻找我们曾一起的时光!

听母亲说,父亲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里,家里有一姊一妹,唯一的弟弟饿死于那个非常年代,只剩父亲这么个独子,应该也是爷爷奶奶最稀罕的孩子,在家里,奶奶性格强势,爷爷老实懦弱。听说,当街头村口有乡邻食不果腹、饿死荒野的时候,爷爷奶奶却独自逃亡,留下两个姑姑、父亲和他弟弟这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家度日,幸得一当干部的亲戚照顾,才免于饿死。他们靠各种接济,但还是饥饿惶惶。饿极了,就跟着同村的孩子们去邻村的山芋地里偷红薯,被人发现后,年幼的父亲,因为舍不得丢弃随身带的篮子、锄头,被人抓住,毒打致伤,回家后家中又无大人维护,落下了一生的病根祸患。不仅如此,在几个年幼孩子挣扎于果腹时,那个叫二水的我父亲的弟弟,就活活饿死在父亲的眼前。临终前,他攥着手里亲戚周济的饼,对躺在身边也饿得奄奄一息的我父亲说:“哥哥,我不行了,这点饼留给你吃吧!”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这事是后来从母亲那儿听来的,父亲从未提及。我不知道,年幼的父亲当时是如何承载这件事的,那种无边的恐惧、悲伤与无助是怎样笼罩在他心底。无数次月圆月缺、寒暑交往的瞬间,那酸涩惨烈的一幕随时浮现,骨瘦如柴的兄弟、细若游丝的呻吟……如噩梦般痛彻心扉、挥之不去!

母亲是父亲的初中同学,也是老天安排给父亲一生的幸运天使。那时,他们在一所农中读书,因为学业优秀,一个在班上是班长,另一个是团支部书记,在那个还很强调男女有别的年代,他们因此而有了更多的接触。听母亲说,父亲那时特别优秀,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还聪明上进,是学校唯一被保送上芜湖农校的学生,可就在体检中,发现他肺部有毛病,只得回家务农,成了农民。这是父亲一生的转折点,也是他一生苦难坎坷的开始。年轻气盛的他,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郁闷难忍导致病重,而家境贫寒,无法就医,沦为一个听天由命的病人。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羞于见任何人,而仍在学校读书的我的母亲,因为我父亲的休学,担起了他在班级的职务,经常去向他报告班级情况,一来二去,父亲的病虽没好,学也无法上了,却有了个真心实意待他的女友。

我不知道年轻的我的母亲,对我父亲的爱里有没有同情的成份,但最起码有着年轻不谙世事的勇敢,用我外婆的话说,就是:“光头往刺棵里钻!”家境颇好的外婆无限痛心小女儿的不听话,百般阻挠,最终还是拗不住女儿的心意。

于是,简单的一套布衣,母亲就嫁给父亲了。

此后渐渐有了我们姐妹几个,有了通常家庭剪不断理还乱的婆媳关系,也有了身在农村家庭缺年轻力壮劳力的苦难……其中的艰辛只有我父亲、母亲才能体会到。

这段听来的历史,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幻化成几个触目惊心的镜头,我看不清父亲少年时的模样,但分明看见:清冷月牙下,四个被恐惧和饥饿折磨得可怜的孩子,因为没有父母的庇护,胆小瑟缩,生死难卜;昏暗的山岗上父亲被追逐的惊恐、黑暗中无边的疼痛与唏嘘;那个年轻身影站在村口遥望远方学校的孤寂和落寞,以及羞于见人的苦闷……它们被风轻轻吹起,跌入深深的激流中,湮没,再湮没,抖索中沉落,也许只有新婚的喜炮和新人的笑容,才是其中一抹亮色,一束光芒。

从我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严肃和不苟言笑,他的沉默是阻止我亲近他的一堵墙。记忆中,他似乎从未抱过我,我也从未像平常孩子那样,被年轻的父亲宠溺地举过头顶,端坐于肩上。

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上学后,我觉得我的苦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切记得一年级刚学拼音,“a”字的半圆老写不好,我跪在高高长长的条凳上,一遍遍被父亲捉住手摹写,许是教的时间长了,他有些急了,捉我的手,似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似的,嘴里恨恨地说:“这么个半圆咋就写不好呢?写得跟鳖爬的样!”我压抑着哭声,一边忍着疼痛,一边机械地随着他的大手移动着那根要被攥出水来的铅笔,我的腿跪得生疼,胳膊已经麻得像要从身体上脱离了一样,可怜的小脑袋瓜已经混乱得不能思考了,可那个弯弯的半圆还是随不了父亲的愿,我被他强压在桌边,那偌大的四方桌子,红漆漆的,一刹那,我恨不得磕死在桌角……那一次,最终以我被父亲打落下长凳收场。我的压抑的哭声里,埋着对父亲的恐惧,也刻下了与他的距离。

从此,我每天放学就抢着完成作业,以避免再被他撞上,做作业指导,好在他每天都很忙:天还没亮,就能听见他安排一家人一天田地里的农活:“早饭前去小尖田拔秧苗,早饭后去大尖田插秧,大伯负责早饭前把大尖田再耙一遍,把水上足,阿姨拔完秧就接大伯的牛,送到道德家……”无数次,我还在梦中,就被这样的安排扰醒。他自己呢,除了每天的统筹部署,也得以耿劳力参加劳动,根本没有精力时时记起我的作业,毕竟全家的生计和一年的丰收还是头等大事啊。但是,也说不准,碰到他适逢饭后空档,或天阴下雨不能下地的时候,就会冷不丁问起我的功课,或者兴致好了,悠悠地问起我最近的学习情况,要我说个1、2、3……对于很少开笑脸的父亲的突然提问,我总会莫名紧张害怕,心一下子就拎到嗓子眼儿,揪得跟蜘蛛网似的,生怕回答令他不满意,招致皮肉之苦。每当这时候,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回答,一边战战兢兢窥视着他的表情……许是对那次挨打的记忆犹新,多半时候,我对自己的学业,那是不敢怠慢的,我总是小心打理,以备父亲随时抽查。所以大多数时刻,也还说得头头是道,这时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也没有表扬的言辞,听完,沉思片刻,手一扬,那是让你退场的意思,我谢天谢地,赶紧开溜,总算过关!

也有时,他听着听着,突然眉头一皱,我立马知道:说得不对了!心情好时,他会让你拿来课本,翻到相应的章节,指指点点说到你点头,还不忘出道题考考你;要是你又错,又恰巧点过头,那麻烦就来了,他会怪你:不懂装懂!这是他最恼怒的品行,接下去后果很严重。其实许多时候,轮到他来讲解时刻,我的心已随着他的眉头一皱虚空了,我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担心他啥时脾气发作,已顾不了问题弄没弄懂,只想赶紧应付完好逃脱。多半这样的时候,总是适得其反,一来二往,又陷入死局,少不了被呵斥和挨打。小小的我总是恨恨地想:为什么老师眼中聪慧的我,在父亲面前就那么笨拙呢?为什么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的我,在父亲面前就那么胆怯、混乱呢?我恼怒地想到村人们打趣我的话:“小翠爸爸那么聪明,她学习当然好了。”难道他聪明,我就理所当然要学习好?他聪明,就这么看不上我!

为了少挨皮肉之苦,我只有更勤奋,他就是童年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为了少惹病怏怏的他生气,我们姐妹三人都很小心。因为只有他健康,家里才有阳光。好多次,只要听到隔壁的房间,父亲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我们都有如临大敌的恐惧,因为马上就有可能听见他一口口哇哇吐血的声音和他疲惫的呻吟,此时母亲肯定默默陪在床边,一会儿端水进,一会儿端壶出。母亲从未给我们小孩看见壶里什物,但她红肿的眼睛和忧戚的面容,让我们的心刹那拧紧,也只有默默跟着红眼圈、掉眼泪,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尽管我们被赶着不能靠近父亲的房间,但谁又有心思在那一阵阵呻吟与叹息声中舒心呢!我们姐妹几个都睁着恐惧的眼神,缩到奶奶那边,吃着大人敷衍的饭食,惶恐而无助。

每每父亲犯病,都是全家气氛最恐怖的日子。父亲心高气傲,他的病情从不让家人对外说,他也从不愿就医治疗,多少年的老毛病,他就不信有什么好办法,反怕惹人笑话,就那么硬扛着,厉害很了,也听得他揪心咳嗽后的怨恨话语,也听得他把床头的东西砸得咚咚响,这时我们就更恐惧,同时也为在他身边服侍的母亲担心。每到此刻,母亲除了默默流泪外,就得赶紧去买药。那时买药并不方便,但不管刮风下雨、深更半夜,母亲从来都是独自一人跑很远路,为我父亲请医用药,多年如一日,从不耽误。我切记得一种针剂能止血,母亲买回来替父亲注射,她就是在父亲久病过程中,硬生生地学会了打针。时间久了,再生病,乡邻也不问,只需从母亲红肿的眼睛和奶奶突然瘦削的面庞上,就能明白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父亲生病的日子,让全家人度日如年,过了最凶险期,父亲就静静卧床休息,家里缺少了他每天早晨的“一日田间安排”,但生活还要继续,田里的庄稼还按季生长,需适时管理、收割,手头的事一刻也马虎不得,于是,家人又各忙生计,只是母亲得抽空回来给父亲打针、送饭递水,趁着天蒙蒙亮抢着跑五里地,上街称回一些瘦肉,混着自家鸡下的蛋,算是父亲病时的伙食。平日很少吃到肉的我们是决计一点不眼馋的,谁都在心里盼望,父亲吃了这些会早早好起来,我们就敢自如呼吸,不像现在这样整天大气不敢出,满腹的恐惧和忧愁。

长大以后,我才逐渐明白:父亲可能因为一直肺病缠身,才不敢和我们亲近,也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他一生郁闷之极。好端端的“跳农门”的机会丧失了,却要拖着病体挣扎于生计,看着身边白发的父母、贤惠的妻和满堂跑的孩子们,他恨自己没用的身体。他之前的优秀功课、一手好字,在需要强壮体力的农活前能顶何用?在几近文盲的村民中,他的学问又能对谁说起?

他时常和体己的伙伴感叹:“这农村就是人间地狱,我再苦,也要让我的孩子们读书,让他们脱离这苦海……”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们姐妹三人到了入学年龄,都上了学,乡人看他日渐衰弱的身体,都劝他:“你真傻,自己这样的身体,让三个女儿念什么书,她们三个抵你一个,你就不用下地干活了,这村里有一户像你这样供着女孩家读书的吗?!”父亲听了,总是默默的,什么也不说,所以即使他发病吐的血,飘在稻田里的时刻,也只是在田埂上蹲倒喘息,血止了,继续割稻。他内心的愿望没有人能看懂,他只有默默把苦难套在自己的病躯上,不抱怨,不呼喊。只因为内心的这个愿望,他才那么渴求自己孩子学业的优秀。我曾听过他酒后的真言:“谁说儿子就了不起,我没儿子有什么关系?我要把我女儿培养得比他们的儿子更有出息……”年少的我是无法理解这话背后,父亲所遭受周围的压力与他内在的决心,今天我才理解他毅然把我送进城求学的虔诚与急切。

记得第一次父亲送我进城读书,从未挑过重担的父亲,挑着满满一担土特产,需赶火车、坐轮渡,母亲很担心他的身体可吃得消,可父亲高兴地说:“别担心,我能扛得住!孩子能进城读书,多好的机会,谁家能想得到!我是一家之主,我是他大,再远我也得送!”那次,是我记事以来,见到他最开心的样子。他似乎在黯淡中看见一束光照进他的家庭,他渴望乘着这束光带来他愿望的实现。在人潮拥挤的裕溪渡口,他挑着重担排队买票,一拨拨的人潮,挤得他拴在扁担两头的大麻袋直晃荡,他就被晃荡带得直趔趄,队伍缓慢行进着,他咬牙坚持着,肩头的重担想放放不下,想一步踏上船,却又窝在人山人海中不得轻松……他的腰渐渐勾下,却又挣扎着挺起,他想换个肩头,却被挤得动弹不得,看着压弯的扁担在人群里晃悠,我只有叉开双手,紧紧护着面前的麻袋,不让它被挤着打转,好让瘦弱的父亲少受点罪……

从那以后,每当捧起书本,眼前就浮现父亲被进退不得的尴尬所折磨的样子,更加不敢丝毫怠慢学业。本来以为进了城,离开父亲身边,学习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了,再也没有如父亲般的严苛了。我是哭歪歪离开家的,但一想到从此就能逃离父亲,离家的痛就不再那么痛了。但自从亲眼见证了那次码头上扎心的一幕,我觉得学习的压力忽然更重,我又一次理解了父亲。在学校碰到成绩考得不理想时,举笔跟父亲写信汇报,我的心乱极了,羞愧像针似的扎着我的心,我一遍遍幻想父亲接到我信后的失望和沮丧,我的耳边回响起他夺命似的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我真的不敢!纠结最后,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学习一定不能儿戏。那次,我撒了谎,把六十几改成八十几,父亲后来给我回信,满纸安慰、鼓励的话语,他似乎比过去宽容多了,但我难过了好久。那进退两难的苦难让我不敢直视。

关于父亲最温暖的记忆,是几个脆生生的梨,那是留在我记忆中最甜的几个梨。那次是母亲带妹妹走亲戚,要把我独留在家里,一想起我要单独面对威严的父亲,也许还有认秤识钟的难题,尤其是我面对他就满脑子空白、魂飞魄散的恐惧,我就感觉无边的窒息。可那次,呼天抢地后,最终我还是留下来了,当我胆战心惊写作业时,父亲意外从卖梨人筐里买了几只梨,还亲自用菜刀削了皮,我第一次见父亲那么闲情逸致,那梨儿在他指间被推着转悠,长长的梨皮蜿蜒而下,一直拖到地上也没断,我偷眼打量,他和颜悦色,瘦削的脸庞竟有笑意,那次作业的错误也没惹来皮肉之苦,相反,他还和我谈起自己学这一内容摸索到的“叉叉法验算”,我俩互出题目计算,再用他的方法验算,在一来二往的比赛中,我悄然感觉与他的距离不再那么远。

有了这样的印象,再后来,我们偶尔也会主动接近他、迎合他的喜好,有意讨好他,惹他开心,我们多么希望看见他黑瘦的脸上永远挂着明朗的微笑。父亲最喜爱给我们刮痱子,也喜欢我们给他刮痱子。夏日午后,刚睡醒午觉,在你还迷糊未醒时,父亲也许就因为你额头的一颗亮晶晶的痱子,而专心致志凑近你,“啪”的一声,手起痱裂,他就会很满足地说:“好大好亮的痱子,你可听见响声了?”此时,他多半都是轻声细语,一边问,一边眼睛还在四处寻痱,十分专注;有时他也会唤我们:“快来,我摸到耳朵后面有好多痱子,快来掐!”三妹最是乖巧,总是赶紧跑去,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一手翻耳朵,一手慌不迭地去掐,他俩有时还商量着掐的方式,痱子多,就翻着指甲,顺着皮肤缓行,这时会听到痱子成片爆裂的“呲呲”声,父女俩连叫“过瘾!”痱子要是大个儿,那就一颗颗刮,响声比较明显,成就感十足。这时看父亲,无比的亲和,他就像我们的玩伴,和我们一起做着共同喜爱的活儿,一起开心、满足。这时,严肃靠边,恐惧退后。

但这样的光阴是不多的,更多的时候,对我们他是不苟言笑的。疾病缠身,劳碌于生计,空有许多想法而无力实施,谁能记得微笑呢!

抛开对我们的严厉,父亲在乡邻们的眼里,那是温暖的、热情的和有才能的。

他是大伙儿眼里标准的“大先生”,逢到动笔墨,大伙儿都会想到他。春节前半个村人家的门对子,都是父亲包着的。不管是谁家,卷着红纸喊声:“大先生!”父亲都热情接待,裁纸、研墨,洋洋洒洒,大门有了,房门也有了,就连厨房、牲口圈、封门贴一一俱全,毫不让你操心。我们小孩跟着压纸、晒联,母亲为来客端茶送水,宾主尽欢。也有时候,乡邻收到信笺,也会夹着来找父亲,父亲会边读边解释信的内容,好消息、好事情多唠叨两遍,烦心的事说了,还不忘宽慰半天。遇到难题,不好解决的事,不用乡邻央求,也会积极帮着想办法,妥妥当当帮着回信。更有吵嘴、打架、受冤屈的要写个状子什么的,也是求到父亲这儿的,父亲都会沉思、推敲,用笔杆子为村邻解决不少难题。记得那次村里的老裁缝在我们家做年服,跟父亲抱怨一笔邻村人拖欠的款子,几年都要不回来,父亲详细了解了原委,写了一纸起诉书,替二裁缝讨回款子,老裁缝见人就夸:“大先生写的那些话,撂到水里鱼都蹦,什么样的欠款讨不回!”久而久之,大家伙儿都念叨:“锹把子是斗不过笔杆子的!”也都知道了读书、识字的好处,看着父亲接连把我们送进学校读书,也学着把自家的孩子送去读书。父亲用自己的文化和热忱,为自己赢得乡邻的敬重。他做队里的会计,为家家户户上工分、做账,谁家有个手头紧,他和母亲都热心接济。他因为久病,自己摸索着学会针剂注射,那些年,他不知道帮助乡亲们注射过多少从医院带回的针剂。尽管父亲身体弱,但村人谁都不敢小瞧他,切记得村里出了名的狠人,因为农田取水的事,欺负到我家来了,他狰狞地挥着拳头,凑上来要打父亲,父亲瘦弱的身子立在那,用镇静的眼神盯着他,不软不硬地说了句:“你一贯不讲理,别人怕你我不怕!你试着打一下瞧,我怕你吃不了兜着走!”那家伙估计是想起父亲笔杆子的力量,瞬间瘪了。那一次,我在心里暗暗佩服父亲,他弱弱的身体里藏着多么大的力量,能让叫嚣的拳头垂下,能让粗鲁和无理收场,能用人格和智慧捍卫尊严。

父亲和母亲一起进城,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经进师范学校读书,顺利完成了“跳农门”。父亲在外公、外婆,大姨一家的再三规劝下,终于进城了。这之前的好多次,尽管家人劝过多次,父亲权衡再三,始终不敢离开家乡、离开土地,他总想这么多孩子要吃饭、读书,在农村不管怎么样,有田有地,只要拼命干,全家总有口饭吃。如果丢下土地进了城,城里存活不下去,那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即使辗转再回头,大人的生计和孩子们的读书是折腾不起的。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稳妥点——即使在农村苦熬着,也不能去城里冒风险。其实那时候,他的身体已没法吃住农活了,走出农村是最好的出路,但一大家子……前怕狼后怕虎,只是因为没好身体,因而没底气。

家里的大事都是父亲做主,后来进城,也还是父亲最终做的决定。他是基于大女儿毕业后肯定能在城里工作,小儿子已到了快读书的年龄,岳母书店的生意还比较稳定,住房也还宽敞,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总不能让孩子妈一人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但,进城只能先带小儿子去,两个女儿先留在家读书,能在城里站稳脚,再接她们去读书不迟,立不住脚,再回来,大人吃点苦头没啥,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功课。进城要和岳父岳母同住,岳母贤淑温和,爱女切切,多半不会有什么难为的地方,倒是岳父脾气古板暴躁,过去他就坚决反对女儿嫁他,今天的光景正好应验了当初他的种种预言……凡此种种,他必定是在心里过滤无数遍,做过若干个只有迎难而上的无奈,也有了若干个不行再退的打算,挣扎、彷徨、设想过无数次,才下此决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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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断文识字的父母亲来说,记账、租书、还书这些业务,他们很快就胜任了。早晨吃过早饭,全家一起分批把书、桌椅板凳运往街头固定摊点,其实就是街头单位屋山头的一块二十平米的空地,用水泥抹平地,木书架顺着屋山墙一字儿排开,那书架是可折叠的,全是外公独特的设计,收书摊时,一折成两个一般大小的正方形,码上外公自行设计的四轮拖车,那么多书架码得有半人高,再用车底的绳子拦腰一捆,一人推,一人拉,大车就缓缓前进了。为了每天摆放方便,码在架上的书都是不收的,外婆用松紧绳在每行的两头拉一道,那些书就乖乖排着动弹不了,收摊子时随书架被牢牢折叠着,很是方便。那半人高的拖车,既有车子的重量,又有书架和书的重量,因此也是很沉的。那时外公年纪并不大,身体很硬朗,父母未来时,都是外公拉车,外婆或者我们几个表姊妹跟后推车,书摊离家并不远,但需上个缓缓的坡。一年四季,外公在拉车、摆摊的过程中,身体倒越来越硬朗,他每天轻松自在地拉着车,穿梭在法梧葱郁的水泥马路上,甚是开心。自从我父母一起来摆书摊,每天拉车的事,父亲自然是得考虑:岳父身体再好,也是老年人了,车自然应该是他来拉,可他明白自己的身体,拉着这样重的一车书,而且需要上坡,得花不小的劲,一使劲,就容易犯病。在农村劳作中,多少次就是偶尔的一使劲,病就犯了。在家犯病也就罢了,现在如犯病,这上有老下有小,何况是在客居处……

母亲总是善解人意的,她从自己父亲忽冷忽热的态度上,感觉自己拖家带口来城里,老人家似乎是有微词的。她明白:过去极力反对这门婚姻的父亲,甚至在她确定恋爱关系后,仍坚持给她在镇上选个吃商品粮的作夫婿,可自己硬是不干。气得父亲跺着脚说:“从此,你吃再大的苦也别来家里诉!”现在父亲毕竟年老了,自己男人是决计拉不了这么重的车,先前在家割稻的拉力,有时都能使他挣破肺伤,大口吐血,可他自尊心又强,在岳父面前,肯定要逞强的,只有我了解他,那就要保护他。我在农村啥活都干,拉车这点累我是受得了的。只要他们能相处好,那就最好了。母亲一厢情愿地思忖道。

从此,母亲刻意在每天早晨,自然而然地拉车,外婆很能体谅女儿的难处,抢着跟后面推。每次要出门时,父亲总被母亲指使着泡一壶茶水或取个物件,自然就要落在后面。他了解妻子的良苦用心,虽然内心别扭着,可他能咋办呢?这么个不争气的身体!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突然觉得分外别扭和懊恼。随时撤回农村的想法,一不小心就涌上心头。但为了这么多孩子念书,得忍!他在心里劝自己。一来二去,外公明白此中用意,自己再气女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只有马虎着往前过,不拉他们一把,这一大群孩子再加这么个不能负重的病身子,在农村那哪是过日子,分别就是在过难!这么个车子都拉不动,做农业那些重活、累活不都得我女儿扛?也别给他们脸色看了。

外公假装歇了两日,终于逮着机会,抱怨我母亲书架摆的顺序不对,坚持卸下来重新摆,他似乎气得满脸通红,声音大得变了调,不容分说就把已码好的架子卸了。他乘机要求以后谁也不要动他的书车,来回都他自己装,自己拉。大家只好默许,他们都以为,外公这是为了维护他自己对书摊的绝对领导权。

事后,父亲虽隐约明白岳父的好意,但也见识了他能点着火的脾气。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要为这个家、为孩子们而忍。毕竟在城里摆书店,活要轻许多,妻子能够陪伴她父母,结婚这么多年,由于离得远,她很少有时间和经济回家探亲,自己心里是很内疚的。何况靠着书摊,每天还可以分到些现钱,这对一贯当农民的他们来说,该是多大的满足。在农村,一年忙到头,要想有个好收成,你得跟老天爷商量,没准,看着庄稼沉甸甸地收进仓,能不能变成钱,你还得看各式各样部门的脸色,卖棉花,卖水稻,卖菜籽……哪怕卖头猪,都得看食品收购站人的脸色,一级有一级的价格,你忙半天拉去了,人家嘴一歪,就让你东西的价格缩水。有时,东西好不容易卖了,换回的却是一张欠条。孩子们要开学,等着学费,等半天等来一场空。没办法,只有私下卖米、卖稻,能卖的都倒腾去卖,急卖那也是卖不上价的。那样的日子不堪回首,也过够了。现在把每天的收入攒起来,远在老家的两个女儿,学费不用愁了。父亲想到这儿,什么样的委屈都不算是个事儿了。在他心里还有个打算,这么搞几年,攒点钱,除了能把孩子们的书读完,还能回家盖个砖瓦房,老家的房子还是在父母手里盖的,除了大门头用砖砌的,都是泥巴垒的,屋上的小瓦,年数久了,也不行了,一到大雨天,家里漏得跟筛子似的,年年要爬上去捡漏……

奔着这些想法,父亲在城里渐渐自如起来。他除了日常在任何事上,都顺着岳父外,就想着怎样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把书摊经营得更好些。他想到的好办法,一部分在自己经营时就悄悄执行了,需要外公点头拍板的,他会先和我外婆、母亲商量,好在她们都很认可他的才能和智慧,最后都能大同小商议解决。

他们把大本的书分成小册子,这样借书周转快,每册的价格便宜,谁都可以借得起。经营书摊的人手多了,每天营业的时间也长了,店里经营的品种也多了,除了租书外,也有了卖期刊、报纸、笔、本等小件。那些下班、放学的小年轻们吃完晚饭,出来轧马路,三晃四晃就看到书店还没打烊,进来翻翻书、报,总还有生意。外婆和母亲,还自己做些炒货,什么瓜子、花生啊,用报纸包着一份份的,包子不大,自然价格也不贵。那些看书的、等车的,闷了,闲了,都会买上一包,微咸的、五香的、原味的,都是有滋有味。生意忙了,收入多了,干劲也就大了,好多小不愉快、小不开心也都如雾气被蒸融了、吹散了。

那些年,我们一大家就靠着苦心经营这个书店,把日子渐渐过顺了,虽然在经营过程中,三番五次碰到好多周折,什么书店迁址、各式各样的文化检查、书被盗窃、东挪西借买活动房……这过程中,又牵涉到住房的拆迁,由于家里没有有工作单位的人,无法回迁,外婆、外公和父母商量:要不要把这些年的收入拿出来买套商品房?那样在城里就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

这个诱惑真的很大,但父亲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他最担心的是:口袋里攒的钱是给孩子们上学用的,一旦买了房,倘若国家政策有变,他们无法在城里生存,即使买了房也还得回乡下。有几个孩子上学,口袋里可不敢空啊!过去在农村,口袋是空的,心里也不那么慌,因为还有土地、还有乡邻,有个困难总会熬过去。现在在城里,寄在岳父岳母身边,靠着书店营生,如果不给做生意,他们举目无亲,上哪儿弄钱给孩子们读书、生活啊!叶落归根,最终他们还是要回到故里,那儿才是最后的归宿,即使穷点,但心里是踏实的。在这城里,虽说也是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差别还是很大的。上班的,到月有工资,单位有劳保福利,房子有公家买,各种各样的假期,还是照样有收入。他们这些农村来的人,停了手就停了口,做生意的天天担心,怕生意不好,城里开支大,喝口水都是要钱的,别说煤气、电费等等开销了。做苦力的,出尽力气,只得可怜的报酬。城里的粗活、脏活、重活哪样不是农民工在做,可万家灯火里有几个窗口,是真正属于农民工的呢?他们离乡背井,在城里讨生活,老了、病了,还是要回到故里的。

父亲眼见到城里各种各样的生活,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城里虽好,但终归不是自己的安乐之所。他坚定地认为,赚足孩子们的学费,回老家盖一幢砖墙大瓦房,宽门大窗,打口井,箍个院子,院墙头爬满蔷薇花儿……

买房的事就此泡汤。

再后来,外公外婆随大姨去了省城,父亲母亲独立经营书店,终于可以自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书店也有了固定的地址,下雨天再也不用依着墙根扯防雨布、每天早出晚归拖书车、运板凳了。可是,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来城里五、六年,除了家里、书店这两点一线外,他几乎没有去公园玩过、没有吃过饭店,也没有逛过商店。身体好的时候,来回奔波于书店,早出晚归;身体差的时候,就静静躺在家里,还是指使母亲买老药,用老办法治,从不上医院。越到后来,他越怕提起医院,他怕医院先进的医疗设备,照出他几乎烂完的肺,给出他不久于世的判断。他的病拖得太久了,几乎没有治疗过,他担心治病花钱,他担心孩子多……一家人的生计是大事。他就那么固执地捂着自己的伤口、咬着牙,自欺欺人地过活。

其实在城里有过唯一的一次治疗,是父亲犯病后,吓坏了从未见过这阵仗的外公,他坚持借了个板车,连夜把父亲送进离市区很远的专科医院。医生看到他的胸片,对同事说:“啊,这个人居然活着?他的肺基本烂没了,真是不可思议!”这句话,被正好去问诊的父亲听到,心被重重、清晰地碾压。他对自身病的所有的模糊、侥幸都被彻底粉碎!那次出院后,虽然身体硬朗了些,瘦弱的脸颊居然还有了些许的红晕,可他再也没有遵医嘱,定期回去复查,他应该知道,那时,肺结核已经是能治愈的病了,可他坚持着再也不上医院。他宁愿每天晚母亲一点去书店,在从家到书店大约一千多米的路程中,一路走一路歇,也不让人发现他的虚弱。他会在意路人的目光,每当喘得走不动时,他都会装着不经意凑到某个店门口,买个小东西,借势歇一会儿,然后再走。他不能在家歇着,怕上学、上班的孩子们担心,怕妻子书店人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怕店里没人,她连厕所也没法去。他就那么一步步往书店挪着。此刻,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了解,从家到书店,这一路上有哪些店面、人家、摊贩……

他来城里这几年,基本没回过老家,就连过年也没回,过年书店还得照常营业啊。一年到头,就大年三十下午歇小半天,初一都得继续营业。做生意就由不得自己,书报天天都有,一天不卖,你计划里订的书报都是你自己赔本,何况隔壁就有家书店,你不正常开,老主顾就会被抢走。我家这书店生意虽不大,那也得像样开,于是,只得年年连轴转。他回过两次老家,都是帮孩子迁户口。小儿子小学四年级,国家突然有了买户口一说,农村人花个万儿八千就能买个城市户口。多好的事!他这一辈子最盼的就是把孩子们送出人间地狱——农村,算算唯一的出路只有读书、考试,现在,居然又有了这么条途径,他口袋里刚好攒了这些钱,儿子虽说在城里读书,年年都得交借读费,还得找人。小学是上了,转眼,又到初中,还得费周折,狠狠心买个城里户口,从此,儿子上学问题就彻底解决了。他得知这个消息,第二天一早就忙开了,在人山人海中挤着把这些年攒的钱都搜罗着一起交了,他一个惊都没打,一点也没有不舍的感觉,这些钱交了,儿子就真正成了城里人。他最得意的是,回家帮儿子迁户口,半个村的人都跑来祝贺,从大伙儿羡慕的眼神和话语里,他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不进城,有这个机会也没钱把握啊。他甩了两包大中华给村长,又买了喜糖散给乡友街坊,这一切不是因为办事的需要,而是让大伙儿知道他在城里忙的这些年,搞得不错,有机会把家里最大的事儿提前办妥了。他大先生比乡邻识文断字,也要比乡邻办事有预见性和决策能力,这比他在村里第一个买手表和皮鞋,都更得自己的意。买手表和皮鞋,最多是他让乡邻看看,虽然它身体有病,负不了重,但他照样靠智慧和勤劳为自己挣得一份体面,但比起这个……嗯,没法比!

他后来又回去迁过一次户口,那是为三姑娘,第一年高考在老家,分数线太高,落榜了。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城市,分数线低很多,但需要当地户口,他为此几个晚上没睡着觉,想想,再花个五千多元,小女儿明年也能顺顺利利上个大学。二女儿在警校,再有两年也能出来了,怎么着也能在城里上个班,大女儿已经工作了,这么样,全家孩子总算都走出农村了。可买了户口,三儿眼下的借读费又没着落了。不买,明年可有希望考取?最终,父亲再次回乡,倾尽所有,终于把三妹的户口买进城,之后她得以上大学,在城里安家落户。

买户口的事落实后,他心里彻底轻松了,从理论上讲,孩子们都脱离农村了,虽然眼前还有更多的钱要花,生意还要花更多的心思做好,但,揣着踏实不慌张了。虽然,这个梅雨天,自己呼吸更难受了,张着嘴一口等不到一口,他明白:自己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绵绵的细雨,他不自觉想起不久前的一次上当受骗。做生意的这些年,他打交道了三教九流的人,都很小心,也从未有什么闪失。就在上周,他歇在家,怎么就被吆喝卖大米的那个中年男子忽悠了,那男子一看就是地道农民,张口问他要不要大米?他本来还很警惕,但一看他是个地道的农民,亲切感油然而生,又听说卖米是为了给上高中的儿子筹学费,他瞬间就没了警觉。他记起在农村时为孩子们筹学费的种种不易,想也没想,就把米都买下了,自己亲自和那男子抬米过秤的,最后一分没少结了钱,心里正高兴:总算自己有能力帮忙给别人的孩子筹学费了。男子走了后,他突然发现买的米根本对不上斤两,过去在生产队他是会计,队里分什么他没经手过,近二百斤的米,怎么就这么点?将近少一半!他懊恼人心不蛊,只因听了“为孩子筹学费!”,就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恍然明白,自己虽然离开农村,但对农民依然怀有深深的情感,尤其与自己有类似经历的苦难,他都能感同身受,毫不犹豫地帮忙。自己被骗是小事,但愿筹学费是真事,那也不冤。

就在三妹等高考通知、小弟小学毕业准备上初中的那个暑假快结束时,我们家的天却塌了——父亲离我们而去。那天,没有任何特殊的征兆,早晨,母亲和三妹早早去了书店,二妹正常上班,我去会计家拿工资,奶奶和父亲留在家中。那时父亲刚犯病好了没多久,被接来照顾他的奶奶还没回乡,他俩计划着中午简单做点饭食,等晚上全家人都回来再正儿八经烧饭,没想到的是:父亲突然倒跌在卫生间,口吐鲜血,等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奶奶叫来邻居,打的送到工人医院时,医生没做任何抢救就宣布人已经走了。

我赶到医院时,只看见父亲已从抢救室撤下,躺在工人医院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瘦弱的身躯瘦的只剩窄窄的一条,眼睛永远合上了!母亲已哭得几经昏厥,弟妹们哭作一团,头发半白的奶奶,眼睁睁看着儿子从自己的眼前跌落,痛得如一片深秋的落叶,无依无靠地在风中飘摇……我瞬间崩溃!这么多年,我们习惯他拖着弱弱的身子,在沙发上沉默、在院角里闲坐、在水壶尖叫的轰鸣里唤我们冲水、在椅上乐呵呵地看我们采购的年货;习惯他年前写春联,贴春联,初一起早放鞭炮;心疼他梅雨天张着口一声紧一声的呼吸;纠结他夏日不肯出门纳凉,只是觉得自己瘦骨嶙峋怕被人笑话……我盯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突然明白他的辛苦和劳累。这么多年,个性高傲的他在人前、人后,心里所承受的苦,他在身体每况愈下所承受内在、外在的累!他似油尽灯枯,耗尽所有,生有可恋,死亦无惧。任世上哪一种苦难,都比不上这么多年他在身体和精神上所受的双重的捆绑和折磨,他的敏感、自尊逼迫着他跌倒也作“蹲马式”,在绝望、孤独中和病魔和个性作抗争。

从此他解脱了!

那年父亲四十八岁,正好是他的本命年。他在铜陵市工人医院永远离开了我们,留下他年逾古稀的双亲,吃苦耐劳的妻子和我们一群还未成家的子女。母亲在殡葬车来之前,抢着为他穿上那件他生前经常穿的藏青蓝中山装,尽管领口、袖口已磨白。我最后看他的一眼,是他被抬起放进殡葬车,他还是穿着那双旧黑布鞋,一只半脱落着,母亲挣扎着最后一次替他拔好鞋,让他起步上天堂。我望着殡葬车慢慢消失在黄昏的街道上,驶向苍茫的暮霭中,揪心地意识到:我们从此就成了一群没有父亲的孩子,我们和父亲的缘分今生就此结束,以后无论在哪儿也寻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再听不到他的哪怕一句重重的批评和责骂,那恨铁不成钢的打骂也化作了最亲切的回忆和念想。

此生,我们和父亲再不得见。想起殡仪馆简陋的小厅,以及他简单的妆容和朴素的装扮,恨时间不能回头。父亲到城市只有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没想到就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个城市,但愿天堂里没有病痛,没有农村人在城里的纠结不安,但愿天堂里有砖墙瓦房,房前有水井,周围箍院落……

考虑到老家年迈的爷爷奶奶还健在,我们和母亲都在铜陵,弟弟还年幼,我们暂时将父亲的骨灰寄存在神仙山公墓。那些年,每当父亲的祭日和大年三十,母亲都会领着我们去祭奠,远远的,母亲就抑制不住放声痛哭,把她独自带一群孩子孤单地在城里生活的艰辛,告诉父亲;把她痛失爱人的孤苦凄清,告诉父亲……每次看见母亲在父亲墓前,哭得像个孩子,我就忆起母亲的话:“这辈子嫁给你父亲,虽然没过过好日子,但我不觉得亏!”

父亲走后,母亲告诉我,父亲临走的前一个晚上,还和母亲议论几个孩子的未来,说家里只有我这个老大早早离家进城读书,与他的感情怕也淡些,但却是他最初的希望。他这一生,如一场绵绵久远的苦役,愧对身边的亲人,连累他们一起深陷生活的泥沼,唯有自己离开,才能让亲人解脱。他哪里知道,他是解脱了,而我们因失去他而又陷入新的苦难。

父亲,这么些年您在那边可还安好?来生,我们还做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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