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菊
云雾迷蒙的原始森林里,我欢快地唱着山歌,采摘树花、苦刺花等野菜。背箩装满,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刚还在不远处砍柴的爹爹,草地上吃草的老牛,都找不到了。我特别害怕,吒嘛鬼叫地大叫:爹—爹—爹—你在哪里?爹-爹-你在哪里啊?巨大的恐惧感袭来,我一个激灵吓醒了,原来是一个梦。这个梦境打开我美好的记忆时光!
砍树拉木
雨菊,天快亮了,赶紧起床,麻溜点,和你爹你姐们上山砍树,准备盖新房子了!睡梦中,我被大声阔嗓的妈妈惊醒,慌乱地起床,忙乱地穿衣服下楼,用冷水抹一把脸,极不情愿地跟在姐姐们和赶牛车的爹爹后面。外面冷飕飕的,天还没亮。我们高一脚,低一步走在湿滑的土路上,向老峰山进发。谁也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睡梦中。只见天边泛着鱼肚白,四野朦朦胧胧的,稀疏的星星眨巴着眼睛,路旁虫草唧唧,混合着老牛偶尔发出的哞哞声和爹赶牛的声音……
老峰山高大巍峨,连绵不断,耸入云端。山顶常年云雾缭绕,变化多姿,像刚嫁到我们村的新媳妇,披着神秘的面纱,羞羞答答,还不时更换新装。太阳出来,云蒸霞蔚,景象万千,又像我们村擦白粉,抹胭脂、涂口红盛装赶街的少女,一个个恍如仙女下凡,那样绰约多姿,那么撩拨人眼。四季景色多样。你看,春天穿上五彩斑斓的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让人白看不厌。夏秋的山林,像生育旺盛的媳妇,孕育出美味的野生菌,酸爽可口的老米饭、豆精粮,野草莓,鸡嗉子等野果。到了冬天,玉树琼枝的雾凇景观,又像少妇们穿上白色的衣裳,脖颈、耳垂、手指、头发上戴上闪闪发光的金银首饰一样,那么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四季景色各异,乐趣无穷,让人流连忘返。尤其是山顶古木参天,高树林立。以松树、柏树居多。在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年代,村里家家建房盖屋,都要获得村委会砍伐许可证,上山砍树盖房子。
当我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爬到老峰山顶,天刚大亮。山里雾气弥漫,似仙境,如梦幻。几步之外见不到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给我的感触颇深,也很让人胆寒。草地,树叶上露珠闪烁,寒凉之意顿生。砍树前,父亲进行分工,大姐二姐和父亲砍伐树木,我负责放牛。放牛看似轻松,却挺有压力。首先要找到好草地,让牛吃饱,二是防止牛跑丢,还要防止牛被小偷赶走。顺带拾菌子,摘野果,捡柴禾。砍树的时候,爹先目测选定好中意的树,然后开始抡起磨得锃亮的大斧头,从大树跟部砍,并尽量让大树按爹意想的方向倒下去,这样既可以缩短抬树的距离,同时还能保证大树倒下时不会伤到人。爹砍伐树木,发出“唉……唉……唉……”的声音,伴着清脆的伐木声在雾气中传遍山谷,让我害怕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待大树砍倒,大姐,二姐用斧头赶紧修理枝杈,大的枝子砍成柴禾堆起来,抽空拉回家当燃料。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阳光照在山上的松针,草叶,花朵上发出晶莹剔透的亮光。大树砍够一牛车了。爹让我们找一块照得到温暖阳光的空地,稍作休息。此时,大姐拿出妈妈前天晚上就烙好的苦荞粑粑,有时还能沾点蜂蜜,美美地分享着。饥饿时吃到用铁锅在柴火上烙成的,苦中略带点甜香的粑粑,美味瞬间流淌在唇齿间。而爹爹,坐在草地上,美美的抽上一杆自制的纸烟,这种烟,是用自家地里的烟叶,在自家土烤房里烤制成黄烟叶,切成细细的丝,混合上一点熟菜籽油,外面再裹上一层旧报纸(或我们用过的作业纸)卷成一根根的。爹爹很享这种烟丝,抽完一根,咳嗽了几声,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然后吃一块我们剩下的苦荞粑粑,喝点我从山间石洞里现舀出来的山泉水,站起身来朝砍倒修好枝杈的大树走去。
接下来的任务更艰巨,我们要配合爹爹,把砍下修整好枝杈的大树,一棵棵拉到牛车旁,装上牛车,才可以回家。爹爹朝手掌淬了一口唾液,拍拍手,然后在砍倒修理好的大树上钉上大钯钉,套上皮条绳,用老牛把一棵一棵,粗大笔直的大树,分次拉到土路上的牛车旁。全部运完后,爹爹说:“小芬,菊芬,雨菊,你们姐妹三抬小头,我抬大头,我喊预备--起——,我们一起把树抬到牛车上。”,“小心手不要伤到、小心脚下踩实,不要跌倒……”。尽管我们小心翼翼地,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几次尝试都没有把大树抬到牛车上。有一次不小心,我让树擦破了手指,鲜血直流,爹爹只得停下来,弄些止血的草药放在嘴里爵烂了,敷在我受伤的手指上,从衣服里衬上撕下一根布条捆扎上。这时我看到爹爹长满老茧的,粗短粗糙如芋头般的手指,开了许多裂口,向外渗着血,裂口处还会刮蹭我的手指皮肤。爹帮我弄好伤口,然后想办法,先把树大的一头一点一点,慢慢挪到车上,再回过来把树的小头,慢慢想办法一点一点抬上车。这时,我看到爹爹涨红的沧桑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爹爹脊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有时抬了几次抬不上车,爹会背过身子,阴丧着脸,小声嘟囔着:它奶奶抬棺材的,死沉死沉的!看着万般无奈的爹爹,真希望自己摇身一变,变成大力神,几下就把大树搬回家。后来,几经周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和爹一起,把一棵棵沉重的大树,慢慢挪上牛车。爹爹用皮条绳,把树结实的捆绑在牛车上。
大树装上车后,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大姐背着一背架柴禾,二姐背着一篮松针枯叶或腐殖土。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拾到一些青头菌,牛肝菌、腊肉菌等野生菌,我右手提着菌子,左手提着弟弟妹妹们爱吃的白萢、黑萢、黄萢、杨梅等野果,兴高采烈地往家的方向走。牛车发出咯吱……咯吱……沉重的响声,我们也汗流浃背,步履艰难。夏季多雨,路面常常有淤泥,有时车和木材会陷进淤泥里,我们要和爹一起上阵,站在淤泥里从后面或两侧推车,爹爹边把握方向,边用鞭子抽打着老牛,边和我们一起用劲推车,费很大的劲才可以把笨重的车子推出。而我们常常全身弄得是泥水。此时真是又累又饿又困,回到家,又费了很大周折,有时还要请来小叔叔及邻居帮忙才能把笨重的木材卸下来。
在暑假,这样的工作一直要重复二十多天,临近开学,才攒够两间房的木料。然后当民办教师的父亲,利用课余及农闲时间,自己当木匠,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用斧头修整、裁剪木料,用墨斗、木工尺等精确测量,用凿子挖洞、打眼,用锯子准确拉锯,……这样幸苦劳累了大半年,房子的木架结构才完工。
竖 房 梁
在农村,建房盖屋是件重大的工程,往往准备工作就需要好几年时间。我家这次建房,从准备木料,积攒钱物,修整地基,乃至准备置办酒席的食物蔬菜等,用了近三年的时间。万事俱备,只待树房梁。
树房梁的日子是早早就请先生择好的吉日。临近动工的日子,爹爹每天吃完晚饭就依次到村里各家去请工。“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农村,家家户户都需要相互帮衬,才可以办许多建房送葬之类的大事情,所以只要诚恳的上门去请,村民都会很乐意的应承下来,暂时放下其他农活来帮忙。母亲则领着我和姐弟们早早地推玉米面,磨豆腐,压面条,晒荞丝,晒洋芋片……准备办酒席用的饭菜。竖房梁前三天,要把妈妈养了一年多的大肥猪宰了,才有充足的猪肉待客,有足够的猪油炒菜,有炸酥肉等硬菜上桌。总之,自己家平素舍不得吃的,好饭好菜都要摆出来。还要去邻居家借大型蒸笼碗筷等炊具,预备桌椅板凳等用具。用红油漆把借来的物品标上各家的姓名做记号,用完好按时归还。还要采买酱油,粉丝,花生等各种用得到的油盐酱醋茶等。
竖房梁的头天晚上,爹妈几乎整夜无眠。妈一遍遍周全地考虑置办的酒菜,爹反复检查竖房子各环节需要的一应物品工具,用料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请到的邻居就会主动上门,我们把煮好的鸡蛋面条早点端给他们吃,吃完早点后,常常要喝点老白干,茶水,再抽上一杆烟。一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竖房子吉时一到,清一色壮劳力齐上阵,各就各位。只听当总木匠的爹爹一声吆喝“吉时已到,竖房开始”,“大家预备,起。预备,起。预备,起……“父亲每叫一声,大家一起用力往上竖一点,这样一点点往上竖高,一点点往上竖直,竖正。然后齐心协力,打桩的,竖撑木的,敲楔子的……团结协作,半早上的功夫,就把一边的房架,稳稳地竖立起来。然后又用同样的办法,齐心协力,再竖起另外两个木架结构房梁,这样两层两间的房梁都顺利竖起来了。然后众人用撑木支撑着,由动作机敏,懂技术的工匠爬到木架房顶。再把一根一根横梁依次架上去。待到架中间一根大梁时,要搞一个隆重的仪式:挂红
只听阳宅先生洪亮的声音:
吉时到,上大梁
一上天下吉祥
二上金玉满堂
三上三阳开泰
四上四季发财
五上五子登科
六上六畜兴旺
……
代代儿孙状元郎
当架完最中间,最高处,最大一根横梁时,随着先生高声叫喊:九九归一来朝路,代代儿孙状元郎……即可在房梁中间挂上一条条崭新的布匹。这布匹就是挂红,是关系亲近的亲戚邻居送的,象征美好祝福。有的是蓝色的咔叽布,有的是臧青色迪卡布,有的是红布。还有那时最好最贵的红色灯芯绒布。我们当地把这种仪式叫“挂红”。寓意“吉祥如意”。当所有“红”挂完,即刻点燃一封封鞭炮,一时间鞭炮齐鸣,鼓掌声,叫好声一片。胆小的女孩捂住耳朵,躲在大人身后,胆大的男孩则忙着去抢哑鞭炮。我和弟弟妹妹们则赶紧把前几天就写好的“人杰地灵”,“六畜兴旺”等等吉祥如意句子的红色对联,用糨糊贴在每根柱子上。此时,几乎全村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笑声,祝福声,鞭炮声一同齐发,非常热闹壮观。
房子木架竖好了,开始吃早饭。我们学着大人的样,飞快地忙着摆放桌子凳子,碗筷,学着端菜,打饭,倒酒招待客人,忙得不亦乐乎。吃完饭,村民们还聚在一起划拳,聊天,逗乐,村子里弥漫着一派热闹祥和的气象。
随后一段时间,二姐夫从他们村请了许多会拉锯的青壮年,帮我家锯椽条,然后把一张张平整的椽条,用钉子规规整整钉在房梁上。后来爹爹又赶着牛车,领着我们去邻村瓦窑坪子,买了许多用瓦泥烧制成的青瓦,请了几个村民,又用了几天功夫,把青瓦稳稳当当铺在房梁椽条上。这样,房子的最大主体工程才算完工。
砌 山 墙
在爹妈的带领下,两间高大雄伟的二层木架结构房子的大梁终于竖起来了。房梁上也盖上了青瓦。但是房子不是那么好住的,等着我们的还有另一项重大工程——砌山墙。
首先要撬石头,砌山墙。比起砍树,撬石头相对要轻松一点,路程也稍近稍平整点,不需要像砍树那么起早贪黑,爬山过坎。我们放学后,吃点酸菜豆子或煮白酒泡饭,就背着背箩,提着提篮跟随爹爹去撬石头。爹领着我们,赶着牛车走向多石头的山坡。父亲用撬杆撬大石头,使它松动之后好移动,再用大铁锤把大石头多余的棱角削平。而我们则用提篮、背篓等捡小点的石头。爹说,砌山墙小石头也用得着,可以放在大石缝里当填充物,墙才砌的稳固,牢靠。那时我们捡得可高兴了,一会儿捡一背箩,送到车边,再回去捡。有时候碰到发光的五色石,特别是有动物形状的石头,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高兴极了,拿去问爹爹,他会耐心的告诉我们,这是方解石,那是化石,我们觉得很新奇。爹是村中为数不多的识字人,知道的可多了!碰到较大的石头,爹就会用小点的翘杠,让我们和他共同用力撬,这时爹会和我们讲杠杆的原理。石头撬好后,爹砍了几根粗树枝,搭在牛车和地上,把大石头从树枝上,慢慢翻滚,挪动,一点点移动到车上,等爹爹汗流浃背地把一个个大石头装到车上,再放上围栏,我们就把捡的小石头装在大石头空隙里,装满一牛车,在晚霞映照下,我们唱着欢快的歌曲,回家享用母亲做的香喷喷的饭菜了。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将近一个学期,砌山墙的石头终于攒够了。爹爹再利用教学之余自己当石匠,每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用大铁锤或者小铁钻,把大石头棱角敲打,裁剪平整,直到形状合乎要求,再慢慢挪到适当位置,用砂浆混合粘土等一点一滴,一寸一尺地加高,加固。这样日积月累,大约又是半年时间,终于把山墙砌起了房子三分之二高,剩下墙的上半部分,又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要拓土基,砌山墙。山墙下边用石头砌,上半部分用土基砌,这样砌的墙不仅根基牢靠,坚固耐用,冬暖夏凉,而且能省去一半的劳力。
我们抽空和爹到村子前面的沟塘里挖淤泥,背粘土,然后用树林里落下的松针混和上水,用牛踏人踩的苯办法,在拌好的泥水塘里使劲地搅拌、踩踏,使泥土的粘性更强,再把充满粘性的泥料放在木头做的土基模子里,做成一个个长方形的土基,放在空地上晾干,然后用来砌山墙。不过拓土基的劳动极其艰苦,我们学爹的样,把裤管袖管捲得老高,光着脚露出小腿在泥水里用力踩踏。起初我们觉得好玩,踩踏得很卖力,很欢快,渐渐的,感觉腿上脚上像捆绑上沙袋,脚酸手软,浑身没劲,浑身上下弄得全是黄泥浆,和渗出的汗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泥水哪是汗水。这种体力劳动还特别容易使手脚,腿上的皮肤粗糙,皲裂,开出细细的裂口,好长时间还会流出淡淡的血水,碰上汗水或冷水,让人疼得咂嘴!
日复一日,又是半年多时间,总算拓够了两间二层房子的土基。放在空地上凉干。然后爹抽空把土基块,一块一块往上砌起来,每砌一块,就用更黏的土浇灌牢固。一直砌到最高的瓦檐下。爹在房子中间部分,还留了两个透光的土窗。
至此,一栋两间二层,木结构的瓦房主体工程基本竣工。至于屋子的门窗,隔层,灶台,卧室等比起来就是小儿科了。这些都是爹爹会在手上的活计,勤劳的爹爹和妈妈不用我们多帮忙,利用空闲时间就逐渐完成了。
新房历时三四年的辛苦,劳作,努力,总算可以高高兴兴入住了。这是一项十分宏大的工程,耗时耗资耗体力,爹爹是那登天的梯,是那拉车的牛。妈妈是那织布的机,是那筑巢的燕。在爹妈的带领下,我们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也享受到劳动带来的成就感,累并快乐着。
如今,两间大瓦房虽然已经很陈旧了,但留下我们无尽的温暖记忆。母亲常年居住在这里,迎接我们每一次归来。敬爱的爹爹永远离开我们,长眠在老峰山脚,变成了大山的一部分。父爱如山,于无声处显出巍峨与庄严。他那不屈不挠,不畏艰难,吃苦耐劳的精神,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融入我们的古髓和血液里,世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