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火着的很旺,夜空都被照亮了,老宅就这样永远地从我的眼中消失了,连同一堆灰烬被风吹走了。当时我并不在场,只听父母讲过一次。
带着对县城生活的向往,父母从农村落户到了这里。这块长条地是在县城的南部郊区,早年间的水文勘探大队的墙外,均匀地住着九户人家,东西走向的地块我家是第七户。八十年代末,几个中年汉子忙了三四天,花去了百十来块,一个低矮的茅草屋建好了,这就是我的老宅。
我们真正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两个屋,里屋和外屋。没什么陈设,母亲陪嫁的木箱子放在炕边,人家不要的立柜紧靠着土墙,外屋地上蹲着一口大水缸,旁边是自己搭的鸡架。房子只有两扇窗户,一扇大的,向南,不能打开;一扇小的,向东敞开。外屋没有窗子,平时都是开着门。桌子上的黑白电视,是九二年才有的。屋地是打平的土地面,房上絮着成捆的稻草。窗子正对着一棵杏树,不知谁吃落的杏核。那时我很小,她就钻出了地面,伴我一起长大,后来,在她身旁又多了两棵樱桃树,旁边又冒出了个杏树。有些年头这里还种了些草莓,我和姐姐还没等草莓红透,趁青红的时候就争着吃光了。
几年之后,草房子北面的园子里堆起了夯土,起了房场地基。一根根长长的木头堆放在屋子的东面,用黑塑料布扇着。再后来,多了口机井,和几垛砖头,一堆河沙。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直到离开,这里几乎没什么改变。
我的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因此我对这里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这是大火带不走的。
那时淘气的我,对什么都很好奇,每天过着不能再简单的生活,周边的环境我总是很在意。六九之后,厚厚的积雪慢慢融化,大地露出了原本的颜色,我的鞋子总是脏兮兮的,母亲宁愿把我关在屋子里,家里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这时也静静地立在那里。清明前后往往阴雨一阵子,随之而来的是昏天暗地的沙尘,这之后天气转晴,温度慢慢涨上来,地里出现了人影,空气中弥漫着烧地的烟气。老黄牛将一根根长长的垄,犁得笔直,黝黑的土翻卷着。我们全家走上田间,父亲刨坑,母亲施肥,姐姐放种子,我平复种坑,左一脚右一脚,整齐的像是轮胎的痕迹。园子里的地种了各种蔬菜,母亲总不忘种下我最爱吃的甜杆。六一前后的几场雨将五月的燥热扑灭,地里的苞米苗开始蹿起来。在这时我常常和伙伴们一同去小河捉鱼,拦坝淘水,蛮有收获的,泥鳅、青鲮、鲫瓜子等等,分战利品是最纠结的,我总爱把得来的鱼养在罐头瓶中,看他们机灵地游来游去,无奈地看他们渐渐失去生气,直至肚皮朝上浮起来。
夏日清早,公鸡鸣晓,阳光透过那扇小窗懒洋洋地洒在我的皮肤上,阳光总是那么刺眼,园子里的露水浸湿了我的鞋子,粘蛛网,捉蜻蜓。往往玩的废寝忘食,忘乎所以,总有取之不尽的乐趣。暴雨过后的傍晚,东南边的天际映出清秀的彩虹,远处的山岗、农田、林子轮廓清晰在目,平日里是看不到的。但茅草屋经不起连日的大雨,篷上有些地方开始湿润,水珠滴滴答答落向白漆脸盆。记不清哪一年了,西南黑压压的乌云突兀地压上来,与这边的蓝天白云界限分明,那幅场景至今想起都令我心有余悸。南面苞米地葱葱郁郁,一人多高,听说别人家的小孩一次差点被里面伸出的手拽走,这之后,我做了一场噩梦……
泛黄的庄稼地上,妇女裹着头巾带着手套,坐在成堆的苞米杆上边,拿着筷子做成的戳子一穗穗地扒着,马车、四轮子在垄间穿梭,装的满满的,行进间摇摇晃晃,仿佛像醉酒的汉子,直到炊烟袅袅,直到灯火星分,直到深夜。姐姐带着我拿着铁锹去黄豆地里挖栅子,顺便捡拾些剩余的豆枝,晚上在房场笼起火堆烤黄豆,吃的满嘴黑黑的。为了找乐子,小伙伴们一起去田里挖老鼠,好几次将仓皇出逃的老鼠逮个正着,就地正法。有时我情愿独自一人躺在高高的柴垛上,仰望天空,眺望远方,有时甚至望向岭上的那片坟地,望着走向那里的送葬队伍,空中回荡着哭声和唢呐的嘶鸣。淅淅沥沥的几场秋雨之后,逐渐转凉了,母亲花了好长时间亲手织的毛衣毛裤十分暖暖和。旷野里越来越冷清,雪花如期而至。
那时候的风雪很大,也很厚实,母亲总是把我裹得很严实,本来就简陋的屋子,哪挡得住呼啸的寒风,即使窗户订了双层的塑料布,也被刮得呼呼作响,外屋灶坑中的火苗窜向炕洞。呼吸依旧可见,压着厚厚的被子,小脸被冻得通红。一家人吃着菜窖里的土豆萝卜,还有积的酸菜,腌的咸菜,大酱和葱。偶尔也有外出,齐腰的雪壳子,捎风的地方扬起一阵阵风雪。我和姐姐协力切下许多整齐的雪块,垒砌成房子的模样,只好将苍穹作为屋顶。每次进屋,父亲总会拿起扫把扫去粘在我俩鞋上的雪。
过年是那时我一年的盼头,父亲带着我到大街去,买些福字卦钱,还有我喜欢的鞭炮,屋子的墙壁篷上糊上了崭新的白纸,一层又一层。锅里的肉煮了好半天,母亲时不时掀开来用筷子插插,忙乎了一整天,全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吃起年夜饭,夜半爆竹声起,屋里燃起了香,父亲放鞭炮时,噼里啪啦的,我总是躲得很远,双手捂着耳朵。接神的时刻马上就到了,帘子上的蒸饺也快好了,吃出硬币次数最多的当数母亲。母亲将十元钱塞进我的兜里,过了正月又被母亲翻了回去。不是每年都能穿上新衣服的,我内心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年能换一身新的,但我不能开口。块把毛的零钱,我都偷偷地去小卖店去买小鞭,能够剪下来带图案的纸片,还有啤酒瓶大小的汽水。正月里,恨不得把电视看到出现雪花,巴不得仅有的几个台都演动画片。窗外,灶坑中的煤灰在北山墙根堆的很高,强劲的北风在空中打着哨。
过了一年又一年,我逐渐长大,而茅草屋逐渐变老,我生怕哪次风雨,她会塌下来。但没料到她竟然是这样的没的,就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还有那被刨出根的杏树和樱桃树。听说围观人的七嘴八舌,新的人家在那里生息。之后的十几年,我路过那里几次,只是远远地望,靠近却不敢正视,匆匆而过,连头也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