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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座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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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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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

柳荫觉得范明变了。二十多年从来不爱打扮的他,最近居然频繁在淘宝上搜各种摩托服、手套、头盔,还把买了十几年从来没穿过的牛仔靴翻了出来。

范明没有摩托车,他只有一辆送孩子上幼儿园的电动自行车,一幅小绵羊的外表,配上这么专业的摩托装,那得多装呀!柳荫怎么也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也许他只是随便搜搜吧,柳荫还是相信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丈夫,知夫莫若妻,这些年磕磕绊绊过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范明:老实、踏实、顾家,也许有贼心,却真没贼胆。而且,他虽然自己各种条件无比普通,对异性的品味却非常高,简直可以说是个完美主义者,柳荫觉得自己能嫁给他都绝对是个误会,因为在范明眼里,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完美的女人。

周末,象往常一样在窗口眺望的柳荫看到范明骑回家一辆特别拉风的草绿色摩托车,后轮胎快有汽车轮胎那么粗了,穿着一身摩托服的范明还真挺帅,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成为大叔的年纪,他中等的身材,并未发福的肚子,穿着摩托服趴在摩托上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英姿飒爽。这让柳荫有些动情,一股久违的灼热感从下腹燃烧上来,让她早已布上皱纹和黄褐斑的脸都带了一丝潮红。柳荫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平坦却不光滑,乳腺癌手术后的巨大伤疤如同两记闪电,击碎了她仅有的一点激情。

她知道这帅不是做给自己的。

回到家,换上家居服的范明还是那个孩子眼里的老爸。他如常地陪小儿子玩儿骑马,玩儿捉迷藏,画画,讲故事……抽空还要给已经上初中的大儿子讲功课。柳荫则忙着洗衣服、收拾碗筷、擦地,虽然这屋子只有四十平米,他们夫妻却难得坐下来聊几句,而今天,她觉得范明的目光更是有意避着自己。“你怎么骑了个摩托车啊?买的?”

“朋友借的,他家好几台摩托,今天非说要骑我的电动车玩玩,就把他的摩托给我了。”范明扭过头说,语气平静。

“注意安全,你这驾照从考下来还没怎么骑过摩托呢。”

“放心吧,老婆,我都这岁数了,还能不稳当。”范明微笑,一脸阳光。

眼前的老公没有任何异样,二儿子正趴在老爸背上骑马,胖胖的小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

半夜柳荫久久没能入睡,看着身边的老公那已经爬上皱纹的脸,她忽而觉得熟悉,忽而觉得陌生。她对自己老公的忠诚放心,也相信他顾着这个家,和两个孩子。可是她对自己不放心,她不知道自己的病还会不会复发,她更觉得已经很久不能房事的自己对不起老公。

“如果,他真的有外遇了,我也会原谅他吧。”柳荫这么想着,睡着了。一滴泪水滑下她满布鱼尾纹的眼角。

范明开始回来的越来越晚了。问他,就说是加班。可是他已经几年都没有这么加过班了。再问,他也还是那句话—工作忙。

范明最近还把久已不用的香水拿了出来,天天喷,衣服上都是那熟悉的香水味道。她开始非常认真地整理范明的衣服,特别是衬衣、内衣。她希望找到,却又害怕找到任何女人的痕迹,什么都没有。然而柳荫并没有感觉任何放松,她还总是幻想着自己的老公每天回家前认真地检查自己的全身,销毁一切和“那个女人”有关的痕迹。

直到那天早上,她在整理换季的外衣时,一个粉蓝色的信封从范明的大衣内袋里掉落出来。柳荫一下子手脚冰凉,心脏仿佛战鼓一般擂动,几乎要穿破她那手术后单薄的胸腔。虽然这一刻已经无数次以无数方式出现在她的幻想里和噩梦里,此刻她却依然止不住手的颤抖,展开那张粉红色,略带着些玫瑰芳香的信纸,她不得不把它放在地上,才能阅读。信里都是一些在她眼里无比幼稚的话,诉说着一个女孩对一个中年男性的爱慕之情。柳荫拿起手机,许久,又放下了。一封信而已,并不能说明范明出轨了。

可是,放在大衣内袋里,不就说明他很在意吗?

也许是别人偷偷放进去的,他不知道。

可是,这不是很好吗?有人喜欢他,热爱他。也许,这样,即使自己哪天走了,也会有个人象自己一样爱他,照顾他。

希望她也会爱自己的两个儿子。

泪水从柳荫眼角滑落,她胸口一阵刺痛,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在自己的伤疤上,那里木讷的,没有感觉。

她慢慢收好信封,塞回大衣口袋里。她相信丈夫,她更希望范明能幸福。

晚上八点,范明没回家。

晚上九点,范明没回家,也没有发信息。

晚上十点,电话响起,柳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马上按下了接听。话筒里传来的,却并不是范明的声音。

“您好,您是范明的爱人吧?”

“是,我是,”柳荫早已紧张的心更是一阵狂跳,“您是哪位?”

“范夫人,请您不要激动。范明刚刚在武湖这里遭遇车祸。”

“什么!”柳荫几乎拿不住自己的手机了,“他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第一医院,您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柳荫连睡衣都没换,匆匆套上外套,交代了大儿子几句,就出门了。

柳荫冲进第一医院那灰暗的大门时,一辆警车正在那里等她。警灯闪烁,她看不清警官的脸。她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到的地下停尸间。

停尸间里老式荧光灯的镇流器发出“嗡嗡……”的持续的噪音,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中间停着一架床,白色的被单下是一个熟悉的人型。脚上,是那双范明十几年前在美国达拉斯买的牛仔靴。

柳荫的目光已经不能穿透泪水的幕帘,警官从下方掀起被单,露出的,正是范明才买的那身摩托服,只是如今那衣服蹭满了泥污,如同兵马俑一般。警官没有掀开头部的被单,那里一片殷红,不自然地瘪着。不用看了,二十二年,足够柳荫放弃一切侥幸,确认眼前的这具尸体,就是她昼夜陪伴的丈夫。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做了笔录,领了文件,回了家。甚至是如何将范明送去下葬。大儿子很乖巧,知道每天做好饭,收拾好屋子,照顾好弟弟。二儿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天晚上都吵着找爸爸,要玩骑马,玩捉迷藏,玩下棋,玩打仗……每次,柳荫都觉得木讷的胸口一阵阵刺痛。

更让她刺痛的,是她知道武湖那里,是范明公司的单身宿舍,二十多年前他们也曾经住过。如今住在那里的,都是年轻的女大学毕业生。她经常握着那封信,一遍遍揣度,甚而有时,居然有些庆幸于他的罪有应得。

每天午夜过后,她才能让泪水毫无顾忌地涌出,却总是无法冲淡她心头的千丝万绪。

 

范明拿到医院诊断书,是整整三个月前了。脊髓性肌肉萎缩症。那天的阳光耀眼,却毫无温度。

他马上想起了中学时看的电视剧《过把瘾》,王志文出演的主角就是因为这个病,死在了江珊的怀里。

他还有三到五年。

距离他的二儿子大学毕业,还有十八年,他的房贷还有二十七年,他最爱的柳荫,已经失业,还需要巨额的治疗资金,却已经不知道,还有多少年。

可是,他只有三到五年。

短暂的痛苦过后,范明用他一贯的理智,做了个最经济的决定。

他买了三份保险,分别在三个保险公司,都是买给自己的人身意外险,每份都能保证他乘坐飞机身故获得5000万,乘坐火车身故获得3000万,乘坐汽车、摩托车等身故获得1000万,受益人都是柳荫。

他从中学的时候起,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能骑着一辆摩托,走遍全中国的大好河山,可是上学时爹妈不让,说那是“摩托一响,爹妈白养”。结婚了,老婆不让,说那太危险,不能丢下他们孤儿寡母的不管。

今天,他觉得是实现自己梦想的时候了。

范明买了全套的摩托服,日本SHOEI的半盔,还有一台证照齐全、保险到位的川崎忍者。为了保险,这些都是最基本的。

他想了很多地方,武湖最理想。那里最近正在施工,每天晚上都有很多渣土车违规逆行,那段新路还没有路灯,却有一个拐弯。这是他花了几个晚上开车出来蹲守,发现的。

他特意买了信封信纸,自己写了一封信放在大衣口袋里。老婆也许会怀疑,因为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用微信,谁还会写字呢?可是他不想再费心思了。老婆应该没有心情想到这些细节的。

头一天晚上,范明骑着摩托找了个酒吧,点上一支歌希霸雪茄,就着一瓶法国红酒,把整个行动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钱,有了。别的,他也只能亏欠老婆和孩子了。范明还想起了已经去世的双亲,也许,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了吧。范明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就被理智的冰山冻结了。酒吧里的年轻女孩往他这个貌似有钱的大叔身边靠过来的时候,范明就起身回家了。人生第一次酒后驾车的负罪感让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欣快。

 

第二天晚上,听到对面重型卡车那熟悉的粗壮轰鸣时,范明熄灭了车灯,猛然加速向那个弯道冲了过去。两车靠近的刹那,他不忘打开了车灯,猛然出现的灯光让重卡司机一阵短暂的失明,车轮一阵震动。

范明的车头没能闪过卡车的前轮,碰撞后车子侧翻,他刻意处理过的头盔系带就在此时断裂,头盔飞了出去。范明的头塞到了重卡的后轮下。巨大坚硬的重型昆湖轮胎毫不费力地碾了过去,他的头如同一个熟透的甜瓜瞬间炸裂开来。那一瞬间,范明感受到一种任务达成的愉悦和轻松,四十多年间的点点滴滴还没完成在他心中的重演,就化作一片猩红,涂洒在那片满布土石的施工道路上。

 

三家保险公司的勘查员同时出动。现在的保险公司全部联网,范明的案例,属于高度可疑的。然而查勘过后,一切都无懈可击:人身保险是早前购买的,车辆虽然新购,却也保险齐全,本人也一直骑电动车,那个路段虽然跷蹊,但他有途经那里的理由,而且他的驾驶轨迹非常合规,连车灯都符合交通法规定,一切都看似一场毫无悬念的意外。

不过还是有一些疑点,比如范明在三个月前集中购买保险,之前并无购买保险经历;比如刚出保险的保护期就出了车祸;比如他更早确诊肌肉萎缩症;比如他的家庭经济情况。不过这些都不足以作为拒赔的证据。

最后,保险公司在赔付前,联系到SHOEI公司,起诉该公司的头盔质量不过关,造成其客户意外死亡。接到诉讼的SHOEI公司派人调查了事故,并请第三方机构对范明的头盔做了鉴定,认为头盔质量没有问题,而头盔系带遭到了人为的破坏。

SHOEI公司给付人道性赔偿,几万元。

保险公司一致以此为借口拒绝了赔付。

 

家里,小儿子正望着客厅里新设的灵堂里照片上爸爸温柔的笑脸。许久,他扭过头怯生生地问柳荫:“妈妈,爸爸明天能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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