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晓雄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她悠远的身影一直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以“周年”之名铭记母爱,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心结。“十周年”时力不从心,浅薄的生活阅历还不足以让我直面人生的冷暖与得失。“二十周年”在奔波与焦躁中一晃而过,纷乱的思绪无法归拢成一条清晰的主线。如今,“三十周年”又行将远去,难道在我的人生经历中,铭记母爱只能是内心的一场孤独之旅?然而,“新冠”这个不速之客,却迟缓了我们大多不由自主的脚步,感悟生命的空间置换了守望生命的时间。我在一段无人打扰的日子里,在每天如约而至的晨光中追寻母亲悠远的身影……
躲过“一刀”
我幼年时最早、最清晰的记忆与一座教堂有关:半圆形的窗外树梢摇摆,像是执意要扫落天上的星星。床边坐着剥核桃的母亲,满屋子飘着“胡麻油”的清香……后来知道,这里是县医院旁边的一座“天主教堂”,当时被分隔成几间病房,我因患“肠梗阻”在那儿治疗。如今,这方绿树成荫的小院不再承担救赎肉身苦难的责任,已然回归让灵魂升腾的气象。
幼小的我却要经受一场“生死考验”。好几天吃进去的食物排不下来,医生说必须做手术了。但是,那时一个山区小城的窘困却难以保证这样一台手术的电力。在粮食局工作的父亲找了县武装部的政委,获准在做手术的时候由水库小电站确保供电。然而就在要进手术室的当口,母亲却紧紧搂住我不放。用她的话来说:这么小的娃儿能挨住那一刀吗?再吃点顺滑的东西就挺过来了。也许母亲的怜爱感动了上苍,就在她决然把我抱回病房的第二天清晨,我的肠胃功能竟然奇迹般恢复如常,母亲喜极而悲。后来的日子,这个颇具“戏剧化”特色的往事母亲总会说起,母亲的脸上也总是荡漾着舒心的笑意。
“编外”小学生
母亲是一位教师,一生以书为伴。我5、6岁的时候,母亲在城外的两所小学教书,我整天跟着她在家与学校之间往返。第一所小学坐落在一大片麦田之中,阳光每天在山顶升起,教室里木桌土墩,娃娃们虽然屁股冰凉,但书声郎朗。第二所小学依山而居,泉水潺潺,一条小溪穿过半坡麦地。与小伙伴一起筑“水坝”、放“纸船”的情景至今在我的记忆深处若隐若现,虽然走过千山万水,我依然觉得那个时期是我最与水亲近的日子。
作为“编外”的一名学生,除了自由玩耍,我在两所小学最好的“待遇”就是和比我大一些的小娃娃们一起上一年级的课。大概是上了三届吧,课本上的内容我背得滚瓜烂熟,尤其语文课“割麦子”那一段更是念得“字正腔圆”,经常被语文老师叫去示范领读。一来二去,就有点飘飘然,故意把三个字念得阴阳怪气,而且特别满足小伙伴的哄堂大笑。母亲知道后,一连几天,叫我在她面前认认真真朗读那段课文三遍,不过关就重新再读,而且也不让我再到班上去领读了。从那以后,我便不再随性,这段课文读的更像麦浪一样起起伏伏、有声有色。
“讲故事”的特长
母亲终于结束了多年来在城外小学“辗转”的历史,如她所愿走进县城名校——南关小学,开始了她教学生涯最为荣耀的时期。多年积攒的经验和不甘人后的天性,使她能够接手一个“城里娃娃多”的班级,并且经过不懈的努力终成一个让学校领导、家长皆大欢喜的结果,让那班娃娃们颇有收获感的踏上了以后的人生。
而我也结束了“编外”小学一年级的自由时期,名正言顺地步入了正常有序的学习生活。母亲当过我的算术老师、代班主任、年级辅导员,深深溶入了我的一切。也许是幼年时经历过“挨一刀”的梦魇,也许天生就需要母亲的格外呵护,虽是“老小”,家中唯我身体孱弱,长得瘦小,经常会“头疼脑热”,这给母亲增添了许多辛苦。母亲就是在那个时期给与我身体、学业、成长的多重付出。而我,得益于多年随母亲“辗转”的过往,得益于一次次“割麦子”的积累,同时也是缘于母亲的直接影响,成为这所小学里优秀的学生之一。我的身边常围有一帮小伙伴听我“讲故事”,很多故事完全发端于金黄色的麦田赋予我的想象。
买冰棍的“遭遇”
当我们开始要独自面对人生的困顿和挫折时,执拗、挣扎、忍耐、尊严……这些与生俱有的秉赋就会接踵而至、接受洗礼。
那年夏天格外炎热,我们最惬意的事儿就是能够买到外县一周来一趟的班车上代卖的冰棍。那日中午,我大汗淋漓地挤在人群中,手握积攒多日的一角毛票吃力地向车窗口伸去,混乱之中不知被谁撸走了毛票。懊恼的我在人群抢购完冰棍散去后,非要去讨个结果。车窗里大汗淋漓、浓眉大眼的男人无奈地向我摊开双手。这样一来二去,我不仅错过了下午上学的时点,而且我和他的争执也风一样快地传给了在校门口执勤的母亲。当我一脸沮丧地走进校门,面对她严厉地诘问,满腹的怨气和恼怒一下迸发了出来……记不起是用什么话激怒了母亲,记不起眼前有没有站着总是不苟言笑的校长。只记得,母亲拖着又哭又嚷、狼狈不堪的我穿过门道、穿过前校院、穿过两侧教室透出的无数目光走向校园深处……
那一年,我身体渐好,喉结初现,即将读完小学,迈上新程……
失落的“光环”
我是以全县初中升学考试第三名的成绩考进县上“第一中学”。初中阶段由一位很有“名气”的数学老师跟班三年,走过了充满激情、快乐、喜悦的难忘时光。“割麦子”的收获仍然充实着我的世界,“文体委员”当仁不让,校园、操场、礼堂有过我活泼、机灵、讨巧的身影。那时的母亲看到我回家后一头扎进数学的迷阵、挠耳蹙眉的样子,目光里荡漾着掩饰不住的喜悦。那个时候,在她的未来世界里,一定有我学业有成、风光无限的明亮光环。
刚上高中,我们这个也是“城里娃娃多”的班级更是被寄予了厚望。班主任是一位文学涵养“无人出其左右”、名振一方的“重量级”名人。童年麦田的无尽遐思,似乎又在鼓动翅膀助我一飞冲天。然而在仅仅教了我们一、二周后,先生却在体检中查出了“问题”。于是,我们这个本来可以有很多期许的班级,像是也染上了“病毒”,在一次次更换班主任的折腾和放任自我的迷茫中陷入颓势。在高二年级的开学典礼上被公告撤销班级“建制”(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认知中,以后见之则肃然起敬),“城里娃娃多”的魔咒被击碎。我们这些走进魔怔的同伴被重新“分发”、“组装”在其它班级。青春遭遇迷失,一个本该阳光明媚的季节阴霾不散。也许是失去了母亲威爱相生的加持,我单薄的身躯和脆弱的灵魂在一场恣意的狂欢后踡缩街角,如同一只受伤的孤雁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那几年,安静的教室已裹挟不住我躁动的心思。在“二元二次方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雾月革命”、“热带气旋”以及“孟德尔豌豆性状”的轮番挤压下,我几无招架之力,只有记忆里的麦田随风飘摇。
那一年,母亲和父亲被校长约去见面,走过教室窗前的母亲一脸阴沉。那一年,我在高考预考中败下阵来。那一年,母亲内心的光环渐渐被夜幕吞没,只在远方的天际里闪动几丝光亮。
就在我准备经历再一次高考的日子里,母亲做出了去大城市西安“去看看”的决定,而且执意带我同行。按说当时全家的“经济预算”还不足以支持这样的安排。如今我已模糊了当时去过的地方,更深刻的记忆是我们沉浸在皇城古都厚重而博大的浓浓氛围中、沿着宽阔的大道走进心仪已久的一所大学的校园。
成长的“标杆”
我最终没有让母亲内心的光环再度明亮。西安之行的良苦用意只是平添了更深的遗憾。高考之前,我被一家大银行录用为“干部”,从此开始了与“数字”、“账户”、“客户”不离不弃的平凡人生。我看得出,母亲怅然若失的眼眸中再也没有当初看我“讲故事”时的那份自得,只是一如既往地操持着我们平常的生活,盼望着我们结婚生子,成就着我们平凡的奢望。
母亲和父亲都是再婚,从小和我一起生活的是两个姐姐,大姐与我不是一父同胞。也就在我“随风飘摇”的日子里,她们先后有了工作的机会。为了我们能够永远告别租房、住父亲单位分房的历史,全家人工资一律集中,在城南购置了一块私田,并集聚全家的心血和力量,建起了四季花开、满院馨香的家园。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姐姐缺失了青春年代完满的自由和轻松,直到她们相继成家。
和我同样有着母亲血脉、但在另一个家庭成长的哥哥,是所有子女中最让母亲欣慰的一个,也是母亲常常用来激励我的“标杆”。为了改变苍白的人生和屡遭挫折的际遇,哥哥靠着坚强的毅力和永不放弃的心态,两度走进大学校园,并在外面的城市成家立业。他每次来家,总是母亲最舒心、快意的时候,她似乎要把积聚心中的所有哀怨、失意、不满向他倾诉,并在他的理解和劝慰中笑意荡漾。
“残花”无情
时间终于要固化一个永远的尾声。那个初冬的下午,母亲为了不打扰正在哄一岁女儿入睡的我,自己去搬移花园里的一盆残花,由于用力过猛,多年按捺不住的血流将她击翻在地……我呼叫、奔出家门、寻医求救、在终年泥泞的巷道里折腾、在黑夜笼罩下的医院里手足无措、在邻居大叔的帮忙下把母亲送回家中……直到眼睁睁看着母亲撒手人寰……
那一夜,风云骤变。清晨寒雪纷飞,满院冰霜。
在送走母亲后那些天,我神不守舍,感触着满屋母亲的余温,孤独哭泣……
在为我们打下美好生活实底的艰辛中,母亲坚定执着、心血倾注。经历了家事的烦忧、病患的无奈、亲情的纠葛,这些都给她的早逝埋下了阴影。母亲去世那年,五十有五,距今三十周年。如今,她的大多数同行人还在尽享华年,而她早已远去天国,只在时断时续的梦境中对我不愠不怒、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