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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武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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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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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虚构

并非虚构

●武戈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您在上个月给我的来信,我认认真真地读了三遍,您的来信让我诚惶诚恐啊!首先,我得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使我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其次,我得向您询问一件事儿,我是您教过的众多学生中最笨的一个学生,您怎么能将这么重要的任务委派给我呢?

是的,我是写过一些不成器的文章,可那都是些应景之作,而且尽是一些让我自己都觉得脸红的稚嫩习作,怎么敢承接小说创作这样的大事儿呢?您在信中讲述的河南人王良的故事十分生动,我也连着去了三趟夜壶沟,跟王良和桂花交流过很多次,加上您在信中讲述的故事,使我对王良和桂花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但是,我实在不敢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完成您委派给我的这个重要的任务?

 

新一天的第一缕曙光刚刚照见夜壶沟的轮廓的时候,沟底下那座奇特建筑的上空,升起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炊烟,炊烟在晨曦的映照下,像一条银色苍龙,腾空而起,摇头摆尾地飘向无边无际的苍穹。

晨光渐亮,炊烟渐溺,一群各色各样的土鸡从一只大的木笼里钻出来,愉快地扇动着翅膀,围着一个身穿花格子上衣、墨蓝色裤子,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的身前身后,“咯咯哒哒”地欢叫着,那只黑红花间杂的公鸡,看到女主人撒一把谷米在地下,便兴高采烈地引吭高歌,声音洪亮锐耳,响彻山谷。

女主人撒谷喂鸡的时候,一个满头银发的中年男人从扉里钻出来,沿着门扉左侧那道木制楼梯间攀上二层左侧那孔窑洞,敲着窑洞的门扉,嘶哑着嗓子喊了两声:“二妞儿,起来吃饭喽!二妞儿呀,快点起来吃饭喽!”喊罢,又抄起窑洞口的外那把用高粱毛子扎制的帚,钻进右侧那孔窑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清扫起来。

半小时后,白发男人端装满垃圾的旧柳簸,低头钻出窑洞,顺便又喊了一声:“二妞儿呀,赶紧起来吃饭啵。”然后一步步走下楼梯间,将垃圾倾倒在窑洞右侧不远处的猪圈里。猪圈里没有猪,只有稀稠发黑的猪粪和一些碎末末的苞谷杆渣子。

男人站在猪圈边看了一会儿,回头看到女人还被那群鸡包围在中间,便亲昵地叫了一声:“桂花,我想今天到大坝河集市上转转,看看有没有卖猪崽的,想逮两只回来。”大坝河这一带的人都把买猪崽叫作“逮猪崽”。

女人说:“逮一只还不行吗?干嘛要逮两只?”

男人说:“我是这样打算的,咱这山沟里葛藤叶、构叶长得满山都是的,秋季还有黄豆叶和红薯藤子,喂两头猪松不拉叽的。到年底,咱们杀一头自己吃,卖一头给大根娶媳妇。

“那你就自己作主呗,不用跟我商量的。”女人笑着说。

“可是,逮两只猪崽差不多得八、九百块钱哩,不商量咋行呢?”

“二妞儿交给我的钱放在衣柜中间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拿

男人欢快地答应着:“好嘞,过了正月初五,我就去集市上看看。”

男人跟女人说完话,还没有看到二妞儿出来,就又大声地叫喊了一遍:“二妞儿,你咋还不起床呢?快点儿起来

窑洞里传出一声很不耐烦的应答:“哎呀,晓得啵,马上就起来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二楼左侧那孔窑洞里钻出一个身穿火红长外套,足蹬齐膝长筒靴,蓄着披肩上长发,脸蛋儿红润的少女。少女噘着红红的小嘴,极不高兴地嘟哝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静地睡上一觉。”嘟哝罢,又伸了一长长的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步一步地下得楼来,踩得木制楼梯咚咚作响。

窑洞前方的沟边有一座八角形飞檐的构筑物,也是由圆木构筑而成,这座构筑物有两扇门扉,每忘门扉的上方都有一个红漆大字,一边是个“男”字,一边是个“女”字。红衣少女下楼后,直接拉开上方写着“女”字的门扉,随后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干咳声。

厅屋也是用圆木夹制而成,门扉上方是一个三角造型。里侧用稠泥搪糊,还有石灰粉涮了一层,厅屋两侧各有一个圆形窗户,一边雕刻着喜鹊登梅图,一边雕刻着画眉跳架图。地面用水泥铺筑,显得平整光洁。里面还有三扇门扉,两扇窑洞门扉呈拱形,东侧那扇门扉是长方形。白发男人将一张抽腰桌从圆窗下搬到厅屋中间放稳,女人从东侧那间屋里出来,一手端着一盘菜,一手捏着几双筷子,男人也随后钻进东侧屋子,一次性端出三盘菜。女人接过架在两盘菜中间的那盘菜,随口问了一句:“喝不喝两盅?”男人说:“喝两盅唦。”女人又赶紧钻进东屋,拿来三个酒盅,提着一把铜酒壶,壶嘴上冒着热气,她把三个酒盅呈“品”字形摆在桌面的三个方向。

男人和女人忙好这一切,红衣少女刚好回到厅屋,男人轻柔地对少女说:“二妞儿,赶紧洗脸涮牙,然后来吃饭。”二妞钻进东屋,舀了一杯水,到外面涮牙去了。

男人坐在小桌上首,女人坐在小桌西侧,提起酒壶,给男人面前的酒盅和自己面前的酒盅斟酒:“趁热来一盅”男人笑答:“趁热来一盅。”

二妞洗漱完毕,坐在小桌东侧:“娘,让我也陪咱爹喝两盅。”

女人笑眯眯地给二妞斟了一盅。二妞端起酒盅:“爹,我陪你喝两盅。”白发男人笑答:“好,喝两盅。”

“差不多了,咱吃饭吧。”再喝几盅之后,男人对西侧的女人说。

女人听话地站起来,再一次钻进东屋,二妞也随后钻进去。女人捧着一钵蒸鸡蛋出来,二妞也随后端着三碗米饭出来,她将架在中间的那碗米饭平放在爹的面前,又将另外一碗递给娘,然后才坐回东侧,三个人快活地咀嚼起来。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读罢您的第二封来信后,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受宠若惊”。您在信中说,让我以《野男人》为小说标题,把王良和桂花的爱情故事完完整整地写出来,然后安排在本市的文学季刊《天河》上连载发表。这个消息非常振奋人心,却也给了我很大压力。

我虽然也写过一些小小说,可那毕竟是小小说,写的是某个人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属于小打小闹的应景之作,一直还没有胆量和能力去构思和创作像《野男人》这么较大的作品,到底能不能完成您交给我的这个重大任务,我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

 

夜壶沟是小坝河流域最有特点的一条沟,不光是它的名字奇特,沟的环境也很奇特。南面,是一面悠长的缓坡,宽只有一华里,却从沟底一直通向黑山顶。面,是一道高约十余丈的陡坎,像月亮一样,环抱着夜壶沟。陡坎上有一条“∑”字形梯级小路,从沟底直上坎边。陡坎背面那个人口密集的村庄,原先叫锅底村,后来同夜壶沟村合并为一个村,重新命名为二龙山村。

夜壶沟面的这道陡坎,既像一道天然屏障,也像是一屏风,陡坎上长满香花刺架。春天,香花扑鼻;夏天,刺莓累累,那些红得发紫的刺莓,不仅诱得人馋涎欲滴,也引得蝴蝶、蜜蜂来回飞舞。

蜜蜂们忙碌了半个春季和半个夏季,此时还在陡坎上的香花刺架上来回奔忙着,它们将采回来的蜜粉和蜜汁,送回到沟边一溜排的蜂箱里,从太阳出山一直忙到太阳落山。

那个叫桂花的女人背了一背篓鲜嫩的葛藤叶回来,看到白发男人正抱着一捆草簾往蜂箱上履盖,便远远地喊了一声:“良,要不要帮忙啊?

“不用啦,你赶紧歇一会吧,我马上就可以盖完的。”良愉快地答应着。

的大名叫王良,老家在河南孟县黄河滩,一直以养蜂为业。

二十年前,王良请车从黄河滩拉着蜂箱来到汉江流域,一边行驶,一边寻找最佳养蜂场所。可惜,车辆出了故障,在货车即将冲破路肩护墙翻进汉江前,司机将王良一掌推出驾驶室,自己随着货车一起栽进汉江。王良失了蜂箱,蚀了本钱,只好泅水过江,又沿着金钱河一路乞讨,来到夜壶沟这个地方,饿晕在一个只能勉强藏住人的岩窝里。

也不知了多久,王良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架子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红底蓝花的棉被,除了窗口的光线直透床铺外,屋子里黑黑的,看不清其它东西。王良试图着想坐起来,却又一阵头晕,昏倒在床上,倒下的时候,压得床铺“吱呀”一声。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看到床铺边坐着一个身穿大襟蓝布褂的年轻女人,女人的一只手端着一只黑褐色土窑碗,碗面上冒着热气,一只手正舀起一汤匙稀粥,轻轻吹拂着汤匙上的热气。等她再把汤匙递到王良唇边时,发现王良正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女人面露喜色:“你醒啦?可把人吓坏了。”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王良有气无力地问。

“我叫桂花,你这是在我家呀。”桂花放下粥碗,找了一床被子垫在床头,伸手将王良扶起,让王良靠在床头。

王良坐起来之后,才能正面端详面前的这个女人:椭圆的脸庞,眉眼和五官的搭配也很合理,那双眼睛不算太美,却非常灵动,随时都表现出一种会说话的样子。她的个头中等,身材比较单细,凹凸有致,双腿不算颀长,但很壮实。

王良在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后,便转动眼珠,四下探询:这是一间草屋,楼枕上铺着苦竹篱笆,篱笆上有一堆苞谷砣;靠右侧的第三根楼枕上悬挂着几块像砖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似乎又比砖大上一些,显得很不成比例。挨着“砖”的第四根楼枕中间,竖起一张竹篱笆,用报纸糊着,靠窗户跟前留有一个门洞,一块印花布帘遮挡着门洞,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但可以想像,里面至少有一张床铺和一口箱子或柜子。

王良反复地搜寻了几遍,这屋里再也没有发现其它人,便将目光投向桂花;桂花已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他的问询,便呵呵地笑着说:“这个家里就我一个人,丈夫李迎山前年上二龙山上挖金钗时,跌下悬崖摔死了,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娘家人多次劝我改嫁,没瞄到合适的男人,就一直拖到现在。”

“哎,听你的口音像是河南人,咋个昏睡在那个岩窝里呀?该不是逃犯吧?”桂花问。

“我是河南人,但不是逃犯。”王良顿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讲述了自己租车拉着蜂箱寻花过程,车辆失控翻进汉江,是司机一掌将他推出车外,然后沿着金钱河逃到这里的经过大略讲述了一遍。

“桂花妹子,忘了问你,你们这是啥地方啊?”

“俺们这个地方是小坝河,这条沟叫夜壶沟,归大坝河镇管辖,而大坝河镇又归柳城县管辖,而柳城县呢,又归天河市管辖,大坝河是湖北省最偏远的一个乡镇。哦,对了,你不是会养蜂子吗?俺们这个地方最适合养蜂子了。”

“是吗?可是,我已经没了养蜂的本钱啊!”

“噢,这个没事儿,我晓得有一个地方有一窝岩蜂,至少能分四笼,咱们把它收回来,装在蜂箱里先养着,要不了一年就能繁殖十几笼。这里一年四季至少有三季花期,尤其是这夜壶沟,满山都是香花、海棠花,还有野黄花,这些都是蜜蜂采粉的好场所。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俺那屋后檐有几截干泡桐树,等你恢复体力后,咱们自己解板子,自己做蜂箱,然后再把那窝岩蜂收回来,不需要多少本钱的。”

“桂花,你真好,等我养蜂赚了钱后,就带你到咱们河南老家去看看。”王良望着桂花,真诚地说。

桂花脸一红,偏过头去:“二回再说吧。”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我回信,让我十分的感动,也使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是阳光灿烂的。老师啊,自从跟您建立起通信联络之后,我感觉到自己一直生活在阳光灿烂的环境中,心情快活得像过大年一样。

老师,您在信中充分地肯定了《野男人》前两个章节的创作水准,又一次振奋了我的信心!老师,您是知道的,我只在您的督促下勉强读了三年半小学,勉强学到了千余个常用汉字和简单的加减法,勉强地混到小学毕业,我有几斤几两,老师您是最清楚的。但我没有想到,您在调回天河市近三十年后,居然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笨学生,而且将这么重要的任务委派给我,足见您对我的宠爱和信任。既然如此,我也只有勉为其难地把我听到的和看到的关于王良和桂花的故事如实的记录下来,之所以说是记录,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领悟到文学创作的真谛,还不太懂得文学创作的技巧,更不懂得什么是虚构,什么是刻画,只能像平时写新闻那样,忠实地记录王良和桂花的故事。

 

在桂花的协助下,王良用屋后那几段风干的泡桐树做成了六只蜂箱,隔天又到桂花所说的地方收回了那窝岩蜂,好家伙!水桶大一砣蜜蜂,足足分成了五笼!

岩蜂们从自己的新家飞出,嗅着香花的气味,直扑北面的陡岩,有组织、有纪律的“嗡嗡”忙碌着……夜壶沟当真是一条花沟,蜜蜂们早起晚归,不知疲倦地采花酿蜜,王良头戴着纱罩帽,每天都周旋在蜜蜂的中间,引导蜜蜂采花,提取酿好的蜜汁。

蜜汁越采越多,蜂群越养越多;不到一年时间,王良和桂花已发展了三十多笼蜜蜂。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估计来年就可以发展到的百笼蜜蜂。

这年秋天,王良卖掉所有的蜂蜜,亲自带着桂花去选了几身秋冬衣服,同时也给自己添置了一副像模像样的行头。那深蓝色的西装往身上一穿,黑色浅口皮鞋往脚上一蹬,再把领带一扎,把桂花都看呆了。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啊,王良这么平常的一个人,打扮起来也有了绅士派头。然而,王良只是试穿了一下,便赶紧脱下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新做的那只木箱里,皮鞋也被他擦拭了一遍,原封不动地放进包装盒里。

有钱后的王良,心底里悄悄地萌生了一个计划:他想明年到秋季时,将蜜蜂发展到一百箱,并用卖蜂蜜所赚的钱,在桂花家那间茅屋的不远处打几孔窑洞,窑洞的外面建造一栋土洋结合的豪华气派的欧式厅堂,然后请求桂花嫁给自己。

王良一直把这个大胆的计划埋在心底,在窑洞和欧式厅堂没有建起之前,他还不打算告诉桂花。毕竟,他手头现有的钱还不足以实现自己的计划。尽管他已把桂花当作自己的爱人,在计划没有实现之前,他还不打算跨越雷池半步。好在桂花也是一个很矜持很自重的女人,两个人虽然同处一间屋,同吃一锅饭,谁也没有向对方表白自己的心迹。

第二年春天,夜壶沟的香花再一次开遍了山野,陡坎上的香花更是繁星点点、香气扑鼻。沉睡了一冬的蜜蜂,嗅着香花的气味,相继苏醒过来,循着香花的气味,结队从蜂箱里飞出,“嗡嗡”鸣唱着春的赞歌,飞向陡坎上的香花丛中。

蜜蜂开始采花酿蜜的时候,桂花也在忙着整地,还要准备春播所需的种子和肥料。考虑到王良要在夜壶沟养蜂,桂花就没敢准备化肥、农药,这些现代化的药肥,对蜜蜂将是一场灾难。她不希望王良的蜜蜂遭遇这样的灾难,就把功夫用在深耕细作上。尽管王良去年秋冬帮她沤制了上百担农家肥,却只够上一亩多坡地。因此,桂花把今年的春播计划作了一个小小的调整,她打算少种一点苞谷,多种一些油菜,油菜这作物不需要肥料,撒在深挖过的坡地里就行了。再者说,油菜花开后,也是蜜蜂采粉的重要花朵。

王良抽了个空隙,帮着桂花把上百担农家肥送到准备种苞谷的坡地里,又把剩下的肥底子上到准备种菜的菜园里。好在提取蜂蜜是有周期的,王良有着足够的时间帮助桂花春播。

王良除了帮助桂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之外,还抽空翻过那道陡坎,到山下的小坝河集镇去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米、面、油、盐、酱、醋、茶,都会定期下山买回来,有时候还帮桂花买一些女人用品。他不想当一个吃闲饭的人,他得承担起一部分生活的责任。由此他想到,刚落难到这里的时候,桂花不仅救活了他,还白养了他小半年时间。现在养蜂赚了钱,至少有一半是桂花的功劳。当初如果不是桂花为他出主意、想办法,他真以为自己陷入绝境了,甚至都有了死的念头。

刚开始的时候,桂花很怕那些嗡嗡叫的蜜蜂,生怕蜜蜂会蜇了她,所以也不敢去给王良帮忙,后来试着给王良帮忙提蜜,发现蜜蜂并不乱蜇人,即使落在她的手上、脸上,也只是扇动着透亮的翅翼,然后又嗡嗡地飞走了。

那年春天,王良又在夜壶沟口收回了两窝岩蜂,加上从其它地方加入进来的野蜂,使王良的蜂群一下子增长到一百零八笼,蜂蜜产量也比头一年增长了三倍多。这样一来,王良每天都要轮换着提取蜜汁,每天都要从早忙到晚。幸好桂花时不时地前来帮忙,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去年这个时候,王良还能隔一天帮桂花做点什么,今年蜂群一大,反倒要桂花给他帮忙,这使王良十分过意不去。眼看季节快过去了,桂花计划播种的苞谷,还没有顾得上。王良便撵着桂花先顾春播,提蜜的事儿,有他一个人紧够了。桂花听从了王良的建议,一个人别着个点子篓,掂着把黄豆钻子,把苞谷播进了地里,随后又把油菜籽撒进地里。虽然只有三亩多地,桂花一个人整整忙了四天。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跟您通信真是我的人生中最最快乐的事情,您每次都能在信中向我传达一个莫大的惊喜!这一次,您又带给我一个更大的惊喜!没想到,您居然把《野男人》前三章安排在《天河》上发表了。老师,您可能还不知道,当我嗅着散发着油墨清香味道的《天河》时,我的眼睛居然湿漉漉的,我这个连小学都没读完整的小学生写的文章,居然和众多名家的作品一起,刊登在天河市的文学期刊上,这是什么样的一种荣耀啊!那天下午,我带着刊登有我作品的《天河》,来到爹娘的坟前,声音洪亮地读给我的爹娘听,我想信他们在世界的另一边能够听到我的朗读,他们也一定感到很欣慰。

老师,您在信中鼓励我就这么写下去,一定要把王良和桂花的故事写完,而且一再鼓励我说,《野男人》必将走红天河文坛,说不定还能获得矛盾或鲁迅文学奖,还说不定能像莫言的《蛙》一样,获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哩!我知道,这是老师您对我的鼓励和鞭策,我哪敢有那个想法啊!

 

转眼间,秋天就快结束了。

夜壶沟像是变换了幕布的舞台,一夜之间就换了一种颜色。那些点缀在香花丛中的黄栌木,在秋风寒霜的浸染下,有的变得金黄,有的变得火红。海棠果也一抓抓地挂在低矮的树上,散发出一股甜酸的气息。

早在三天前,蜜蜂就已经收翅归巢,倦缩在各自的箱笼中。王良检查了每个箱笼中储藏的蜂蜜量和蜂巢的完整度,给每个储藏不足的箱笼里添加了适当数量的蜂蜜后,便将箱笼搬到一处,齐齐地摞在一起,四周笼上从地里砍回来的苞谷秆,上面再盖上茅草扎制的草簾。

安顿好蜜蜂之后,王良从陡坎那边请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乡亲,把储藏了三个季节的三千多斤蜂蜜运送到小坝河集镇,又请了一辆小四轮货车送到大坝河集镇,全部推销给供销合作社收购部。揣着刚刚结帐的六千多元钱,王良又去了一趟明星建筑队,掏出早就画好的图纸,递给明星建筑队队长桂小星,问他能不能承接这桩工程?桂小星看了看图纸,计算了一下工程量,谈妥了价钱,果断地接下了工程。

王良回到夜壶沟的第三天,桂小星率领工程队也来到了夜壶沟。

搭好工棚,埋好锅灶后,桂小星的工程队就噼里啪啦地干了起来。好在工程量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复杂,十几个人只用了十八天,就做完了全部工程,圆木厅堂内开挖了两孔窑洞,木制露台上又开挖了另外两孔窑洞,整个造型既古朴又古怪,还有一点土洋结合的风味儿。

王良是个很讲信用的人,在工程竣工的当天,利利索索地结清了三千元工程款。桂小星拿到工程款后,又指挥民工在窑洞左前方挖了一个便池,用现有的木料,帮王良搭建了一间凉亭一样的厕所。王良要给桂小星加钱,桂小星说啥也不肯要,带着工程队迅速撤离了夜壶沟。

从明星工程队进驻夜壶沟,到开挖窑洞、修建厅堂、挖厕所,桂花一直关注着工程的进展,却也一直没有问过王良。她知道王良不会瞎搞,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工程竣工后,桂花抽空把窑洞的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在看到厅堂门扉上面的三角形造型和通往上层窑洞的楼梯间时,她感到十分的新奇!这是大坝河、小坝河一带从未见过的构筑式样,再看上下两层的四孔窑洞,跟电影里的延安窑洞还要别致、气派。

桂花参观窑洞的时候,王良正在厅堂里的长方形木案上雕刻一个什么东西。参观结束后,桂花特别地注意了一下,王良雕刻的是两个圆形图案,一个是喜鹊登梅图案,一个是画眉跳架图案,图案上的喜鹊和画眉栩栩如生,作势欲飞。旁边还放着四个很大的半圆形木板,上面用铅笔画着造型古朴的画格,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桂花拿起雕刻好的喜鹊登梅图案,说:“这上面的画都是你画的?”

“嗯。”

“看不出来你还会这手艺。”

“都是瞎弄的,可莫见笑哦。”

“这是做么事用的?”

王良用嘴朝圆木墙壁中间留的那两个圆洞一呶:“窗户。”

“这几个半圆形木板呢?”

“那是窑洞的门头装饰。”

桂花看到,木案上放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雕刻工具,有小手锯、有凿子、有斧子、有四把大小不一的雕刀,还有三把刨子和两把细锉。

“我原以为你只会做做蜂笼什么的,没想到你还会这些手艺?”桂花很是佩服地对王良说。

“我们家是祖祖辈辈都是雕刻年画的。”王良说,他们的祖籍是江苏桃花坞,从他的烈祖王青槐到曾祖父王大荣,一直世袭着桃花坞木刻年画的掌门人。到他爷爷王林照这一代,因为躲避战乱,从江苏逃到黄河滩。王良的绘画雕刻手艺是他爷爷教会的。只是,黄河滩一带人不大懂得欣赏木刻年画,这才改行养蜂了。

王良平时不大爱说话,但说到木刻年画,他是如数家珍:“桃花坞年画源于宋代的雕版印刷工艺,由绣像图演变而来,到明代发展成为民间艺术流派,清代雍正、乾隆年间为鼎盛时期,每年出产的桃花坞木版年画达百万张以上。桃花坞年画的印刷兼用着色和彩套版,构图对称、丰满,色彩绚丽,常以紫红色为主调表现欢乐气氛,基本全用套色制作,刻工、色彩和造型具有精细秀雅的江南民间艺术风格,主要表现吉祥喜庆、民俗生活、戏文故事、花鸟蔬果和驱鬼避邪等民间传统审美内容。

“桃花坞木刻品种很多,大致可分为门画、农事画、儿童、美女画、装饰图案画、历史故事画和神州传说画等,其中神仙佛像等迷信类画版较多,内容有门神、灶神,以及所谓“辟邪人物”。含有致富获利内容的画片有《一团和气》、《娃娃得利》、《刘海戏金钱》、《岁朝图》等。有关农事的有《春牛图》、《丰收图》、《鱼樵耕读》、《大庆丰收》等。山水风景画片有各地风景,如《姑苏万年桥》、《苏州阊门图》等。雍正后出现的故事戏文画片,范围很广,有古有今,有单张有连续,如《武松打虎》、《花果山》、《定军山》等。风俗画有《玄妙观庙会》、《苏州城内外三百六十行图》等。风土人情跃然纸上,今天成了宝贵的地方史料。有些年画富有爱国主义色彩,如《法人求和》、《刘军门大败法军图》等,赞扬中法战争中爱国将领刘永福,可谓较早的政治宣传画。”

王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清朝雍正、乾隆年间,苏州年画质量、销量空前提高,当时有五十多家年画铺,分设在阊门外山塘街一带,也有部分设在桃花坞报恩寺一带,年产达百万张以上,少时也有十几万张,行销江、浙、鲁等地,并远达南洋一带。于是苏州桃花坞年画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与天津“杨柳青”成了我国南北两大民间年画的中心。当时苏州年画铺的名称,现在还留存在画面上的,前期有:“张星聚”、“张文聚”、“魏鸿泰”、“吕云林”、“陆福顺”、“墨香斋”、“春源”、“季祥吉”等;后期有:“王荣兴”、“陈同盛”、“陈同盛”、“吴锦增”、“吴太元”、“鸿云阁”等。画师在画面上署名的,前期有:桃坞主人、桃溪主人、墨浪子、归来轩主人、宝绘轩人、墨林居士、杏涛子等;后期有:嵩山道人、吴友如、周梦蕉、金蟾香、符艮心等。我的烈祖就是王荣兴画铺的主人,从烈祖到曾祖一直世袭着桃花坞木刻年画的掌门人。我这个雕花手艺就是从木刻年画中悟出来的,其实木工雕刻与木版年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看到桂花听得入了神,王良这才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打住话头,话多了就有吹嘘的嫌疑。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我原本想请您给我老婆李贤惠写一封信,劝她支持我的文学创作的,现在就不必了。李贤惠自从读了您亲自编发在《天河》上并写了评语的《野男人》的前三章后,居然对我刮目相看起来。她再也不吵吵着让我做这做那了,读罢《野男人》那天晚饭后,她居然老早地摁亮了卧室里的台灯,把桌面擦拭得净净儿的,将准备洗碗的我撵进卧室:“你赶紧去写你的那个《野男人》吧,可别让读者们久等了。”说老实话,李贤惠的这个变化让我十分吃惊!她可是一直都很讨厌我读书写作的,总是讽刺挖苦我:“不晓得你成天弄这些破文章做么事,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挡风遮寒的。”

老师,文学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居然能像魔咒一样,陡然地改变着一些人的心性。我对文学的着迷,显然是中了文学的魔咒,老婆李贤惠对我的态度的改变,很可能也是文学在她的身上产生的魔力。这几天在地里干活时,她一直不停地问我,王良和桂花几时结婚啊!我每每地逗她:“怎么啦,你难道还想去喝他们俩的喜酒?”哈哈,太有意思了!

 

王良把窑洞收拾好的第二天早晨,夜壶沟已经银装素裹,白雪茫茫,圆木厅堂顶端的那个三角形造型和凉亭式厕所也被白雪镶了个很好看的边儿,像极了童话中的爱伦多城堡。

吃罢早饭后,王良拉着桂花来到拾掇好的窑洞里,陪着桂花参观了他的新居。桂花在王良的指点下,越看越兴奋。厅堂的两个圆窗上糊着雪白的竹纸,东侧是厨房,里面已经垒好一座能安置两口锅的灶台,搪了水泥的灶台泛着银色光芒。挨着灶台里侧还有一个小水池,一拧闸门,清洌的泉水便哗哗流出。灶台的背后是案板,板面十分光洁。案板前方的墙面上钉着一个刀夹,刀夹插着一把切菜刀和一把剁骨的砍刀。

再到窑洞里观看,四口窑洞里都盘有一座宽大的土炕,每个窑洞的里侧洞壁上都镶嵌了一个很讲究的泡桐树木板做成的小衣柜,衣柜下面边连接着一只写字台,右侧洞壁上还镶嵌着一面脸盆大小的梳妆镜,挨着梳妆镜的是一只有三个小屉的梳妆台,炕头上还有放台灯的孔洞。窑洞门窗的拱式造型上面镶嵌着花格子图案,也糊了一层雪白的竹纸,门扉外面还钉了一块厚厚的布帘。

桂花每看一处,都要发出一声惊叹:“哇,好漂亮啊!”

通往上层窑洞的楼梯间是用望春树木做的护栏,桦栗木做的梯板,上面的露台十分宽展,露台上放着一张小圆桌和四把椅子,桌面上还有一把陶瓷茶壶和四个陶瓷茶杯,左侧护栏边还有一把竹制躺椅,可以躺在上面晒太阳。

王良向桂花介绍说,四座土炕里都有一根薄皮铁管连着灶台与火塘,灶台与火塘的那头安装着筏门儿,不需要热气时,只要把筏门一关就行了。天寒地冻时,只要打开灶台或火塘边上的筏门,就有热气直通四座铺炕,保证一夜都是暧烘烘的。

窑洞和厅堂地面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光洁得能照见人影儿,平整得像水磨石一样。

那座凉亭式厕所也已经完善,便池是用小石头浆砌的,两个蹲位都搪了水泥,还有两只高出平面的脚模,中间的溜槽也是光溜溜的。从厕所到厅堂,还用鹅卵石铺就了一条一米宽的小道,小道两侧斜插着的小石条像齿轮一样,既美观又大方。

“明天,我想到大坝集镇上去一趟,购买一些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再置办几床被褥,选一个好日子,正式开火做饭。”王良试探着对桂花说。

“咋啦,俺哪个地方得罪你啦?”桂花很不高兴地问。

“不是的,桂花,我一个大男人,搅扰了你两三年,心里一直感到不安。我也希望你能搬过来住一段时间,明年开春后,我再找几个人把那间草屋翻修一下,以后做个杂物间。”

“你到底是咋想的?”

“桂花,还记得前年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前年?啥话呀?”

“我说过,等我养蜂赚了钱,想带你到我老家去看看的。”

“记得,记得,就是没明白你那句话的意思。”

“桂花,嫁给我吧!”王良拉着桂花的手,满脸真诚地说。

“我结过婚,怕配不上你啵。”

“桂花,你虽然结过一次婚,但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圣女。何况,你还救过我一条命。如果没有你,也许我的坟头上早就长满了荒草。”王良说到动情处,伸出左手,揽住了桂花的腰,把桂花紧紧地搂在胸前。

“你真的不嫌弃我?”桂花把头深深地埋在王良的肩头。

“你愿意嫁给我吗?”王良对着桂花的耳朵问。

“我愿意!”

“走吧,该做晌午饭了。”

“嗯。”

王良牵着桂花的手,幸福满满地走向那间茅草屋。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在夜壶沟生活了两年多的王良,终于向桂花袒露了自己的心迹,虽然没有当今那种“我爱你,你爱我”的时髦的山盟海誓,却将两个人的心拉得很近。尽管他们还保持着应有的距离,相互对看的眼神儿却有了明显的变化,说话的语气也比先前随意了许多,亲昵了许多。

老师,我跟您说,那天下午,我老婆李贤惠趁我下地干活时,偷偷地翻看了第五章的手稿,晚上竟然兴奋地对我说:“王良终于向桂花求爱了,就是不知道他们啥时候能结婚?”这娘们,居然还在惦记着人家结婚的事情,可见我的这篇小说还是吊起了她的胃口。

老师,您是知道的,世上的事儿不都是一帆风顺的,王良和桂花的爱情故事也是一样,没有按照我所想像的那样,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因此,我也只能像我写新闻那样,尊重客观事实,如实地记录后面所发生的故事。

 

三天后,不太厚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融化了,陡坎上的梯级小路因为被王良扫过一次雪,现在已经干爽爽的了。

由于窑洞里的光线不太充足,太阳升起老高时,王良才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揉了揉还有些发涩的眼睛,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九点了!”王良连忙穿衣起床,又敲了敲隔壁窑洞的门扉:“桂花,该起床了,九点多了。”

桂花在隔壁窑洞里应了一声,又随口问了一句:“噢,外面的雪化了没有?”

“化了,早化得差不多了。”

王良拉开厅堂的大门,快步去上了个厕所。回到厅堂的时候,发现桂花已经起床,手上拿着一把肉红色木梳,往乱蓬蓬的头发上一插,也急如星火地跑向厕所。

王良走进东侧厨屋,熟练地关闭了通向炕铺的热气筏门,先朝锅里添了两瓢水,抓了一把干柴渣塞进灶洞,划根火柴点燃后,又折了几根粗一些的干柴架在火上面。起身到水池里舀了一缸子凉水去外面刷牙,再回来时,锅里的水已经热气腾腾的了,便舀了半瓢热水倒进架子上那个红花脸盆里,忙忙地洗完脸。王良倒掉洗脸水,又将锅里的热水舀进脸盆里,盆口上用毛巾覆盖着。

做完这一切,王良又朝锅里添了半瓢水,从厨柜里的那个小盆里捡出几个昨天晚上蒸好的包子馍,取下墙上那个圆圆的小竹篦放在锅中,将包子馍排列在竹篦上,继续朝灶洞里添了一把柴,把火烧得旺旺的。随后又从厨柜里拿出小半块豆腐,放在案板上的砧板上,切成筷子样的细条,再打两个鸡蛋,用筷子搅匀;做好这两样,王良又从案板下抽出两根葱,剥净外面的粗皮,放在另外一个瓷盆里洗净,切成一寸长的葱段。

桂花从厕所里回来,看到王良在忙着准备早餐,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哎哟,咋个让你来弄早饭啊,快放那儿。”

“你赶紧去刷牙、洗脸吧,咱们马上开饭。”王良头也不抬地说。

桂花出去刷牙去了,王良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把蒸热的包子馍捡在一个大盘子里,舀尽锅里的热水,在油钵子里铲了一些油放进锅里,锅子里发出“哧啦”一声,油香飘然而起。王良先将豆腐条倒进锅里煎至焦黄,舀进一个小汤钵里,搁在灶台上。又放了一勺油到锅里,再倒进搅好的鸡蛋,快速地翻炒了几下,重新把豆腐条倒进锅里,放了一勺盐抄匀,最后添上半瓢水,再往灶洞里添柴加火。

王良把馍和汤端上小桌时,桂花刚好洗罢手脸,在王良的招呼下,非常歉疚地坐在王良的对面。

王良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馍递给桂花,桂花伸手接住。

“桂花,你今天有事儿没有?”王良问。

“没有哇,这天寒地冻的,哪有啥事儿。”桂花答。

“今天陪我去一趟大坝河集镇行吗?我想去买一些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你是过日子的行家,帮我参谋参谋。”

“好哇,吃罢饭咱们就走。”

从夜壶沟到大坝河集镇,只有四十来里的路程,太阳落山前,两个人回到了夜壶沟,一同买回来的,还有两床大红绸子被面和条纹形棉布包单,被面上印有大红双喜字样。

王良从灶台上揭下从桂花家里拿来的那口高出灶台很多的大铁锅,换上新买的那口耳子锅和三号锅,把盘子和碗放进到厨柜里。桂花连忙洗手洗脸、涮锅洗碗、淘米、择菜,开始准备晚餐。王良插不上手,只好到外面抱了一些干柴,一部分放进灶门口,一部分放在火塘里,又到外面拿来两个干树兜,架在干柴上面,划火柴点燃,厅堂内的热气顿时升起。

晚饭后,王良和桂花坐在火塘两边,分别烤着汗湿的鞋垫。

桂花一手捏着鞋垫,一手把板凳朝王良跟前挪了挪,低着头红着脸小着声地问王良:“良子,你准备啥时候娶我呀?”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这个……这个……我想开春后就回老家一趟,开一张户口证明过来,我去问过镇上的民政干部,他们说,必须要有老家的户口证明和婚姻状况证明,才,才能给我们办理结婚证。

“那好,我等着……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年前那几天,我陪着老婆、孩子忙着备办年货,光是锯柴、劈柴,就耗费了我两天的时间,也没顾上续写新一个章节。李贤惠也催过我几次,她一直希望尽快地看到王良与桂花结婚的情节,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续写下一个章节。

好不容易忙到把年货备办齐全,村子里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上坟祭祖的人也是一拔接一拔地来回奔忙着。李贤惠在厨屋里忙着煮腊肉、蒸年糕,我又要忙着扫洋尘,平场院,还要上坟祭祖,直到今晚团年饭吃罢后,我才得空坐下来,构思着下一个章节应该从哪里动笔。

老师,我原计划在这个农历年前就把最后几个章节一口气写完的,无奈自己身处农村,杂事繁多,很难静下心来写作。就现在这么个速度,肯定让您失望了。您在年前来信说,有很多读者给《天河》编辑部写信、打电话,期盼着早些看到下一个章节,您希望我加快速度,而我却只顾得忙年去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正月初五,陡坎那边的各个村庄还在零零星星地响着鞭炮,那是小孩子们在玩战斗游戏的炮声。

王良身背一个蓝色印花布包袱,踏着“咔叽”作响的冰渣,跨过小坝河,翻过欢喜岭,向大坝河集镇赶去。小坝河是大坝河镇较为偏僻的一个管理片,也只有到大坝河才能坐上汽车。

紧赶慢赶,刚好赶上通往柳城县县城的客班车,班车上的乘客不是太多,剩着许多空位。王良绕过前面几排座位,在倒数第四排找了一个靠窗户的空位子坐下。透过窗口朝后看去,有几个背行李的男人和女人,一面向班车招手,一面快速地向班车跑来。

班车启动了,沿着通往县城的沙土路,颠颠簸簸地行进着。车窗外掠过刘家老屋场的古农庄,掠过婉延如青蛇的金钱河,在金钱河车站里停靠了半个小时,等来了几个新的乘客后,又一次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王良的运气不错,班车到达柳城县时,刚好赶上最后一趟通往天河市的班车,再经四个小时的晃悠,估计还能赶上晚上九点的火车,如果火车不晚点的话,预计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黄河滩的老家了。

正如王良所期望的那样,班车到达天河市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八点,赶紧乘公交去火车站买票,无论如何也得坐上当晚九点的火车。

还好,票买到手了,九点十分的。

距离检票还有半个小时,王良来到车站候票大厅里,顺便到百货柜台上买了一些吃的喝的,塞进桂花给他准备的包袱里,七转八转地找到车次招牌,就在长椅上等着。

检票开始了,候车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整个候车大厅里乱烘烘的。王良挤站在等待检票的长队里,前面两个检票员拿着检票的钳子,检一个,出去一个,很快就轮到了王良。王良递上车票,检票员接过去,用检票钳子“咔嚓”一下,剪了一个豁口,然后递还给王良。

王良接过车票,随着奔涌的人流,挤出候车厅,按照高音喇叭的指示,穿过地道,来到二站台。刚到二站台站稳,一辆灯光闪烁的列车鸣着长长的汽笛,“咣哧咣哧”地停靠在二站台北侧的轨道上。

王良挤上十四号车箱,找到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对面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王良将包袱放在屁股后面,靠在车窗边眯上了疲惫的双眼………

正月初七中午11时,王良终于回到了黄河北岸孟县段的黄河滩涂。他虽然只走了将近三年,却无法找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村庄了。王良对照黄河南岸的参照物来查找自己的村庄,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乡邻。他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寻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一个熟人。

这就奇了怪了!

自己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六年,现在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对岸那座像龙一样的山嘴还在,这面的村庄却不见了,那些熟悉的乡亲邻居怎么一个也找不到了?他问过附近村庄里的老年人,有的摇头不理,有的一问三不知。最后问到一个在黄河叉道里用粘网捕鱼的老翁,老翁告诉他,两年前,黄河突然涨水,冲走了岸边的几户人家。其它人仓惶逃离险区后,由政府组织迁移到外地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捕鱼老翁也实在说不清楚。一会儿说是迁到了驻马店,一会儿又说是好像迁到了新野县,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找不到同村人,既开不出户口证明,也开不出婚姻状况证明。

王良非常沮丧地返回夜壶沟,长吁短叹地生着闷气。一连几天闷睡在窑洞里,不吃不喝,也不肯搭理桂花,人也明显地消瘦下来。昏睡中,他的脑海中一个劲儿地浮现出爹娘、哥嫂和侄儿在黄河中挣扎的景象,而且交替着浮现,像恐怖电影一样,惊得他的周身直冒冷汗。

返回夜壶沟的第七天傍晚,王良扶着墙壁,颤巍巍地走出窑洞,扶着厕所前面那棵乌桑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伸罢懒腰,王良感觉到肚子有些饿,饿得心里发慌,便张口喊出了声:“桂花,桂花,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哩。”桂花从上面那间草屋里冲出来,面带喜色地来到王良面前:“你醒了?吓死我了,你这一家伙就昏睡了七天啊!”

“桂花,你家里有吃的吗?我饿。”王良的声音十分微弱。

“有。是拿到窑洞来,还是到我家里吃。”

“拿来拿去的太麻烦,还是我去你家吧。”

王良刚挪动了两步,就险些栽倒在地,幸好桂花在身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桂花干脆蹲下身子,拽过王良的两臂,将王良背在背上,快步向茅草屋里走去……

到茅屋门口时,桂花喘着气问:“你是想坐着还是躺着?”

“坐会儿吧。”王良有气无力地说。

桂花将王良背到他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放下,又转身扶着他坐稳。王良抬头看到,窗户下的那口锅里做着一锅菜豆腐,豆腐已经清浆,还冒着浓浓热气。桂花拿了一只泥陶碗,舀了一碗豆腐脑,又打开木箱,拿出一只罐头瓶,从里面倒出一点晶体状的东西在豆腐脑里,一面吹着碗面上的热气,一面端到床前,准备喂给王良吃,王良伸手接过来:“还是让我自己吃吧。”

“慢点吃,别烫着。”桂花关切地说。

“有辣椒吗?再给我来一碗拌辣椒的。”

“有,有,来,我给你舀。”

王良吃完了甜豆腐脑,把碗递给了桂花。桂花以最快的速度,给王良调制了一碗辣椒拌豆腐脑,王良又是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完第三碗豆腐脑,王良恢复了体力,他长舒了一口气:“我已经九天没吃东西了,好香啊!”

“见到父母和家人了吗?”桂花问。

“哎,村庄没了,人也找不到了。”王良眼睛一红,再次长声叹息。

“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走的那一年秋天,黄河突发大水,冲走了岸边的几户人家,其它人家勉强逃离洪水,据说是被政府转移安置到外地了,问了很多人,也不知道被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哎!”

“哦,转移走了,总比被水冲走了好,以后再慢慢找,总能找到的。”桂花劝慰道。

“可是,可是,开不来户籍证明和婚姻状况证明,我就没法娶你呀。”王良非常沮丧地说。

“没关系的,良子,开不来证明没关系,我答应嫁给你,就一定会嫁给你的。”

“可是,没那两样证明,我和你就领不来结婚证呀。”

“那有啥?我们这个地方没领结婚证结婚的人多的是。何况,镇上的干部轻易不到夜壶沟来,也没有人知道的。”

“可是,没有登记的婚姻是不合法的婚姻啊!”

“不合法怕啥,只要合情合理就行了。良子,只要你愿意,我这就去通知我的那些亲戚,接他们来喝顿喜酒,我们的婚姻就算是合乎村规民约了,村规民约不也是法规吗?”

“那也只能这样了。”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由于您在前几次的来信中,一直没有说清“野男人”的真正含义,我的前几次采访也不太成功,王良一直也没有提说过自己的户口问题,我的心底里便一直把王良当作一个专门勾引良家妇女或四处嫖宿别家女人的野男人。直到今年春天,当我第四次到夜壶沟采访王良和桂花时,这才弄清您所说的“野男人”的真正含义。原来,所谓的“野男人”,竟然是对没有户籍证明和婚姻状况证明的男人的谑称。

李贤惠从我的手稿中读到王良因为开不来户籍证明和婚姻状况证明而无法跟桂花结婚的情节时,也着急得火急上肝:“咋办呢?你能不能帮他说个情,让二龙山村给他开一张户籍证明和婚姻状况证明,好歹让他们结婚啊!”

老师,李贤惠的话,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老的俗语:“皇上不急太监急。”呵呵!不过,李贤惠对小说主人公王良和桂花的态度,也让我十分开心,这充分说明,我这部名叫《野男人》的小说毕竟揪住了部分读者的心。尽管李贤惠代表不了一部分读者,但她毕竟是读者的一部分。

老师,我这样解释行吗?

 

满山的香花再一次竞相开放的时候,夜壶沟第二次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第一次当然是桂花的前夫李迎山迎娶桂花时候,第二次却是河南人王良迎娶桂花。两次的婚礼虽然都在夜壶沟,新娘也都是桂花,婚礼景象却大不相同。

那天早上,王良老早就用柳枝编织了一个花环,花环上缀满了雪白的、粉红的香花,他特意嘱咐桂花务必换上前年秋天买的那件枣红色中长风衣,穿上那双半高根的黑色长筒靴,还必须戴上那双网眼状礼服手套。

婚宴所需的东西早在三天前就已备好,什么鸡、鸭、鱼、肉。时令蔬菜、烟、酒、糖果,样样齐全,王良还抽空做了两张大桌面,准备到时候架在小桌面上,就是两张超级大餐桌。

窑洞里外的窗花,也是王良自己剪的,都是些鲤鱼闹莲、喜鹊登枝、麒麟送子、花好月圆等传统图案,厅堂的两个圆窗上,四口窑洞的窗户上、门头上都贴着他剪好的窗花和大红双喜字,对联也是他自己编写的。厅堂门口写着:

香花题诗,千里姻缘由天定;

蜜蜂为媒,百世佳偶今日成。

作为新房的窑洞门口也写着一幅颇有新意的对联:

常情不问归属地;

真爱哪管结婚证。

桂花的那间草屋门枋上也贴着一幅寓意深刻的对联:

真情相爱,同室三载不越轨;

两性相悦,好合百年永相随。

对联创作得不是十分工整,却是非常地切合实际。

王良忙罢这一切后,看到时间还早,客人也都还没有到,便抽空到厨房做了一碗豆腐条子鸡蛋面条,盛了一小汤钵端到草屋里,叫桂花先吃下去,垫垫肚子再说。

上午十点过一刻,客人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夜壶沟。最先到来的是桂花的大舅胡铁匠。胡铁匠在王良的陪同下,首先参观了这座别致新颖的构筑物。当他得知,那些门窗、雕花都是王良亲手所做时,扭过头来把王良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好像很不相信的样子。

随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十七位客人,基本上都是桂花的姑姑、姑父、姨妈、姨父,表哥、表姐、表弟、表妹等已亲内戚,而且还都是小坝河与曹家河一带的人,距夜壶沟并不太远。他们在参加完李迎山的葬礼后,大多都没有再来过夜壶沟。如果不是桂花时不时地去看看他们,他们也许就忘记了还有桂花这门亲戚。

桂花的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嫂来后,主动承担起大厨的重任。其它人不分老幼,加入迎亲队伍。

迎亲的仪式非常简单,大舅胡铁匠先行来到草屋里,他今天的角色是娘家人。表弟郝新清拿着鞭炮,走在迎亲队伍的前面,其它人跟在新郎王良的后面。一行人说说笑笑地来到草屋前,表弟郝新清点燃了鞭炮,新郎王良随后从关闭的门缝里递进一个包了十张十元钞票的红包,大舅胡铁匠接过红包,拉开草屋的门扉,把迎亲队伍迎进屋内,给每人敬了一根“红宝花”牌纸烟。作为引娘的表妹从里间陪着桂花走出草屋,大舅胡铁匠锁好草屋房门,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表弟郝新清提前跑回厅堂,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在新娘桂花进屋前,用烟头往炮稔上一点,“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和鞭炮的硝烟便弥漫开来。蜜蜂们也像是前来凑热闹的小孩,高唱着独特的《婚礼进行曲》,盘旋在客人们的头顶上空。

大表哥郝新礼是婚礼主持人,趁着新娘和新郎在洞房里喝交杯茶的工夫,他把小桌子搬到两个窑洞中间,请大舅胡铁匠坐在小桌的旁边,桌面上点燃了一对红蜡烛之后,便扯长脖子对着洞房门口高喊:“新人拜堂喽!”

小表弟郝新清在外面放起鞭炮,王良陪着桂花来到厅堂中间,面向大舅胡铁匠站好。郝新礼高声喊道:

一拜天地,天赐佳偶配成双!

王良和桂花朝着红烛方向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孝老敬老理应当!

王良和桂花又朝着胡铁匠深深一拜。

三拜亲友,友谊花开正向阳。

王良和桂花转过身子,朝着众位来宾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百年好合情义长。

两个人面对面地拜了一拜。

送入洞房!鸣炮奏乐。

小表弟再次点燃鞭炮,厅堂里的客人便自由活动起来。

说是自由活动,其实也就是几个老年人在厅堂里休息或出来闲逛,年轻人则忙着摆桌子、搬板凳,铺盅筷。

婚宴的菜肴大部分都已备好,两个表姐和表嫂只是帮着炒几个小菜,大菜早就在蒸笼里蒸着,其它的糖果、糕点也都已装在盘子里,酒也已经煨热。因此拜堂结束不到十分钟,郝新礼便宣布开席。

第一席,大舅胡铁匠坐了首席,第二席是桂花的姑父童新怀坐在上席,其它人陪坐在宴席四周,大家很随意地吃着喝着,欢快地谈论着。

桂花负责出菜,王良负责端菜。

扣碗猪蹄端上桌后,桂花和王良双双来到席前,小表弟郝新清到外面放了一小挂鞭炮,郝新礼站起来说:

“各位尊长,亲朋好友:

良辰吉日里,大家伐龙步、抬贵手,相继走进夜壶沟,来喝桂花和王良的双喜酒,喜酒喜酒,越喝越有,现在由新郎新娘双双前来敬酒,给每人敬斟美酒四杯,这叫作四红四喜,敬请大家一一喝起,年长的喝一个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仙,年轻的喝一个花儿红又红,喝个月儿圆又圆,祝愿大家身体好,荣华富贵万万年!

这顿喜酒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喝到下午三点。

酒罢饭后,客人们都来向王良和桂花辞行,王良却百般挽留,希望大家在窑洞住上一宿,晚上还要请大家喝一个通宵,明天早晨吃罢饭后再走。

客人们向大舅胡铁匠投去征询的目光,胡铁匠说:“既然王良和桂花盛情挽留,我建议大家就都留下来,晚上再好好地喝他个天翻地覆,只看你们敢不敢?”小表弟郝新清大声争辩说:“大舅既然这么说了,咱们今晚就陪大舅再好好地喝上一顿,跟大舅猜上二十四拳。”

火塘里生着熊熊大火,众宾客围着火塘而坐,王良又用铁铲铲了两堆火倒在洞房和另一口窑洞里,招呼着客人烤火取暖。可是,另外两堆火基本没得人去烤,大家都围坐在火塘周围,听大舅胡铁匠啪古今。

晚上的酒宴虽然没有笼蒸大菜,办得却也十分丰盛,众宾客按照一喝门盅二相陪三划拳的老规距,一直喝到凌晨一点。几个女客耐不住瞌睡,早早地跑到草屋里睡了,男客们仍然兴致盎然地划拳、猜宝,喝得不亦乐乎。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野男人》的创作,大约有两个多月没有给您写信了吧。实在是抱歉得很啊!

老师,我知道您是不会在意我是否按时给您写信的问题,您最关心的,是《野男人》的创作进程问题,因为很多读者经常给您、给《天河》编辑部打电话,询问野男人王良和桂花的爱情到底演绎到什么程度了?王良的野男人身份是否有望得到正名。

老师,针对读者向您和其它编辑询问的这个问题,我目前还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我只知道他们俩在亲友们的见证下步入婚姻的神圣殿堂,目前还不知道养蜂人王良的野男人身份到底能不能得到正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啊!

我的老婆李贤惠是个法律意识极其淡薄的女人,她在读到王良和桂花结婚的情节后,跟她自己与我结婚时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随后又关心起王良和桂花婚后会生下几个什么样的小孩,并跟我打赌说,他们的第一胎肯定会生男孩。她才不管王良的野男人身份是否得到正名的问题哩。老师,我老婆是农村众多法盲的缩影,请您不要见笑哦。

 

王良和桂花的新婚,使名不见经传的夜壶沟成了小坝河人关注的焦点,大家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守寡四年多的桂花最近嫁给了一个河南养蜂人,住进了一座造型奇特的四孔窑洞里。

婚后的王良依然干着自己的养蜂老本行,并承担起耕种那三亩多坡地的义务,他不希望桂花继续饱受劳作之苦,便主动地承担起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桂花的主要任务,是料理家务,偶尔帮着培育蜂卵、提取蜜汁,稍重一点的体力活儿,都被王良抢着做了。

上个世纪的1987年,也就是王良和桂花结婚的那一年,王良29岁。桂花30岁,从他离开家乡黄河滩,到他跟桂花结婚,他已经在夜壶沟这个地方度过了1110多个日夜。在这些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那些不知去向的亲人。他们究竟被政府安置在哪里?他们是否还健在?这一切都无从获悉,桂花也替王良难过,但却帮不上王良。

这年冬天,他们的大女儿大妞出生了,是陡坎那边的阮阿婆接的生,幸好是顺产,母女都很平安。大妞满月之前,王良亲自登门,邀请了参加过他们婚礼的全部亲友和陡坎边的一部分乡亲,阮阿婆也在被邀请之列。大妞满月的那天,他独自操办了四席酒宴,席上虽没有名贵海鲜,鸡、鸭、鱼、牛、羊、猪肉却十分丰富,喝的是他头一年酿制的拐枣酒,那个热闹劲儿啊,一点也不亚于他们的新婚大喜。

随后,桂花又为他生下了儿子大根和二女儿二妞,孩子们一天地长大了,王良和桂花也一天天地衰老了。

回头再说到公元一九九三年,天河市柳城县积极响应中央号召,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这是文革后的首次大型运动,要求每个人都要受到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就是因为这场教育,王良的户籍问题和结婚证的问题,被工作队给清理出来了。工作队在进村入户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养蜂人王良既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本,更没有履行结婚登记手续。

鉴于这个养蜂人的身上有着诸多疑点,工作队把他们夫妻二人“请”到了社教大队部,责令他们在限定的时间向工作队说清楚。

王良明确地告诉工作队,自己是河南孟县黄河滩人氏,1986年回老家开结婚证明时才发现,老家村庄因为遭遇水灾,被政府集体性迁移到别处安置了,直到现在还没有老家人的任何消息。因此,1985年办第一代身份证时,他因为没有户口而无法申报,1987年跟桂花结婚时,也因为没有户籍证明和婚姻状况证明,无法履行婚姻登记手续。

因为王良老家的村庄被当地政府集体迁移到别处安置,向河南孟县发出协查通报也没有回音,更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真实身份,王良成了小坝河,乃至大坝河的野男人,一个没有户籍证明的野男人。社教搞了半年,王良就被工作队关押了半年。社教结束时,因为没有发现他有其它任何的劣迹,只好不了了之地将他释放回家。

王良虽然被释放回家了,却一直被当地公安派出所列为重点管制人口,只是没有限制他在夜壶沟的生活自由。

本来十分冷清和安静的夜壶沟,因为王良的户籍问题,竟然在一夜之间名扬县、乡内外,王良和桂花也成了柳城县乃至天河市的名人。

后来的这几年里,天河市先后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了“巡村入户”、“万名干部进万村入万户”、“万名干部进万村挖万塘”和“万名干部进万村洁万家”等等声势浩大的运动。王良在这些运动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纠察和盘诘,他实在没法说清楚他的户籍问题,也根本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身份问题。

没有了户籍证明,他的三个儿女在上户口时,就没法随父姓王,只能随他母亲齐桂花姓齐,他这个没有户籍的“野男人”,居然上升为湖北省的名人。这又是因为当地一个爱好写作的退伍军人写的一篇社会新闻。

 

 

亲爱的吴老师:您好!

我的这封来信,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同您谈论野男人王良的户籍问题了。因为,我很快就将完成《野男人》这部揪心的小说稿了。小说完稿时,王良的野男人身份将会有一个较为圆满的交待,我和您都将放下一个巨大的心理包袱。

老师,正如您所预料的那样,那个年轻的退伍军人所写的那篇关于王良户籍问题的社会新闻,虽然使王良升级为省级名人,却在无形中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河南省政府的某位官员出差武汉时,意外地读到了发表在2012年3月5日《长江都市报》第三版的那篇报道,新闻中所报道的王良家乡的村庄因为遭遇黄河水灾,被当地政府集体迁移到别处安置,致使王良因为一直找不到能够证明他户籍的人,从而变成了无户籍证明,无身份证明,无婚姻状况证明的“三无”野男人。

这位省政府官员当年正好在焦作市工作,并且亲自组织实施了那次移民安置,王良的家人和亲友很可能就在那批整村搬迁的移民当中。他立即将这一信息电话透露给《长江都市报》,希望报社将这一信息转达给王良本人。

老师,这一信息,对于王良和我来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报社里的一位记者朋友又正好从《天河》上读到过连载的《野男人》大部分内容。便立即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我,我又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消息报告给苦闷多年的王良和桂花,这才有了后来这个较为圆满的结局。

 

公元2012年3月下旬,苦闷不已的王良和桂花,居然听到了一个令他激动万分的好消息,他的父亲和哥嫂、侄儿都还在健在,当年那位年轻的村支部书记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却还能记得本村曾经有过王良这么个小伙子。

向王良报告这一消息的人正是五次前来夜壶沟采访过他们的那位小说作家,王良只记得作家姓武,也是大坝河镇的人,好像叫个什么“武哥”或“武果”什么的,记不太清楚了。好在记不记得作家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来了那条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这条消息将成为改变他们一家命运的转折点。

听到这个消息后,王良实在是太兴奋了,兴奋得老想放声大哭。还是桂花比较清醒,他一边劝慰王良,一边拽住报告这一消息的作家,非要挽留作家到他们家去喝酒吃饭。桂花兴奋地跟作家说,我们家那片拐枣树前几年就结果了,今年收了四千多斤拐枣,酿制了四百多斤品质优良的拐枣酒。作家是当地人,当然知道拐枣酒在当地人心目中的份量,那可是当地人心目中的茅台酒啊!

作家武戈本来不爱喝酒的,但是听到是难得一尝的拐枣酒,再加上王良和桂花的一再挽留,便顺水推舟地走进那座造型别致的洞府之中。

武作家走后没多久,《长江都市报》的那位记者朋友再次打来电话说,野男人王良的家人找到了报社,请求报社帮他们寻找王良。报社老总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报道素材,准备派一名文字记者和一名摄影记者,陪同王良的家人前来夜壶沟采访当事人,希望武作家能抽出时间陪同前往。武作家慨然应允了记者朋友的要求,并通过镇政府通知了王良和桂花,让他作好准备,最好端出他的拐枣酒,好好地招待河南老家的亲人和陪同采访的记者朋友。

记者朋友打来电话的第三天,两辆黑色奔驰轿车驶进了武作家所在的靠山村。

前面那辆车里走下了一位戴着金丝眼镜,体态肥胖魁伟的年轻人,年轻人穿着灰色休闲装,脚上蹬着乔丹回力鞋。还有一位挎着长焦距镜头的中年人,中年人很瘦,个头却比年轻人略高十余公分,但没戴眼镜。

后面那辆轿车里,下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位将近的六十岁的小老汉,小老汉穿着一件市场上常见的水货迷彩服,那位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一件中长黑尼子风衣,脚上穿着一双擦得很光亮的黑皮鞋。

最先下来的那位肥胖青年主动向武作家打招呼:“您就是作家武戈先生吧?我是常林,《长江都市报》记者,前几天给你打过电话的那位。这位是我们摄影部杨主任,这位是河南省新野县大赵乡大赵村的老书记王卫国,这位是王良的亲哥王优先生。”

武作家跟他们一一握手,并作了自我介绍。

常林直接了当地说:“武作家,咱们就不再寒喧了,赶路要紧。”武作家说:“好,咱们现在就走。”

常林将武作家扯进他的车内,在武作家的指引下,调头向小坝河方向驶去。

一个小时后,车子来到小坝河的桥头位置。武作家示意停车,并向鄂豫两省的四位客人介绍说:“车子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路要靠我们一步步地走上去。”

“大约需要多长时间?”常林问。

“常规性速度,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那就走吧,不就是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嘛,咱就当是山路走就行了。”杨主任开玩笑说。

王优从后备箱里拽出一个硕大的帆布包背在背上,挽了挽稍显过长的裤脚,搀扶着老王书记,跟随在两位记者的身后,向夜壶沟进发。

一半小时后,一行人来到陡坎边上。武作家率先走下梯级小路,并伸手扶住有些恐高的常林,回头招呼大家小心行走。

王良和桂花早就站在洞府外面迎接,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想必就是大妞、二妞和大根。武作家只见过二妞,还没有见过大根和大妞,没想到大妞居然比二妞还要漂亮,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灵活地闪动着,以独特的语言表达着她对这群稀客的问询。

“良子,哥可见到你了!”

“哥……

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悲泪交加地拥抱在一起,杨主任快速地按动着相机快门,拍下了这一动人的画面。哥俩的哭声感染着常林、老王书记、武作家和桂花,大妞、大根和二妞却没有哭。二妞接过王优背上的帆布包,将他们扶到厅堂里坐下,并招呼两位记者、武作家和老王书记就坐。王良和王优哭了一阵后,王良首先认出王老书记:“这不是王叔吗?”

“是呀。”老王书记说:“良子,二十九年不见,没想到你一直躲在这里呀。”

“1986年,我回去找过一次,不仅老村庄没了,连一个熟悉的乡亲都没见着。因为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户籍和身份,我不仅领不到结婚证,三个孩子也不能随我姓王,在无数次运动中,我都受到了盘诘和纠察,我成了没有户口的野男人。”王良说到这里,禁不住热泪盈眶。

王老书记说:“良子别哭,我们来了,你的户籍问题就解决了,这是我们村上开的证明,这是派出所复印的常住人口登记表,你可拿好了。”

王良双手接过,再一次放声痛哭,哭着哭着,又咧嘴傻笑不止。

桂花在旁边拍了拍王良的肩头:“好了,良子,赶快招呼客人入席吧。”

武作家这才看到,厅堂正中的一张大桌上早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和香气扑鼻的拐枣酒。武作家主动担当知客,将王老书记和杨主任安排在上席坐定,常林坐在左手位置,王优坐在右手位置。王优一听说让他坐在右手,死活不肯,非要拉着武作家坐在右手位置。武作家说:“你和王老书记是远客,我是本地人,你得听从咱们本地人的安排。”

“我建议,为了王良结束野男人的身份,为了两位河南远客的到来,咱们共同干一杯!”武作家率先提议。

“干杯!”

杨主任再一次举起相机,拍下了这动人的一幕。

三天后,《长江都市报》五版再次刊出常林和杨星的长篇通讯,题目是“一个‘野男人’的悲欢历程”,并且配有杨星拍摄的那两张兄弟拥抱、全席举杯的巨幅照片,加上长篇通讯,发了整整一个版面。这篇通讯在全国都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新浪网、腾讯网、凤凰网、搜狐网等诸多网站都转载了这篇通讯,夜壶沟再一次因为王良的遭遇而闻名遐迩。

 

老师,我先前就说过,我只会写一些社会新闻,不是写小说的料,所以便不懂得虚构的技巧,只能如实地记录下野男人王良的悲欢历程,根本算不上小说。

老师,我是因为同情野男人王良的遭遇,才罗里罗嗦地写了21万字,在《野男人》这部小说里,由于我的水平问题,对王良和桂花这两个人物的刻画得还不是很到位,语言的文学性也不是很强。但是,对于王良的遭遇,我是一点也没贪污地写进了这篇被您称作小说的伪小说里。我之所以把《野男人》称作伪小说,因为它的大部分故事情节都是真实的记录,并非是我虚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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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这篇小说很有特色

李秀峰   2018-06-26 0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