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办“活丧”仪式二十年后,夏勤来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路,享年九十岁。
一
夏全林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父亲夏勤来硬是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催着他洗漱完毕后,递给他一根哭丧棒,让他去几个管事的,就说今年不用给他庆寿了,帮他举办一场热闹的葬礼,热闹今明两天,后天举行“下葬”仪式。
夏全林一下子被老爷子给弄懵了,这人活得好好的,为啥要举办葬礼?
清醒过来后,夏全林犟了一句嘴:“不,我不去。我不要你死!”
夏勤来一听笑了:“你这娃子咋这么犟呢?我又不是真死。这叫‘活丧’知道吗?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把葬礼办得再风光再热闹我也看不到,我就是想在我活着的时候,看看大家对我对你是不是真心尊敬。别犟了,快去噢。”
夏全林并不是夏勤来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他堂弟夏勤枣的儿子。
夏全林长大后,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父亲夏勤来是抗美援朝复员回来的老兵,回乡后分到泗峡口粮油所工作,一直未娶,把抱养的儿子视如掌上明珠,心疼得很。邻居们形容夏勤来对小林子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掉了”。
小林子跟着夏勤来,虽然过着没妈的日子,却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到了上学的年龄后,夏勤来把他送到泗峡口粮油所就近的小学读书,早送晚接。可以说是吃着最好的,穿着最新的。只是有一宗让小林子有些吃不消,老夏一直用部队的方法训练小林子,晨练五公里,晚练八公里,周末还有十公里负重越野。当然,老夏也不是不近人情,他是根据小林子的年龄和承受能力,量身设计训练科目和负重量。
老夏原打算把小林训练成人后交给部队的,可是小林子到了适龄参军时却死活不愿参军,老夏没办法,只好提前退休,让小林子顶了他的职,当了一名粮油所职工。
小林子虽然没有报名参军,没有帮父亲实现梦想,却始终保持着自觉军训的好习惯,可以说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就了一副强壮的身板儿,工作上也从一名小职工干到粮油所主任的位置。
夏全林被迫拿着哭丧棒出门请管事的安排父亲的活丧葬礼,心里不仅老大的不情愿,也有些抱怨父亲:爹这是干嘛呀?想一出是一出的。前几年躲在房后造陵墓且不说了,现在又办什么活丧,他不忌讳我还忌讳呢!
夏全林虽然很不情愿父亲办活丧,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办活丧,却懂得顺者为孝的道理。
在房前那条名叫河的河堤上坐了半个时辰后,仍然还是按照父亲给的名单去通知总管、外管和内管。
二
看到夏全林拿着哭丧棒上门来,李礼山心里一咯噔:怎么?老爷子没了?昨天还看到他还好好的呀,怎么这么快就没了?想到这里,李礼山连忙从屋里迎出来,一把拉起跪在场院的夏全林问:“老爷子是怎么走的?得的啥病?”夏全林哭丧着脸说:“礼山哥,我爹他没走,好好的呢。”李礼山更加惊疑:“没走?那干嘛让你……”“是这样的,礼山哥,后天不是我爹七十大寿吗?我爹他想换个过法,想办一场活丧。一来冲冲晦气,二来换个热闹法儿。爹让你和立豪叔、礼根哥、全鳌哥一会先去,商量一下怎么个办法,他想把这场活丧办得热闹风光一些。”
“哦,是这样的啊!”李礼山似乎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
夏全林把意思表达明白后,给李礼山又敬了一支烟:“礼山哥早些去哦,我去请立豪叔、礼根哥和全鳌哥去了。”
晌午饭前,李礼山、李立豪、李礼根、夏全鳌等四位“管事”的先后到了夏勤来家,看到夏勤来果然好好的,一个个都忍不住呵呵大笑。夏勤来忍住笑,严肃地说:“别只顾着笑,我请你们来是商量事情的,大家看看咋个才能把这场活丧办得热闹风光一些,而且还要办得跟真的一样。”
李立豪是个矮个子,一直是龙腰这一片的丧事外都管,对于葬礼的各项程序烂熟于心。听到夏勤来这么一说,也开始严肃起来:“勤来哥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就得当个真事来操办,首先不能对外宣称是办活丧,包括一些知己亲戚都不能透露,他们得讯后该咋咋地,花圈、灵屋照送不误。还得请一班唱丧歌的,开歌路、烧更纸、安五方、还阳的这些套路一样都不能少。最主要的是得请一个好知客,酒宴上让小林子行孝子礼,给客人敬酒,这个没有知客一是不热闹,二是没个起落。关于丧讯的问题,我的意见是,所有他的亲戚就由我们派人去给讯,这样才显得真实。”
李立豪的意见一出,礼山、礼根、全鳌和夏勤来一致通过。然后就活丧的规模、丧宴的规格、丧夫的人选等问题进行了商讨,最终形成了一致意见。
三
夏勤来的活丧葬礼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步骤如期举行。
我那时也正好在龙腰管理区工作,是老夏“葬礼”知客的不二人选。当时我还真不知道那是老夏办的活丧,也以为老夏真的没了。因为他们在商量办活丧时,我还在西庄村驻队没回管理区,第二天一大早,我刚从西庄村房醒来,正准备上厕所解决“水火问题”,夏全林突然从村房院子外冲进来,扑嗵一声跪在我的面前,请我立马回龙腰,担任他父亲葬礼的知客。夏勤来的年龄虽然大我一倍,但是按照辈份我得叫他表哥,这是因为我岳父李义仕是他舅舅,所以也算是知己亲戚。更何况勤来老表哥是个复员军人,是我的革命老前辈。他“死”了,我去当知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昨天刚开过村两委会,村上的工作我已做了全盘安排和布署,这几天应该没我什么事。听完全林报来的丧讯,我让他在村房院外等我一会儿,我得去跟村支部副书记余茂良说一下,让他告诉村书记余茂盛抓紧做好近期工作。等勤来老哥的葬礼结束后,我要来西庄检查验收工作成效。
交待完这些事情后,我回寑室换上草鞋,催着全林一起赶快回管理区。全林知道我为何要换上草鞋,因为从西庄村回到龙腰,要趟四十八道冷水河,趟过来趟过去的,穿草鞋要方便很多。好在我在管理区寑室里备有皮鞋和运动鞋,回去再换上就行了。
从西庄村回龙腰管理区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加上我和全林走得急,才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已回到管理区。回管理区后,我让全林在门外等我一会儿,等我换好鞋袜后就去他家。为啥要让夏全林等在门外而不让他进屋呢?那是龙腰那一片的规矩,孝子在热丧期间是不能随便进别人家的门,否则会不吉利。全林是龙腰人,自然知道龙腰的规矩,老老实实地等在管理区门外。我进屋换上干爽的鞋袜后,没忘了拉开抽屉揣几十块钱在身上,勤来表哥“过世”了,我得随个葬礼份子钱,这也是龙腰的规矩。
由于在部队养成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回寑换鞋袜总共才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全林在门外一根烟还没吸完,我已穿戴整齐走出门外。
等我和全林一起回到他家后,勤来表哥从堂屋迎出来,哈哈大笑着同我握手:“可把我胡老表给盼回来了,你若不回来,这事就没得个起落啊!”老表哥从屋里一出来,顿时吓了我一跳:他不是死了吗?怎么还笑着出来迎我?
四
勤来表哥笑着把我拉进堂屋,礼山、立豪、礼根、全鳌等人笑着站起来迎向我,立豪哥哑着嗓子解释说:“明天是勤来表哥的七十大寿,勤来表哥想把七十大寿办得有特色一些,就谋划着举办这么场活丧,我估计你从西庄回来伤感了一路吧。昨天我们商量事时,我建议既然要办活丧冲晦气,就要办得像真的一样,所以我就建议请你来当知客,让全林正儿八经地给参加‘葬礼’的客人行个孝子礼,不然显得没个起落。”
哦,原来如此啊!
勤来表哥拉着我手,笑呵呵地说:“让胡老表受惊了。我是这么想的,等我真的死了,儿子把葬礼办得再热闹我也看不到,不如趁我活着办一场葬礼先享受享受,看看哪些人对我是真心的敬爱。农村有句老话说了,三岁孩儿置棺材,我不仅置下了棺材,而且在三年前就造好了陵墓。要不我先带你看看我给自己造的陵墓?”“好啊表哥,咱们这就去看看你的新家。哈哈哈……”
勤来表哥的陵墓在房子的东头,周围栽着一圈儿柏树。陵墓全部是用红砖浆砌起来的,顶部用钢筯浇铸,墓顶覆盖着一层沙土,种植的马尼拉草皮已经成型,不走近看,还真看不出来那是一座陵墓。墓穴门是用钢筯焊的栅,铁栅门是锁着的,锁也是才买不久的新弹簧锁。勤来表哥从衣兜里掏钥匙打墓穴的铁栅门,招呼着我进去参观。里面沿墓门往里铺着两条三角铁轨,墓穴高约一米八左右,地坪和墓壁全部镶着瓷砖。正墓室的左手边是两间小墓室,分别是厨房和卧室。一进墓穴就是厨房,厨房里垒着一座单锅灶,安着一口耳子锅,灶前放着一小堆柈子柴,灶炉里漏下一小堆柴木灰。勤来表哥笑着解释说:“我在里面做了好几顿饭了。”里侧是一间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木板床,床只有一米宽,床上铺着被褥,床底下还有一双趿脚的拖鞋。
我一面参观墓室,勤来表哥一面笑着介绍:“这座陵墓花了我三千多块钱。比我盖那瓦房花的钱还多一千块。我是用三年时间造起来的,始终没有请一个工,全部是我自己亲手造的。”
出来到正墓室时,勤来表哥指着地面的三角铁轨告诉我:“我在棺材下安装了四个凹槽滑轮,届时把棺材抬到墓室门口,套上凹槽,往进一推就可以了。怎么样?古时候的皇上提前造陵墓,我老夏也提前造陵墓,享受的是皇上级的待遇,哈哈哈……”
“你真不愧是‘瞎球来’啊!真会办治。”
“那还不是受我表妹夫胡球整的影响嘛。”我的名字叫胡秋正,很多人便叫我“胡球整”。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人家愿意咋喊就咋喊呗,反正嘴长在人家脸上。
五
我去夏勤来家的当天下午,是老夏活丧的正戏,很多得到丧讯的亲友都来了。老夏没成过家,所以当紧的亲戚也就是几个亲侄女,还有几堂侄儿和堂侄女。
几个亲侄女还合伙请了一班戏房,龙腰这个地方的规矩,戏房也不过是两支唢呐和四个锣鼓小打。他们举着花圈、灵屋、孝幛等一应吊孝的物资,在一班戏房的陪同下,热热闹闹地来到夏勤来家,明显地可以看到几个侄女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很可能伤感了一路。据说勤来表哥对侄儿侄女的感情一直很好,侄儿侄女们都很尊重他,过时过节常来看望探视。
侄女们的葬礼送来时,丧家自己请的一班戏房也陪着转灵,很是热闹了一阵子。等侄女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葬礼已经送上了门,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她们也只好按照真丧一样到灵前上香叩拜,然后到帐房去上礼。负责记葬礼的是李礼贵,李礼贵是个老师,龙腰所有的红白喜事几乎都是他担任帐房先生。礼贵照样按照真葬礼的规矩,把侄女们送来的葬礼一一记在帐本上,花圈、灵屋、孝幛、鞭炮、香、纸、现金等一样占一格,记完后,将提前准备的孝巾分发给侄儿侄女和侄女婿,与真葬礼有所不同的是,所有的孝巾上都点了一点红色,那是红墨水涂的色。
主家戏房和客台戏房分别安顿在大门两侧,葬礼上罢后,“孝子”夏全林顶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香烟、手巾和红包,由李立豪领着来给戏房行孝子礼,坐在下首的两个打击乐师连忙把刚跪下去的夏全林拉起来,等夏全林把托盘中的孝子礼放到桌面后,热热闹闹地吹打了一首见面礼曲,也无非是《朝王见驾》或《拜新年》。在整个送葬礼的客人中,老夏的亲侄儿侄女是重头戏,堂侄儿侄女们只是送个花圈、一块火纸、一把檀香和百元现钞。其他没有专门给丧讯的亲友和邻居,只是到礼房随个几元十几元钱,我作为老夏的表妹夫,也只是随了五十元钱。不过,在二十年前,五十元也算是一份重礼。哪像现在,几十元上百元根本就拿不出手,起码也得随个两百元的葬礼。
六
你还别说,虽然只是一个活丧葬礼,来的客人还真不少,丧席从中午一直开到傍晚,整整开了四波子丧宴,每波子八席,基本是上一波还没吃罢,就被后面的客人给围满了。我也是按照龙腰的规矩,从中午到傍晚说了四波敬酒辞,当然,整个丧宴场面上少了悲哀的氛围,多了一些嘻嘻哈哈的气氛。
由于气氛并不悲哀,我的敬酒辞中也多了很多插科打诨的成分。
当某一波子客人中女客占多时,我就在敬酒辞中插入:“我来到席前大致一看,这一波子女客几乎占了一半;想起过去,妇女可怜,人人包个小脚,也不能爬山,只能灶前灶后涮锅洗碗。你看现在多好,全国解放,打倒了封建,不用包小脚,每个人都是大脚亮片。背粪挖地样样能干,有的做生意,有的当教员,有的跑江湖,有的当老板,真个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因此上我们要热爱国家热爱党,更要热爱我们的红色江山……”这些敬酒辞一说出来,惹得全场哄笑好一阵子。
趁着敬酒的空档,我到礼房找礼贵看了一下帐本,所有来参加老夏活丧葬礼的乡亲邻居都随了礼,虽然每个人的数额都不多,累计起来也有两千多块钱。估计老夏自己贴不了多少。不过听礼贵说,老夏不差钱,为人也很大方,左邻右舍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的,他都会去赶一份人情,从来没缺过一家。
最后一波子丧宴刚罢,请的四个柳州歌郎就开始开歌路了。龙腰这个地方的风俗同别的地方不一样,开歌路打的是擂台鼓,每两句一板,讲究的是十二连棰:
檀木鼓棰拿在手哦,
孝家请我开歌路哟,
咚咚咚咚咚……
歌路不是容易开吔,
身背锣鼓汗长流哟
咚咚咚咚咚……
因为老夏办的是活丧,歌师只开了七重门,就到灵堂中正经八百地唱起了丧歌。也因为老夏是以活丧的形式庆寿,丧歌便少了悲哀的成分。除了四个被请来的歌师之外,很多会唱丧歌的都到灵堂接过丧鼓,嘻嘻哈哈地唱上一阵子。
晚上也正好没我多少事了,我在最后一波子丧席上随便吃了一碗饭后,也到灵堂接过丧歌,唱了一曲龙腰人谁都没听过的报花名,调子有点像是陕北的信天游,配合着“三句半”的鼓点,听着很有些新意,老夏在外面刚听了两声,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灵前,听我唱那首新鲜的报花名,一边听一边抿着嘴笑。
正月里什么花檐门上高挂哟嗬嗨
什么人十三岁修行出了家嗨哟
这个歌我是用两种调子唱的,前面提问是用信天游调子,后面的回答我则用《拜新年》的调子:
正月里来灯笼花檐门上高挂依哟
韩湘子十三岁修行出了家依哟,
越南墙别林英终南山下哟嗬嗨。
门外两班戏房听我用《拜新年》的调子唱丧歌,也觉得很新奇,连忙放下唢呐挤进灵堂来听,而且还跟着我唱的节奏学着哼唱,龙腰那几个唱丧歌的师傅也跟着哼唱,一时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和声。
七
等我把那首《十二月报花名》唱罢,老夏也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接过我脖子上的丧鼓递给李立怀,直接把我拉进他的卧室,找了两包最好的“白鹤”烟塞给我:“表妹夫,我还真没看出来呀,没想到你的丧歌唱得恁好听哩。”老夏入朝前在河南南阳驻扎过一年多,所以话音里还带着一股河南味儿,这就正好同我对味,因为我在河南巩县当了六年兵,也能说一口标准的河南话。
老夏虽说已近古稀之年,说起话来仍然中气十足,而且像铜钟一样发出一股嗡嗡的轰鸣声:“表妹夫,得亏立豪建议我请你当知客,你不仅酒话说的好,丧歌也唱得很棒。即使我将来真的死后你不能来为我唱丧歌说酒话,我也知足了,呵呵呵……”
“表哥啊,你可莫这么说,只要我晓得到丧讯,不管我在哪里工作,照样会来送你最后一程的,谁让你是我的革命老前辈呢?那是必须的。”我虽是顺着老夏的话音说的这番话,但也是非常真诚的。
“那个表妹夫啊,明天早上虽然不是真出殡,只是让他们陪着小林子把灵牌捧进墓室,你还得按照真出殡那样,在小林子给客人敬酒时,好好地替我说上一段酒话哟!”
“那是一定的。”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是活丧丧宴的正宴,席面比昨天办得更加丰盛,但是客人明显比昨天少了许多,刚好开满八席。轮到夏全林敬酒时,内都管礼根到场院边放了一小挂鞭炮,我连忙从席上退出到场院边:
“炮子惊动,几席的英雄,花费了银钱,耽误了金工。夏全林今日为父举办活丧庆寿,惊动了左邻右舍,亲戚六眷,瓦岗的英雄,梁山的好汉,帮忙出力,里外两天,为寒添柴禾,为黑把灯点。内都管外都管指挥若定,点三营并五哨到场听令;派戴宗和石秀四处给信,日千里夜八百不敢消停;叫朱贵和朱富置办贡品,香和纸酒和菜办得齐整;有宋清和张清忙里忙外,抬桌子搬板凳有条不紊;黑旋风力气大出力讷笨,到街上去碾米又磨面粉;顾大嫂孙二娘涮锅洗碗,几背篓几腰盆累得不轻;那蒋敬和蔡庆操办酒宴,热的炒凉的拌蒸笼上蒸;有解珍和解宝打柴供火,不怕苦不怕累翻山越岭;那童威和童猛端菜送汤,喊一声又来了四平八稳;上茶的倒酒的往来穿梭,观六路听八方不漏一人;阮小五阮小七双双出门,请道士跑外场和尚念经;有两个念的是苦劝悟道,有四个念的是救难寻生;有六个念的是开天宝卷,有八个念的是无字真经;那萧让知文理帐房坐定,接一道还一礼不差毫分;铁叫子率戏房接客迎宾,《上山柳》《拜新年》花样翻新;李师傅吹一声如同酒醉,郭师傅吹两声两眼发青;杨师傅吹三声如泣如诉,牛师傅吹四声草木动情;这一些辛苦事一言难尽,夏老哥和全林心知肚明;放鞭炮请知客当场交待,敬香烟斟美酒聊表寸心;四杯酒敬都管身康体健,四杯酒敬厨师鹿鹤同春;四杯酒敬鼓乐寿高彭祖,四杯酒敬歌郎四海扬名;四杯酒敬堂倌四季发财,四杯酒敬八仙四平八稳。请大家不要客套,最好是满斟满饮,大家酒罢饭后,原地待命,服从调遣,听从号令,陪同全林,把灵牌送进墓室,灵牌送进墓室内,再请驾回程,久后的乡亲,各位的府门,但有喜庆之事,全林送礼赶情,由于本人少读诗书,少做学问,交待不到,检点不清,只好叫全林上烟,再把酒斟。”
我刚刚说完,就被龙腰的几个顽皮后生一把拽住,就近按坐在板凳上,另外几个和乐仙儿搛起一筷子条子肉硬塞进我的嘴里,弄得我是吐不得吞不下。其它几席的客人见了,哈哈哈地哄笑起来。当他们再要喂酒喂肉时,老夏连忙赶过来制止了,并且把我拉到他所坐的席上,正经八百地敬了我四杯酒,我也回敬了老夏两杯酒,祝他活丧办罢之后,永远健康长寿。
八
我那句“祝夏勤来表哥永远健康长寿”的话,其实只兑现了一部分,我的夏勤来表哥刚刚活到九十岁,夏全林就不得不为他办了一场仅次于活丧规格的真正葬礼。
当我得到消息时,已是夏勤来的葬礼办罢一个月后,是我为孩子的二舅母送葬时听说的。当时的很多人说,老夏的真葬礼办得并不热闹,也只在家里停放了一天一夜,就被送进了他自己为自己打造的那座陵墓中。
也有人说,老夏的葬礼之所以不热闹不隆重,主要是因为夏全林工作的粮食部门改制后,夏全林成了失业者,手中没钱,所以没能为父亲办一场热闹的葬礼。还有人说,老夏生前曾经嘱咐过夏全林,他死后不要太过铺张,因为他在生前已经享受过热闹的活丧葬礼,有福不可重享,届时请一班八仙把他捧进陵墓就行了。
老夏这个人很开明,他是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的幸存老兵之一,经历过也见证过很多死亡,所以对于生死问题看得非常淡。我在龙腰管理区工作时,他也经常到管理区同我闲聊,曾经多次同我聊到过生老病死的问题:“对于死,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除了战争和灾难造成的死亡,人就像是树上的红柿子,等它红透后,即使你不去摘,它也会自己掉下来的。想当年,我在上甘岭见战役中见到过多少死亡,好好的一个人,刚刚还同你有说有笑的,眨眼之间就没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往前走,直到走向生命的终点。”
李礼根听到大家又在谈论夏勤来的葬礼,也挤到我跟前说:“老夏表叔的葬礼真的没有活丧办得热闹,席面也办得很薄淡,堪堪在家停放了两天一夜,第三天就送到那个陵墓里了,墓门也没有封,还是跟从前那样,在铁栅门上锁上了一把锁。”
(注,“八仙”是对抬灵柩的丧伕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