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雨桥即景
几只小麻雀歇在横梁
叽叽喳喳,说一些旧事
桥上,人来人往。长长的背影
跟在后面,像故乡的尾巴
岸边,驼背的钓翁
放着长线,他头上的天空
和水里的天空一样宁静
不远处,空着一个渡口。老艄公
偶尔来坐坐,他的脸像冰面
在一条活着的河流上
◇ 花束
烈士纪念日活动现场
人们送来了祭奠的鲜花
先是一束
我以为是用来盛饭的白瓷碗
后来是一束一束的花
围成一个圆,像大一点的花圈
那么多从黑暗中抽出来的白
足以配得上人间最大的悲伤
只是,我怎么也叫不出
这些花的名字
◇ 村庄里的铁
村庄里,必须有铁。比如锄头
斧头,比如打铁的王四爷
锄头。能划开大地的伤口
把庄稼敷上去,把咒语敷上去
再让雨水敷上去,伤口就愈合了
铁,是一把手术刀
斧头。能砍掉荒芜,砍碎黑夜
能把高大的杉树砍倒
劈成几大块,做成上好的棺木
铁,是一个刽子手
至于王四爷。常年打锄头
打斧头,身板比铁还硬
能把自己弯下来的腰,打直
能把女人固执的身子,打软
铁,是一块钢的骨头
村庄里,仍然有铁
比如生锈的锄头,斧头
比如沾满铁锈的王四爷
锈,是铁的泪痕
◇ 生日帖
父亲80岁生日。我们围坐在一起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玻璃水缸里,一只千年老龟
不管不顾,吐着泡泡
粉色墙壁上,一座老式挂钟的钟摆
忽左忽右,不知疲倦
微信朋友圈里,亲人们晒祝福
诗友们晒诗。我用老家连峰山的
照片点赞。连峰山,又名父子石
它的对面是平静温软的清江
◇ 竹语
常常对着它
喊自己的名字
它坚挺,向上
与我有着相似的骨骼
常常背着它
想自己的名字
它饱经风霜
终将成为一张纸
◇ 周末
客厅刚刚打扫过,地板上
仍有微尘,安徽卫视正在播放
公益寻亲节目《我要找到你》
一只猫,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它熟睡的样子像一块补丁
时间忽然快了,又忽然慢了
“所有逝去的事物
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我轻轻地读,给内心以柔软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落日的余晖,从阳台上照进来
——这天地之间的倾斜之光
——这永恒的梯子
◇ 漏斗
借助漏斗,能将一些事物
融入另一些事物
人为的改变。让一物,变成空物
这恰好证明了漏斗的包容性
夜深人静的时候
只要不去碰它,斗里的月亮
就不会掉下来
尘世。一只硕大的漏斗
包容生命、爱和疼痛
◇ 我的朋友杨武儿
多年前,杨武儿是我父亲的学生
父亲教他怎么做人。后来,我是他的学生
他教我怎么写诗。现在,我们是十分
要好的朋友。相互改诗,相互开玩笑
杨武儿是一个老顽童。明明唱不来的歌儿
他硬要抢过话筒使劲喊。没得他不敢唱的
没得他唱得完的,也没得他唱得准的
杨武儿酒量大。听他自己说
酒,从来就没喝饱过
杨武儿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
动了两次手术,还照样喝酒,照样写诗
并且,诗,越写越好
杨武儿是一个孝子
他65的时候,爱人61,老母亲90
他们闲着的时候,一起斗地主
老母亲眼神儿不太好,经常出错牌
但关键时候,总能扳回一局
杨武儿晒朋友圈:输赢不重要
每天有妈喊,每天有老婆喊
幸福,挨着幸福
出诗集六部,散文集四部
获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骏马奖
当过副班长,班长,民兵排长
当过局长,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
可他的简介,就一句话
杨秀武,苗族,石灰窑姚家垭扯诗亭亭主
◇ 刻名章
不用石头。它又大又硬
经得住风霜。我要留下它
刻一块体面的碑
用老家后山的茶树蔸吧
它的头和上肢早就不在了
在脚掌上动刀,痛的面小
拿粗砂纸打磨,拿细砂纸安抚
以小篆描印,以阴文行刀
不急不缓,轻轻地
将“高本宣”三个字从蔸心剜出
吹去粉末。名字沿刀口散开
凹下去的笔划,如此胆小
怎么也逃不出这个世界
◇ 赶茅狗
十五的灯,张开童年的翅膀
年味,躲进民谣枝头
泥土上,一排排锥形的云朵
向着夕阳,亮开旗幡
篝火点燃了,牛角号吹响了
星星和月亮撒娇,跟着红色舞蹈
地平线,模仿蛟龙的姿势
快活地扭动。熊熊火焰,像一把
烙铁。什么病毒,什么妖魔鬼怪
都不敢靠近
“赶茅狗,赶茅狗。赶到瞿家灶门口
茅狗子打个屁,蒸的粑粑不来气”
小鬼们的脸,笑成桃花。大人们
眯起双眼,构思下一个季节的内容
最后一把森林化为灰烬
那些燃烧的时光,那些残缺的民谣
那些祭祀的咒语,埋在了村庄
◇ 回归灵魂旧址
在七月。在七月的一个黄昏
我身披荆刺,回归老家,回归内心的
乡土。回归灵魂旧址
先去墓地,把坟头上的杂草扯掉
燃三柱高香,磕三个响头,再把碑上的
名字,数一遍。数一个,掰一根手指头
掰着掰着,骨骼间,总有咔嚓声
再到楼上楼下,到灶屋,堂屋,厢房
茅厕,翻出失散多年的挖锄,犁铧,镰刀
扁背笼,弯架子,打杵。拍照,合影
发微信朋友圈,晒一晒发霉的乡愁
再去猪圈和牛栏之间,看看两口
杉木寿枋。我脚步轻轻,小心翼翼
拂去上面的灰尘。我还带来了上好的
生漆,要把它再刷一遍
老人,动了动肉身,把泡了多年的
一罐枣子酒抱出来,像是掏出了
骨头里仅存的血液。我们一杯接一杯
直到饮尽最后一滴黄昏
直到杯底露出干净透明的故乡
寂静,虚无,从四周涌来
在灰暗的天穹下,我们枯坐
不说话,也没哭出声音
每一件农具,都像老人,沉默不语
每一个老人,都像农具,把庄稼当作命根
每一个年轻人,都像钉子,再走多远
也要把心,死死钉在乡愁的骨骼上
◇ 与牛对视
小时候与牛对视
它低头看我的样子
像一位老父亲
成年之后
再次与牛对视
它不停地抬头
犄角像两轮弯月
而它的眼睛
蓝蓝的
像两片海
◇ WI-FI
菜园里。辣椒,黄瓜,萝卜
茄子,土豆集结成朋友圈
山坡上。牛羊吃草的样子
怎么看,都像快乐的表情包
放眼望去,刚修好的水泥路
像一条条网线。刚建成的
安置房,像一个个路由器
不需要密码,手机就能连上
WI-FI。在强大的信号下
有一个名叫“乡村振兴”的微信群
正在分享村庄成长的故事
和人间轮回的哲理
◇ 履历
姓名:高本宣
正着写,反着写,都是正的
籍贯:中国湖北恩施东乡红土溪
这里的冬天,能接住足够多的雪
爱好:读书,临帖,写诗
这些字,串起来,就成了人生的路
遗憾:没去过泸沽湖
听说,跟摩梭人走婚,要会骑马
会爬窗户。最终,去了趟塔尔寺
债务:常年飘泊在外,亏欠家人
会把身上的肉割一坨,把账还了
承诺:百年之后,不立碑
如果儿子硬是要立,千万别刻字
我不想在人间囚第二回
◇ 云上花间
云在花上,花在云间
万物藏在万物里
这是我现在打工的地方
种粮,种菜,种贝母,放羊,劈柴
每月有几天假
刚好可以看书,练字
有些字反复念,反复写,便有了深意
比如爱,比如雲上花間
还会等来几个远方的朋友
一边喝酒,一边扯诗,一边看夕阳
最忙的时候,是收粮食,收药材
还要收田埂上的稻草人
◇ 发光的事物
诗写到一半的时候
突然停电,我点亮蜡烛
一边写,蜡烛一边流泪
我怕看到灰烬。改用马灯
马灯,是母亲从乡下带进城的
点亮它,如点亮乡愁的灯盏
马灯的光线,干净,柔和
不伤眼睛,不会发出撕裂的声音
更多时候,母亲眼里的光
比马灯的还要干净,柔和
◇ 受伤的鸟
一只受伤的鸟停在阳台
我赶紧把它迎进客厅
它鸣叫,我跟着鸣叫
尽管我们的声音嘶哑
接下来,我给它喂水
喂米,贴创口贴,直到它痊愈
现在是重阳日,我带着它
去了后山
一只鸟,挣脱了人间的囚笼
挣脱不了自己的天空
◇ 冬至帖
进九了,多穿些衣服
小时候在乡下,父母总会念叨
现在,他们又把这些话,在孙娃儿
重孙娃儿面前,念了好几遍
教了42年书的父亲
对于白发并不在意
他说:看到那么多的弟子
都白发三千了,老师的头发
白一点,不要紧。骄傲啊
而母亲则不同
隔不了几天,她总会去染发
她说:现在住城里,闲下来了
有时间去染一头黑发。不显老啊
是的。今日冬至
江山会披上一层薄霜
如父母的满头白发
◇ 一粒米
常常惊诧于一棵稻谷
长满伶俐的牙齿
总想咬断村庄连接贫穷的脐带
更惊诧于,废墟上两只蚂蚁
搬运一粒米,仿佛是把米当作
幸福的轮子,互相推着走
小时候,最喜欢吃米粉。一根根米粉
像母亲手中的线,再长
也不会咬断它,只是顺着吞下去
一粒米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
比起菩提子,小药丸
它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圆润,与甜蜜
◇ 旧物
每次回到故乡,总会大口吃肉
大碗喝酒。总会对着几件旧物
发呆,冥想。比如草鞋,斗笠,蓑衣
它们看上去很软,轻轻一碰
就有尘埃掉落,像外公的几声叹息
再比如钉耙,挖锄,犁铧
看上去很硬,它们身上沾满泥土
刚好敷住旧伤。最硬的是菜刀,镰刀
漆刀和杀猪刀,它们困在吊脚楼里
有时互为阴影,有时互相磨
我试着举起它们,实在太沉
原来,它们沾过人间的血
◇ 牛鼻子
关于鼻子,常见的有两种
一种是两个孔的。比如人的鼻子
嗅觉十分灵敏
有一次回乡下插青,路遇老木匠
我闻到他身上沾有棺木的味道
另一种只有一个孔。叫牛鼻子
其实,它原本应该有两个孔的
只是被竹签或杉树技穿透了而已
架在牛脖子上的枷档,有一千多斤
套住牛鼻子的棕绳,只需四两
关于鼻子。无论是两个孔的,还是
一个孔的,为了更大的顺从
都会喘着粗气
◇ 植树
尽管这座山光秃秃的
张大爷还是把它租了下来
一个坑,对应一棵树
几十年来,他不知挖了
多少坑,种了多少树
看着这些树慢慢长高,长粗
他不再孤单
看着这些树落叶,长出新芽
他不怕死在山里
现在是,张大爷在山上
挖了一个大一点的坑。他说
一个坑,对应一个人
百年之后,会种下自己
◇ 沙罐
一只完好的沙罐
最初的颜色呈土黄色
爷爷用它熬中药,逼出
体内的寒,以及陈年的风湿
奶奶用它接雨水
她知道,对于枯竭的岁月
一罐水,会有多么重要
用着用着,沙罐就呈黑色
看上去,沉寂如同一座荒冢
现在是,这只沙罐碎成几大块
它们与泥土,与祖辈的骨头
依次碰出了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