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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本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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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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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语中生活(组诗)

◇ 风雨桥即景


几只小麻雀歇在横梁

叽叽喳喳,说一些旧事


桥上,人来人往。长长的背影

跟在后面,像故乡的尾巴


岸边,驼背的钓翁

放着长线,他头上的天空

和水里的天空一样宁静


不远处,空着一个渡口。老艄公

偶尔来坐坐,他的脸像冰面

在一条活着的河流上


◇ 花束


烈士纪念日活动现场

人们送来了祭奠的鲜花


先是一束

我以为是用来盛饭的白瓷碗


后来是一束一束的花

围成一个圆,像大一点的花圈


那么多从黑暗中抽出来的白

足以配得上人间最大的悲伤


只是,我怎么也叫不出

这些花的名字


◇ 村庄里的铁


村庄里,必须有铁。比如锄头

斧头,比如打铁的王四爷

 

锄头。能划开大地的伤口

把庄稼敷上去,把咒语敷上去

再让雨水敷上去,伤口就愈合了

铁,是一把手术刀

 

斧头。能砍掉荒芜,砍碎黑夜

能把高大的杉树砍倒

劈成几大块,做成上好的棺木

铁,是一个刽子手


至于王四爷。常年打锄头

打斧头,身板比铁还硬

能把自己弯下来的腰,打直

能把女人固执的身子,打软

铁,是一块钢的骨头

 

村庄里,仍然有铁

比如生锈的锄头,斧头

比如沾满铁锈的王四爷

锈,是铁的泪痕


◇ 生日帖


父亲80岁生日。我们围坐在一起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玻璃水缸里,一只千年老龟

不管不顾,吐着泡泡


粉色墙壁上,一座老式挂钟的钟摆

忽左忽右,不知疲倦


微信朋友圈里,亲人们晒祝福

诗友们晒诗。我用老家连峰山的


照片点赞。连峰山,又名父子石

它的对面是平静温软的清江


◇ 竹语


常常对着它

喊自己的名字


它坚挺,向上

与我有着相似的骨骼


常常背着它

想自己的名字


它饱经风霜

终将成为一张纸


◇ 周末


客厅刚刚打扫过,地板上

仍有微尘,安徽卫视正在播放

公益寻亲节目《我要找到你》


一只猫,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它熟睡的样子像一块补丁

时间忽然快了,又忽然慢了


“所有逝去的事物

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我轻轻地读,给内心以柔软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落日的余晖,从阳台上照进来

——这天地之间的倾斜之光

——这永恒的梯子


◇ 漏斗


借助漏斗,能将一些事物

融入另一些事物


人为的改变。让一物,变成空物

这恰好证明了漏斗的包容性


夜深人静的时候

只要不去碰它,斗里的月亮

就不会掉下来


尘世。一只硕大的漏斗

包容生命、爱和疼痛


◇ 我的朋友杨武儿


多年前,杨武儿是我父亲的学生

父亲教他怎么做人。后来,我是他的学生

他教我怎么写诗。现在,我们是十分

要好的朋友。相互改诗,相互开玩笑


杨武儿是一个老顽童。明明唱不来的歌儿

他硬要抢过话筒使劲喊。没得他不敢唱的

没得他唱得完的,也没得他唱得准的


杨武儿酒量大。听他自己说

酒,从来就没喝饱过

杨武儿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

动了两次手术,还照样喝酒,照样写诗

并且,诗,越写越好


杨武儿是一个孝子

他65的时候,爱人61,老母亲90

他们闲着的时候,一起斗地主

老母亲眼神儿不太好,经常出错牌

但关键时候,总能扳回一局

杨武儿晒朋友圈:输赢不重要

每天有妈喊,每天有老婆喊

幸福,挨着幸福


出诗集六部,散文集四部

获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骏马奖

当过副班长,班长,民兵排长

当过局长,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

可他的简介,就一句话

杨秀武,苗族,石灰窑姚家垭扯诗亭亭主


◇ 刻名章


不用石头。它又大又硬

经得住风霜。我要留下它

刻一块体面的碑


用老家后山的茶树蔸吧

它的头和上肢早就不在了

在脚掌上动刀,痛的面小


拿粗砂纸打磨,拿细砂纸安抚

以小篆描印,以阴文行刀

不急不缓,轻轻地

将“高本宣”三个字从蔸心剜出


吹去粉末。名字沿刀口散开

凹下去的笔划,如此胆小

怎么也逃不出这个世界


◇ 赶茅狗


十五的灯,张开童年的翅膀

年味,躲进民谣枝头

泥土上,一排排锥形的云朵

向着夕阳,亮开旗幡


篝火点燃了,牛角号吹响了

星星和月亮撒娇,跟着红色舞蹈

地平线,模仿蛟龙的姿势

快活地扭动。熊熊火焰,像一把

烙铁。什么病毒,什么妖魔鬼怪

都不敢靠近


“赶茅狗,赶茅狗。赶到瞿家灶门口

茅狗子打个屁,蒸的粑粑不来气”


小鬼们的脸,笑成桃花。大人们

眯起双眼,构思下一个季节的内容


最后一把森林化为灰烬

那些燃烧的时光,那些残缺的民谣

那些祭祀的咒语,埋在了村庄


◇ 回归灵魂旧址

在七月。在七月的一个黄昏

我身披荆刺,回归老家,回归内心的

乡土。回归灵魂旧址

先去墓地,把坟头上的杂草扯掉

燃三柱高香,磕三个响头,再把碑上的

名字,数一遍。数一个,掰一根手指头

掰着掰着,骨骼间,总有咔嚓声


再到楼上楼下,到灶屋,堂屋,厢房

茅厕,翻出失散多年的挖锄,犁铧,镰刀

扁背笼,弯架子,打杵。拍照,合影

发微信朋友圈,晒一晒发霉的乡愁


再去猪圈和牛栏之间,看看两口

杉木寿枋。我脚步轻轻,小心翼翼

拂去上面的灰尘。我还带来了上好的

生漆,要把它再刷一遍


老人,动了动肉身,把泡了多年的

一罐枣子酒抱出来,像是掏出了

骨头里仅存的血液。我们一杯接一杯

直到饮尽最后一滴黄昏

直到杯底露出干净透明的故乡


寂静,虚无,从四周涌来

在灰暗的天穹下,我们枯坐

不说话,也没哭出声音


每一件农具,都像老人,沉默不语

每一个老人,都像农具,把庄稼当作命根

每一个年轻人,都像钉子,再走多远

也要把心,死死钉在乡愁的骨骼上


◇ 与牛对视


小时候与牛对视

它低头看我的样子

像一位老父亲

成年之后

再次与牛对视

它不停地抬头

犄角像两轮弯月

而它的眼睛

蓝蓝的

像两片海


◇ WI-FI


菜园里。辣椒,黄瓜,萝卜

茄子,土豆集结成朋友圈

山坡上。牛羊吃草的样子

怎么看,都像快乐的表情包

放眼望去,刚修好的水泥路

像一条条网线。刚建成的

安置房,像一个个路由器

不需要密码,手机就能连上

WI-FI。在强大的信号下

有一个名叫“乡村振兴”的微信群

正在分享村庄成长的故事

和人间轮回的哲理


◇ 履历


姓名:高本宣

正着写,反着写,都是正的


籍贯:中国湖北恩施东乡红土溪

这里的冬天,能接住足够多的雪


爱好:读书,临帖,写诗

这些字,串起来,就成了人生的路


遗憾:没去过泸沽湖

听说,跟摩梭人走婚,要会骑马

会爬窗户。最终,去了趟塔尔寺


债务:常年飘泊在外,亏欠家人

会把身上的肉割一坨,把账还了


承诺:百年之后,不立碑

如果儿子硬是要立,千万别刻字

我不想在人间囚第二回


◇ 云上花间


云在花上,花在云间

万物藏在万物里


这是我现在打工的地方

种粮,种菜,种贝母,放羊,劈柴

每月有几天假

刚好可以看书,练字


有些字反复念,反复写,便有了深意

比如爱,比如雲上花間


还会等来几个远方的朋友

一边喝酒,一边扯诗,一边看夕阳


最忙的时候,是收粮食,收药材

还要收田埂上的稻草人


◇ 发光的事物


诗写到一半的时候

突然停电,我点亮蜡烛


一边写,蜡烛一边流泪

我怕看到灰烬。改用马灯


马灯,是母亲从乡下带进城的

点亮它,如点亮乡愁的灯盏


马灯的光线,干净,柔和

不伤眼睛,不会发出撕裂的声音


更多时候,母亲眼里的光

比马灯的还要干净,柔和


◇ 受伤的鸟


一只受伤的鸟停在阳台

我赶紧把它迎进客厅


它鸣叫,我跟着鸣叫

尽管我们的声音嘶哑


接下来,我给它喂水

喂米,贴创口贴,直到它痊愈


现在是重阳日,我带着它

去了后山


一只鸟,挣脱了人间的囚笼

挣脱不了自己的天空


◇ 冬至帖


进九了,多穿些衣服

小时候在乡下,父母总会念叨


现在,他们又把这些话,在孙娃儿

重孙娃儿面前,念了好几遍


教了42年书的父亲

对于白发并不在意

他说:看到那么多的弟子

都白发三千了,老师的头发

白一点,不要紧。骄傲啊


而母亲则不同

隔不了几天,她总会去染发

她说:现在住城里,闲下来了

有时间去染一头黑发。不显老啊


是的。今日冬至

江山会披上一层薄霜

如父母的满头白发


◇ 一粒米


常常惊诧于一棵稻谷

长满伶俐的牙齿

总想咬断村庄连接贫穷的脐带


更惊诧于,废墟上两只蚂蚁

搬运一粒米,仿佛是把米当作

幸福的轮子,互相推着走


小时候,最喜欢吃米粉。一根根米粉

像母亲手中的线,再长

也不会咬断它,只是顺着吞下去


一粒米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

比起菩提子,小药丸

它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圆润,与甜蜜


◇ 旧物


每次回到故乡,总会大口吃肉

大碗喝酒。总会对着几件旧物

发呆,冥想。比如草鞋,斗笠,蓑衣

它们看上去很软,轻轻一碰

就有尘埃掉落,像外公的几声叹息

再比如钉耙,挖锄,犁铧

看上去很硬,它们身上沾满泥土

刚好敷住旧伤。最硬的是菜刀,镰刀

漆刀和杀猪刀,它们困在吊脚楼里

有时互为阴影,有时互相磨

我试着举起它们,实在太沉

原来,它们沾过人间的血


◇ 牛鼻子


关于鼻子,常见的有两种

一种是两个孔的。比如人的鼻子

嗅觉十分灵敏


有一次回乡下插青,路遇老木匠

我闻到他身上沾有棺木的味道


另一种只有一个孔。叫牛鼻子

其实,它原本应该有两个孔的

只是被竹签或杉树技穿透了而已


架在牛脖子上的枷档,有一千多斤

套住牛鼻子的棕绳,只需四两


关于鼻子。无论是两个孔的,还是

一个孔的,为了更大的顺从

都会喘着粗气


◇ 植树


尽管这座山光秃秃的

张大爷还是把它租了下来


一个坑,对应一棵树

几十年来,他不知挖了

多少坑,种了多少树


看着这些树慢慢长高,长粗

他不再孤单

看着这些树落叶,长出新芽

他不怕死在山里


现在是,张大爷在山上

挖了一个大一点的坑。他说

一个坑,对应一个人

百年之后,会种下自己


◇ 沙罐

一只完好的沙罐

最初的颜色呈土黄色

爷爷用它熬中药,逼出

体内的寒,以及陈年的风湿

奶奶用它接雨水

她知道,对于枯竭的岁月

一罐水,会有多么重要

用着用着,沙罐就呈黑色

看上去,沉寂如同一座荒冢

现在是,这只沙罐碎成几大块

它们与泥土,与祖辈的骨头

依次碰出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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