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本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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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语
常常对着它
喊自己的名字
它坚挺，向上
与我有着相似的骨骼
常常背着它
想自己的名字
它饱经风霜
终将成为一张纸
◇ 石头赋
山里的石头太多
我把它分为两种
倒下的，称小石头
站着的，称大石头
小石头，铺路
大石头，打碑
路上的石子那么矮
经不住尘世的碾压
碑上的名字那么深
装得下成千上万的泪
◇ 陀螺
有时在乡下
有时在城里
更多时候在雪山
荒原，和海边
转来转去
让尘世的鞭子
不停地抽
哪怕皮肉裂开
也不倒下
我不倒
鞭子就不会
停下来
◇ 回乡下过年
刚到村口，就遇见了稻草人
它把田里的庄稼，指给我们看
家家户户挂上灯笼。每一盏
都像老人期盼的眼睛
火坑里的柴禾，又加了一把
一股股暖流，深入我们的骨骼
老奶奶有说有笑。她站起来
手中的拐杖也跟着站起来
仿佛稳住了这个世界
更多的雪落在村庄。一辆私家车
还在路上。另外一辆，回到城里
岩坎上的桃树紧握拳头。而春天
正一寸一寸地解开它们
◇ 免年春天
雪退至山顶，冰开始融化
小河里的水在石头上搓痒
樱花，桃花，玉兰花，海棠花
那么多涂了蜜的小喇叭，互相吹
小孩们在院子里嬉戏。爷爷奶奶加入进来
和他们捉迷藏，跳格子，玩石头剪刀布
从远方归来的鸟儿，停在枝头
它认出了我，喊我的乳名
──到处都是蓬勃的事物
我想，我看见了春天
我看见春天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为我们，带来了奔跑的草原
◇ 周末
客厅刚刚打扫过，地板上
仍有微尘，安徽卫视正在播放
公益寻亲节目《我要找到你》
一只猫，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它熟睡的样子像一块补丁
时间忽然快了，又忽然慢了
“所有逝去的事物
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我轻轻地读，给内心以柔软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落日的余晖，从阳台上照进来
──我从地板上的影子里
认出了自己
认出了隐去的孤独
◇ 漏斗
借助漏斗，能将一些事物
融入另一些事物
人为的改变。让一物，变成空物
这恰好证明了漏斗的包容性
夜深人静的时候
只要不去碰它，斗里的月亮
就不会掉下来
尘世。一只硕大的漏斗
包容生命，爱和悲欢
◇ 一粒米
常常惊诧于一棵稻谷
长满伶俐的牙齿
总想咬断村庄连接贫穷的脐带
更惊诧于，废墟上两只蚂蚁
搬运一粒米，仿佛是把米当作
幸福的轮子，互相推着走
小时候，最喜欢吃米粉
一根根米粉，像母亲手中的线
再长，也不会咬断了再吃
一粒米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
比起菩提子，小药丸
它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圆润，与甜蜜
◇ 下雪的日子
雪落在山川，落在河流
不久，还会落在
公园里即将绽放出花蕾的
桃树上。一看到这场雪
我就想起了乡下的父母
他们背靠青山，面朝绿水
种粮，喂猪，劈柴
他们的满头白头
也像一场雪
◇ 过小年，扫阳尘
换一身旧衣服，戴上草帽
先扫去楼板、墙面上的灰
等尘埃落定，再扫地，抹窗子
所有物件包括坛坛罐罐
也要擦拭一遍
这样的生活明亮而清澈
预示着幸福。而幸福
就是反复地擦拭它们
◇ 受伤的鸟
一只受伤的鸟停在阳台
我赶紧把它迎进客厅
它鸣叫，我跟着鸣叫
尽管我们的声音同样嘶哑
接下来，我给它喂水，喂米
贴创口贴，直到它痊愈
现在是重阳日，我带着它
前往后山。让鸟飞走──
把自由还给天空
◇ 接月光
接过雨水的土碗，砂罐
脸盆，水桶，被乡亲们搬了出来
仍觉不够，又搬来了
香炉，烛台，果盘，宝盒
我模仿他们。把这首诗
也摆在屋檐下
◇ 花束
烈士纪念日活动现场
人们送来了祭奠的鲜花
先是一束
我以为是用来盛饭的白瓷碗
后来是一束一束的花
围成一个圆，像大一点的花圈
那么多从黑暗中抽出来的白
足以配得上人间最大的悲伤
只是，我怎么也叫不出
这些花的名字
◇ 与牛对视
小时候与牛对视
它低头看我的样子
像我的老父亲
成年之后
再次与牛对视
它不停地抬头
犄角像两轮弯月
而它的眼睛
蓝蓝的
像两片海
◇ 合影
周末。在云台寺
有人烧香，有人磕头
而我。只和扫地僧
拍了一张合影
美颜。晒朋友圈
点赞的人连发几个笑脸
原来，我把自己修成了光头
把扫地僧修成了满头黑发
原路返回。寺里的香火
又矮了一截。脚下的
尘埃，又深了一层
◇ 发光的事物
诗写到一半的时候
突然停电，我点上蜡烛
一边写，蜡烛一边流泪
我怕看到灰烬。改用马灯
马灯，是母亲从乡下带进城的
点亮它，如点亮乡愁的灯盏
马灯的光线，干净，柔和
不伤眼睛，不会发出撕裂的声音
更多时候，母亲眼里的光
比马灯的还要干净，柔和
◇ 理发记
一茬一茬疯长的岁月
伴着世间烦恼，飘散如尘埃
世上没有绝对纤尘不染的事物
比如我的满头黑发
总有几根银丝夹在其间
一头蓬松的发，任凭老艺人
推剪，刀修，吹烫
一个陡峭的人，突然有了
平缓之美
◇ 冬至帖
进九了，多穿些衣服
小时候在乡下，父母总会念叨
现在，他们又把这些话
在孙娃儿，重孙娃儿面前
念了好几遍
教了42年书的父亲
对于白发并不在意
他说：看到那么多的弟子
都白发三千了，老师的头发
白一点，不要紧。骄傲啊
而母亲则不同
隔不了几天，她总会去染发
她说：现在住城里，不需要下地了
有时间去染一头黑发。不显老啊
是的。今日冬至
江山会披上一层薄霜
如父母的满头白发
◇ 数羊
这群羊，得益于
乡村振兴扶贫项目
他每天都把羊赶往山坡
他每天都要数两遍羊
早上站着数。1只，2只，3只
不多不少，刚好20只
黄昏，他蹲着数
1只，2只，3只
数着数着，就数成了21只
落日。这块天空中的大石头
从山坡背面滚下去
一群羊。这些大地上的小石头
顺着山坡，滚回羊圈
◇ 乡下热点
菜园里。辣椒，黄瓜，萝卜
茄子，土豆集结成朋友圈
山坡上。牛羊吃草的样子
怎么看，都像快乐的表情包
放眼望去，刚修好的水泥路
像一条条网线。刚建成的
安置房，像一个个路由器
不需要密码，手机就能连上
WI-FI。在强大的信号下
有一个名叫“乡村振兴”的微信群
正在分享村庄成长的故事
和人间轮回的哲理
◇ 赶茅狗
十五的灯，张开童年的翅膀
年味，躲进民谣枝头
泥土上，一排排锥形的柴禾
向着夕阳，亮开旗幡
篝火点燃了，牛角号吹响了
星星和月亮撒娇，跟着红色舞蹈
地平线，模仿蛟龙的姿势
快活地扭动。熊熊火焰，像一把
烙铁。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赶茅狗，赶茅狗。赶到瞿家灶门口
茅狗子打个屁，蒸的粑粑不来气”
小鬼们的脸，笑成桃花。大人们
眯起双眼，构思下一个季节的内容
最后一把森林化为灰烬
那些燃烧的时光，那些祭祀的咒语
埋在了村庄
◇ 生日帖
父亲80岁生日。我们围坐在一起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玻璃水缸里，一只千年老龟
不管不顾，吐着泡泡
粉色墙壁上，一座老式挂钟的钟摆
忽左忽右，不知疲倦
微信朋友圈里，亲人们晒祝福
诗友们晒诗。我用老家连峰山的
照片点赞。连峰山，又名父子石
它的对面是平静温软的清江
◇ 秋收辞
母亲在场坝里，一边晒谷子
一边纳鞋底
一群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
时不时飞到簸箕边，叽叽喳喳
母亲捡起竹竿
敲几下，麻雀又回到树上
母亲转身进屋，一边看电视
一边纳鞋底。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去
才出来收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