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立冬,我坐在这个季节最后一天的秋色深处。秋风秋雨愁煞人,秋色易悲,秋风即将掩盖所有的草色,我也像一枚落叶,试图让它落在泥土深处积薪而待燃,可它却在我的血液中凝成一团火,促我想起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如果说父亲是山,那我就是山上的一棵树。我是父母在41岁高龄时生下的老儿子。我的父亲从不多说话,说出来却掷地有声,父亲的爱就像大树盼望小树长大。父亲的爱是浓缩的爱,虽然简朴明了,但却饱含深情。
在他去世十八年之后,我静静地搜寻着对他老人家的记忆。往往在人活着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珍惜,死了才会怀念,才会追思。但是生命是无法让时光洄游的。也只有回忆,让我的思绪回荡一下,暂且让脑细胞倒放一些记忆的片段,让我更加容易进入过去的时空,让我情感的河水向外流淌一段涟漪。
溯流而上。
1995年的夏天,我因为个人私事回到老家,休息几天,这段日子正好陪父亲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所以,我对夏天的记忆最深。有时会以隐晦的形式写几首诗歌,表达对父亲的怀念。每天三餐吃饭时,我先把父亲从床上抱起来,两只胳膊把他抱在椅子上,坐正,然后母亲把饭菜端过来,有时我端过来。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哼几声,那是疼痛的声音。吃完后,我再把他重新抱到床上去。父亲不敢久坐,只能躺着。
如此反复过了十多天,一个午后,父亲对我说,把我抱在堂屋中间,把门开得圆一些。我先把老圈椅放在堂屋的正中,接着把父亲抱上去。我就把门开到底,父亲就在老圈椅上坐着,眼睛一直看着院外,望远方。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院子里的几棵树上只有几只麻雀,再没别的了。后来就和我说话,说近期总是看到谁谁谁。我一听,那些谁谁谁不都是死去多年的同村里的人么。又说,村子里咱谁的钱也不欠,谁也不欠咱的钱。后来也没再特别交代的了。不再说话。我心里想,这莫不是在交代后事?父亲的癌症病情已经持续一年多了。
这天吃过饭的黄昏,我坐在院子里想,第二天乡里有集会,我要去乡上买东西,给父亲买点好吃的。就去村里没多远的二嫂家里借自行车,二嫂还在厨房里做饭那,没有我家晚饭吃得早。我坐在她家院子里闲唠几句,二哥啥时间回来啊的家常话,还没说几句,二嫂家的白花狗绕着我一圈一圈地狂吠。三圈后,就听见我家邻居喊我的声音,“狗蛋,狗蛋,快回去,你大不中嘞。”(我们那里称呼父亲土话为“大”)那时刻我还思考,是跑着快还是骑车快,决定骑着车回去,还是自行车比人速度快。我骑着自行车飞一样地往家跑。父亲已经没有呼吸了,真的是走了。没多久大哥也跑来了,我和大哥跳到床上,把母亲早准备好的寿衣一件一件给父亲穿上,或许是夏天热吧,也或许是我俩自己的手有些紧张,我俩花了很大力气,把内衬的里衣,外衣,好几层全部穿完整了。村里来了很多帮忙的人,也都在一边看着。这一夜,守在身边的人是根本不想睡的,谁也没心思睡。
第二天的早晨,二哥也回来了。
第二天的上午,村里支书、会计等都来帮忙安排,该报丧的去报丧,该买孝服的人去买孝服,该买菜的去买菜。阴阳先生在第二天也到了,院子里很多地方,放置了写满符的青瓦。一切事情布置得井然有序。请乐上的人去预定,请的是洧水有名的两班唢呐队。阴阳先生问及父亲的出生日期时,我过去说了一下。二月初七。我也生在二月。月份上父亲比我大十七天。我趁着不是太忙的空当,跑到村里向小爱婶借了伍佰元钱。以备三兄弟算账时平摊费用。我感谢小爱婶在我拮据时毫不犹豫伸出手借给我了钱。
第三日,是出殡的日子。
我不喜欢宣扬迷信。我只是忠实地记录我的所见所觉所感。记录我出生地的流传了几百年风俗而已。
这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是蓝色的。上午我就一直守在棺头的一侧,二哥在另一侧。负责不断地烧纸。大哥负责接待来往的人和其他事情,偶尔也过来灵前添上几摞纸。我一直抽烟。棺材是父亲自己亲手做成的。现在他躺在他自己制作的床里一定很踏实。
我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我知道悲伤,并不是表现在泪水里。只是不说话,就一直让火焰燃烧着。好像在蓝色的火苗里,我就能看到父亲。微笑看着我们。我的两个姐姐在房子的另一边,在瓦盆上用锥子一个一个钻眼。我也去钻了几个。这是给大哥用的,在起灵时一下摔碎,两下都不行。不知道代表什么意义。大哥也趁有空闲时钻几个孔。我估计他也害怕一下子摔不碎。每个地方风俗不一样。这是我们村的风俗。听说别的地方一个人只钻一个孔。当时局中人谁管那些啊,想钻几个就钻几个了,靠自己的想法。若无忌,就百事无忌。随心。
中午十二点吃饭。上菜速度是很快的,吃完一碗上一碗的。吃饭也是很快的。几十桌人,亲朋好友的,村子里的人。村子里每户人家各出一人帮忙,早上来都要自觉把自己家的小方桌顺便带过来,等管事的人布置好,如有缺桌子凳子的,再去别的地方借来几个。刚刚吃完,忽然晴空蓝天哗哗下了一阵大雨,把几十张桌子碗碟冲洗得干干净净。我纳闷,这么好的天怎会下雨啊?来得快走的也急。十分钟左右。重新艳阳高照,蓝色当空了。我庆幸这雨幸好是刚吃完饭下的。如果再等到起灵时下就坏菜了。我想起父亲是属龙的。龙飞在天,必有雨助。
下午三点时分,专一负责封棺的几个木匠啪啪几声,用锤子把棺材板顶部周围几个木楔打到底,封了棺。抬棺的人十六人一组,一边八个,都是很壮的人,绳子,穿好,棍子捆绑完好后按时起灵。大哥摔盆,然后,抬着走。大哥打着灵幡走在最前面,走到村子大街上,正中定下,开始最后的拜礼,我的姐姐们,那些亲戚女眷们开始痛哭。同时转灵,唢呐队围绕整个送葬队伍转圈,走着吹着,跑着吹着。这时的唢呐声,让跪在灵前的我们这些儿子们晚辈们也再控制不住情绪开始放声大哭。
我对唢呐从此由衷地充满敬意。或许,悲伤的人,听唢呐声,更能宣泄悲伤,悲伤时听一曲秦雪梅吊孝,听那婉转凄凉的声调,好像有诉不尽的难以言说的苦难。喜悦时,听一曲抬花轿,让喜悦的心舒缓一下。这时刻,我们只能悲伤。距离喜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黄昏,一个原土新坟矗立在我们村自古就有的坟地上。从此,我的父亲,入土为安,开始陪伴他的父亲。一根粗壮柳树枝插在坟前正中,上面挂的白幡随风飘扬。
我们兄弟几个以及妯娌姐妹在一起磕头后便从另一条路返回了家。
第四日,出殃。
上午就找人做好了纸糊的轿子,里面都是高粱杆做成,外面全是用白纸糊成。像一个旧时代的轿子。下午,根据风水先生定好的时辰,我们兄弟三个给父亲出殃。父亲是患骨癌而去,满身都是疼痛。所以我们从堂屋弯着腰把他背出来,要学着背他的样子,弯着腰一遍又一遍来回,我们三个轮着背,好像父亲真的是在背上一样。每个人轮流扶香。这一把香共九根绑在一起。一直燃烧着。我跑了三遍,大哥跑了三趟,二哥某一刻突然说好了,二哥把香扶住了。我们就马上用火点燃轿子。二哥也松开手,那九根香就一直立在轿杆上,刚还是没有一丝风,有火了,风也就跟着来了,火借风力,风助火势,不到两分钟,大火熊熊,烟升腾旋天而上,飘向空中。听说是父亲的最后一道魂魄已经走了。礼毕。听说,兄弟中谁扶住了香,谁孝顺。我不信。后来问及二哥扶住时那一瞬间啥感觉,二哥说,手腕感觉猛然一紧,他就赶快松开了。
父亲至此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此后几天一直陪着母亲。
这老宅的房子是1993年父亲新盖的。为何要盖这房子呢?有人没地方住。这房子是原来的老宅推倒后从原址新建的。二哥的房子是1989年父亲给盖的。二哥当时说,把他的房子多建个东厢房即可,人都住下了。父亲没有听。1989年二哥的新房子盖时,就把老宅的东厢房拆除了,主要也是借用东厢房尚好的砖。二哥新房盖好有住的地方后,把老房子的三间草屋也拆除了。二哥房子的新砖是从哪里来的?我觉得有必要说说,因为这新砖里面流着一家人太多的汗水。
我家老宅后面有很大一片地,是属于我家的,是父亲的父亲买的。原来那片地在我童年记忆里,还种了很多树,夏天时我还爬上去躺在树杈上睡。这片空地,父亲平整出来,开始做土坯,一个木模,装三块儿砖。拉土,和泥,装泥,倒坯,晾干,立垛。一整套力气活。和泥要和得不稀不稠,父亲双手从大泥堆上抠出一大块,双手像蒸馒头时那样来回把泥快弄得浑圆,然后用劲往木模中一摔,手持一根木片,沿木模一刮,然后端着沉重的木模端到已经清扫好的地面上,慢慢对正,再用力一翻,毛坯就倒在地上了。我有时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倒几个,也有装两块砖大小的木模,母亲经常使用两块的木模。我用力也搬得动。土坯做了一万多块。我家后面东北角有一个土窑。父亲的土坯场距离这个土窑很近。不过三十米的样子。土坯不知道做了多长时间,风吹雨淋的,一旦有雨了,马上就要去取篷布苫盖,很麻烦。终于还是全部完成了。等全部毛坯晒干,干透,父母,我,二姐,三姐,把这一万多块土坯搬进土窑里,搬进去也不是往那里一放就行了。父亲在里面负责垒,每行都有间距,每块都有空隙,插花一样,还不能倒,一直填满这个土窑。装满后,父亲亲自烧土窑。我进去过几次土窑门洞烧火的那地方,热得很,父亲就一直守在那里。
整整烧了两周吧?我记不太清楚了。然后还要用水洇窑,洇透。整个下来到出窑需要基本快一个月的时日。土坯烧砖成功的标志,是砖出来后颜色是蓝色的。父亲成功了。又开始重复一个个往外搬转的动作,还是我们几个。父母,我,二姐,三姐。把这一万多块砖从窑里搬出来,搬出来也不是随意一扔,还要单独成垛,每垛二百块。每次搬砖,都是一脸灰、一身灰。累得腰疼。每每说起腰疼时,父亲就说,小孩子没腰。哎呀,我的娘啊,累成这样直不起来腰,还说我没腰。总算把砖全部搬完了。如果我的腰后来有什么毛病,那一定是这次搬砖留下的根。当我98年装修自己的房子搬地板砖时腰忽然直不起来,我怀疑与这次搬砖有关。
就这样,父亲亲自烧砖,把二哥的房子盖起来了。二哥当时不在家,在外面。等他回来时,新房子是崭新的,他和二嫂住在最西间,这个西间是单独一间不走堂屋,父母住在堂屋的西间,奶奶住在堂屋的东间。有一年春节放假回家,我看了看,我住在哪里?找了一个借口,又提着箱子返回了北方千里之外很远的我的学校。
我想,父亲不同意二哥建议,或者就是这个原因。他决定把那个老宅再盖起来。
在我参加工作一年后,父亲开始买砖,我一次回家时已经看到房子东面空荡的地里买了很多红砖。我给了父亲八百元钱,说,估计盖房子需要用钱。父亲收下了。父亲已经老了。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亲自做砖了。
1993年老宅原址上就盖起来三间房。与原来的老草屋一样,三间。
父母就住在这老宅里,我住西间。父母从这房子盖起后,也和二哥分开过了。与我一起住。老两口自己做饭。我常年在外工作,偶尔会回去一次,看望父母亲。
每次回家时,我都忘记给父母亲买好吃的带回去,这也是我后来想起来就很伤痛的一件事,也是自己年轻不懂事,也或许是刚毕业,自己工资有时还不够花的原因吧。“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成了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1988年冬天,我的爷爷去世了。父亲的父亲没了。为此我写过一篇关于的爷爷的故事作为纪念。
时光持续洄游。
我不想上学了,想去附近的一个剧团学唱戏。于是我和同村的一个伙伴骑着自行车去一个剧团,两个人唱了几句,说回家搬行李来吧。我就和小伙伴跑回了家。父亲听说了,把大哥找来,替我开解。同时父亲也吓唬我,如果你不上学也中,就是以后咱家的这拉车就是你的了。就是说干农活都是我的了。我一听,哪里乐意。那不中,得继续上。开始了寒灯苦读。熬夜。三更灯火五更鸡,算是明白了。
1976年以前。
这是从我出生后最快乐的岁月。不上学,天天转悠。一个人玩得也挺嗨。往往连吃饭都忘记回家。每次都要被父亲骂一顿。
父亲这几年去了几次平顶山拉煤。力气活。一去一回,很多天不在家里。也不知道去平顶山的哪里去拉煤,听母亲说过最少离家一百多里地远,父亲就和同村的人一起拉着架子车去拉煤。我们那时烧煤火,烧煤的。再以前,烧地火,风箱在一侧,一个人坐在那里左手不停地拉,右手时不时往里面填废旧的木材、秫秸秆等。我对风箱是不能忘的,因为一个小孩儿经常在那里拉。
自己没事时就在堂屋里乱翻腾。有时跳到桌子上,翻翻鸡蛋罐,看看有没有藏着好吃的。翻翻桌子。桌子下面有一个破箱子,我翻看,里面全是账本,记的全是数字的东西。我问母亲:“妈,咱桌子下面那破箱子里都是很厚的本子啊,给我以后上学用吧。”母亲说:“那都是没用的东西,你大以前做过生产队的会计,但是你也不能用,别动,那是公家的东西。”哦。我对父亲还是很服气的,还会算账啊。母亲说,“你大还在兰州铁路上干过活儿那。”我心想,了不得。再看看堂屋正墙上挂着的玻璃镜框,里面很多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看着很英俊的。这照片后来被我收走了。
生产队干活儿,父亲是一个好手,记工分的。满分是10分。父亲是9分。生产队没几个人是9分的。就是说你这个人干一天活儿,出工是按9分计工分。妇女一般都是4分、5分的,甚至还有2分的。当时是干不完的农活啊。
那些下乡知青就在生产队的菜园干活。他们十几个人住在村子里单独一排房子里。每每中午去菜园领菜时,我能看到小牛,小白等几个知青,小白长得最好看。我就往那个大堆的菜上找父亲的名字。有一个木牌,会写着村里每户家长的名字。就是从去菜园领取自己家的菜开始起,我知道了父亲的名字,牌子上两个字,每次都能很准确地认出来,不知道谁写的。两个字看上去很不错,高麦。
哦。原来父亲也是粮食,喂养着我们这一家人。我的兄弟姐妹6人,我的爷爷、奶奶。一家子十口人那。
父亲还有一个技能,父亲是木匠。大哥二哥结婚用的家具都是父亲打造的。对于木工活儿来说,在村子里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每当村里有人盖房时,都要把父亲请过去,照看着,看看梁、檩条放得对不对,有时亲自上去操作。我总是想,父亲的骨癌或许与木工干活有关联。
父亲曾远赴新疆,去为二姑家做家具。在那里起码住了一个多月吧。
有一次父亲去大姨家做家具,耍锛时闪了腰,吓得大姨家赶紧派来人对我母亲说。父亲因此休养了很长时日。
我村里有好几个木匠,他们都是父亲的好友。有时也一起喝个小酒。我在旁边可以顺便吃个藕片、糖饺儿。他在别人家干木活时我有时装着有事去找他,主人家也会给我一口好吃的。儿童的馋估计是天性。
说到木工活儿。我家有三棵果树,一棵香椿树,一棵枣树,一棵梨树。还有很多榆树,杨树,椿树。
椿树做床是很多人都喜欢的。我快结婚的时候,父亲用椿树为我做了一张新婚用的大双人床。也许椿树做床有象征意义吧,但它容易被虫蛀。必须用上质量好的清漆,桐油刷一遍。用红漆再过几遍床腿,靠背。婚床做好了,父亲另外做了一个三斗桌,三个抽屉还没安上。三斗桌尚未涂漆。他的身体好像已经不能支撑他做完最后一个代表作:三斗桌了。我恰好那时就回去了。
回到了1995年的夏天。回到了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年。
父亲这一辈子,我用了不太久的时间就回忆完了。似乎有很多要说的话,想在某个时刻痛痛快快蹦出来,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
在这立冬的前夜,耳边响起了《父亲》这首歌,我仿佛看见我的老父亲慈祥地看着我,静静地对我微笑。我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悄然滑落。
2023.11.7修改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