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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典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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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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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

故乡的老屋是一间半木房,高一丈六八,两层,是父母早年间从一个族人手里买来的,简陋狭窄,至今仍承载着我们一家的幸福和快乐。

老屋的堂屋是和别人家共的,各有半间,自家正房仅有一间,进深有两个房间,正屋后面配有两个厢房,楼下简简单单就4个小小的房间,是我们一家生活的主要起居之地。楼上也是4个房间,为粮仓、卧室和杂物间。正房外边是小半间偏厦,是厨房,厢房后面还有个厨房,再后面就是是猪圈、马圈、茅厕。

这就是老屋的全部构架,简陋而温馨。

后来,我们长大了,陆续成家,在外面居住,家里也在老屋对面建了新房,父母和二哥他们就将老屋作为厨房和杂物间使用。现在我家的老屋是我们那条老街唯一的还有使用功能的木房,虽然破旧简陋,但因父母、二哥他们的打理,却依旧温暖而有生机,很像老迈而又健康的父母。现在我们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或是逢年过节、家庭团聚,全家20多口人又回到一间半老屋,来回忙碌穿梭,都能找到旧时的快乐,所有烦恼在老屋里都能消解掉。

在老屋,总能让人感到穿梭回从前根本不需要时光密码。

我家有兄弟姊妹共6个,加上公奶、满娘,全部就生活在这局促的一间半房子里。前面正屋楼下、楼上的第一个房间,和正屋旁边的灶房是公奶一家在用。我们一家8口就用后面的3个房间和厨房。大哥结婚后,因家贫,不能另立房子,就住最后面的厢房,神龛背后的半间房屋大哥就用作厨房,非常逼仄,既是大哥的厨房,也是我们全家生活的唯一通道。大约在我8岁时,满娘出嫁,公奶也不在老屋居住了,但是他们的房间和厨房依然空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和大哥一家10多口人就生活在老屋那局促的后半截。人多房窄,虽然当时我家是这条街上居住最为狭窄的,或许是年幼无知,但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得任何不好,尽管连书桌都没有,做作业都是在一张可以折叠的小圆桌(也是饭桌)上,除了偶尔听到父母叹息,一大家挤在这个打屁不通风的地方,我们反而觉得温暖、热闹。直到我16岁那年,公奶他们才把前面的房间和厨房让给我们使用,父母我们一家就用前面的厨房,大哥一家就用后面的厨房,他们煮饭炒菜才稍微宽敞点。

老屋最初买过来的时候仅有前面一间半正房和正屋旁边的偏厦,后面的两个厢房是父亲配上去的。因为是后面配上去的,父亲虽然是老木匠,但地基狭窄,厢房和正房对接的角度又偏,屋顶的角沟实在无法处理,导致排水不畅,父亲也多次捡瓦维修,但依然经常漏雨。每逢下大雨,也是我一家心情最不畅快的时候,母亲得找上很多的盆盆罐罐去接漏下来的雨水,雨下好久就得叮叮咚咚的漏好久。大雨天时,我们也格外懂事,不再嬉戏打闹,就默默地坐着。现在我们听雨声觉得悦耳,在当时却格外刺耳,都巴望着恼人的雨早点停。任何时候,对事物的心境不同感受也不同,这话用在我们前后对雨水的态度上是很有认同感的。雨停后,我们还得小心翼翼的把大盆小盆、大桶小桶的雨水端出倒掉,再用破衣服做成的拖把将溅在楼板上的雨水拖干,要是一连下半个月的雨,楼板都会发霉。那一刻,想到别人家下雨时都在家悠闲,不担心房子漏雨,我们几姊妹是非常羡慕的。

听父亲说,老屋已有120余年历史,从我记事起,老屋就是老朽而灰暗的,四面板壁日晒风吹,尤其是前面板壁因长年被雨水潲刷,又当西晒,早已形成独有的小而细的条形木纹凹槽,加上柱头的裂纹,整个屋面非常沧桑,记录着我们儿时的美好时光,让人不得不感叹岁月这个工艺美术大师,无手无脚,却能雕刻时光。老屋就像个电子影集,只要你挨近了,就能激活你大脑中各种记忆画面,永不褪色,而且老屋好像还有个特殊功能,被激活的基本都是以往的幸福快乐,烦恼和不快的回忆像被老屋过滤了似的,少有留存。

大哥未结婚分家时,我们全家用的是厢房后面的厨房,厨房有个七星灶,安有三口大铁锅和一个鼎罐,因母亲是苗族,苗族习惯在灶门口挖有火坑,方便烤火或炕东西,我家也在灶门口挖了个小火坑,这也是我们那条街唯一一个火坑。灶上靠墙边的最大铁锅足有7、80公分直径,用来煮猪潲,那时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一年喂3、4个猪,小猪仔时还好,两三天煮一锅猪潲,猪仔长成架子猪或肥猪后,每天都要煮一大锅,猪菜垒在锅里冒尖起来,像个小山似的。母亲和两个姐姐每天的任务就是打猪菜、砍猪菜,那时家家户户都喂猪,少则两、三个,多的四、五个,一到五荒六月,地里种的菜都喂光了,就得上山打野菜。打野菜的人多,附近山沟、地里的野菜都被打光,打一背篓野菜得到很远的地方,花费上半天功夫。每天母亲和姐姐们打来的猪菜都倒在堂屋后面的门背角落,洗好后,每天早上母亲早早起来,就开始咔嚓咔嚓砍猪菜,那时没有砍菜机,全凭人工用菜刀砍,手脚慢点的砍完一大锅猪菜要一早上功夫。小时不懂事,有时周末我们想睡点懒觉,还怪母亲早起砍猪菜的声音吵醒我们,未能体会父母的艰辛。

一早我们就上学去了,父母早上既要忙农活,又要估计好时间回家在灶房忙忙碌碌,一点也不能耽误,以保证我们放学回家能准时吃饭。家里人多,煮饭要一大锅,那时我们几姊妹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我们家吃饭全是用大碗,一人一碗,一大锅饭就去了一半。农村用灶锅煮饭是很少煮焖锅饭的,都是等米煮开花“伸腰”了,再将米汤舀出,留着拌猪潲喂猪,人吃白米饭,猪也要喝点米汤。母亲煮饭火候把握得很好,从不糊锅,锅巴又香又脆,有时我们回得早,还没炒好菜,母亲就先翻铲金黄香脆的锅巴给我们吃,有时还夹放点炒好的咸菜,常常叫人欲罢不能。家里的煮饭中锅也比较大,虽然饭也煮得多,但离锅边还是有一个碗的距离,以前我总搞不清楚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锅煮饭,安一口小点的锅不少占点地方吗?灶房本来窄。后来母亲告诉我,炒好菜后,煮饭锅子大,方便放在锅里热着,不管何时吃都是热饭热菜。

中午、下午要吃饭时,我们最喜欢站在小锅边,看母亲炒菜。小时家里困难,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很少能吃到肉,偶尔吃肉时,我们几姊妹围在灶台边,看着母亲麻溜的炒菜,闻着香味,垂涎欲滴。有时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几兄弟就不时到门口看看父兄、姐姐是否劳作归来,跑出跑进的,又惹来母亲的训斥,但是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开心。

鼎罐安在小锅和中锅之间的灶台边,中锅和小锅间是互通的,方便用灶孔余热热鼎罐水,煮饭炒菜后,一大鼎罐水也热乎乎的了,洗手、洗脸、洗碗都能满足。

冬天,最温暖的就是灶门口的小火坑,我家兄弟姐妹多,热闹,我家就成了我们一条街小伙伴们的聚会点,周末无事,就来我们家小火坑边烧火烤,聊天摆门子。人多,地方小,就人挤人,无需任何零食,一炉火足以让大家开开心心嬉笑过一下午,幸福就那么简单。

正屋后面的房间是我们的卧室,房间又小又黑,面对面的铺了两铺床后,仅剩下个狭窄的过道。紧挨着卧室的第一个厢房是我们一家的餐厅、客厅,热天有时甚至还兼卧室。厢房不大,也就12个平方左右,从我记事起,厢房就是我全家最重要的活动场所,是我们一家的生活核心处所。厢房正面是四扇镂空雕花木门,是解放后父亲分得的“胜利果实”,原是地主家的,木门上部镂空雕花,工艺精美,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雕花木门纹理毕显,满是记忆。厢房的左手边是一架木楼梯,方便上楼。冬天,厢房角落永远是一个不大的火桶,火桶曾在厢房的其他三个角落都摆放过,不大,挨挨挤挤能容下我们全家,长期使用,火桶板面都是一层透明的包浆,人多挨着,冬天只要几颗火炭,上面盖层薄薄的包被就很暖和了。白天,我们几兄弟得个小木块,在火桶上推车玩,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嬉笑一下午。冬天每天晚饭后,一家子围坐在火桶里烤火闲聊,橘黄的电灯光下,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候。

在火桶上我们经常听父母摆他们从前的苦楚辛酸,困难生活,教育我们努力学习。母亲是个文盲,父亲上过高小,又是个木匠,在老家小有名气,能说会道,看过很多书,会说很多故事,《隋唐》、《杨家将》、《封神演义》、《七侠五义》等,还有各种鬼故事、民间奇闻异事,有的故事都听了几十遍,但父亲摆起来、我们听起来依旧乐此不疲,火桶上的故事也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也让我们受到什么叫正邪、好坏的启蒙教育。

那时家庭困难,除非过年才能吃到点糖果瓜子等,冬天,家里的零食就是苕、萝卜、洋芋。做泡萝卜很简单,将萝卜洗净切成片或条,放入泡坛中,三天就可吃了,又酸又脆,有时再喝点酸汤水,那酸爽至今叫人回味。冬天,在我们听父亲摆门子的时候,母亲有时就蒸苕给我们吃,母亲做苕吃的花样很多,可以蒸、烧,也可以做苕粑,我们几姊妹最喜欢的就是先削皮蒸熟后,第二天再烤成几面金黄,皮脆里甜,格外香。到了吃洋芋的季节,那时也不会做洋芋粑,母亲就将洋芋刮皮洗净,蒸熟后再放点油盐焖下,翻炒得金黄,洋芋外面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锅巴最好,那是我们几姊妹最喜欢的零食。

八十年代,乡下普遍经济困难,农闲时期,我们那条街很多人家就编斗笠补贴家用,母亲也教会了两个姐姐编斗笠。当时,编一个斗笠只能挣1块钱,但费时费力,双脚分开踩住斗笠外缘的竹篾,弓着腰,双手舞花似的编织细如发丝的竹篾,不管你再年轻,编斗笠的时间稍长都会腰酸腿痛,手脚麻胀。天气好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姐们都会拿斗笠来我家编,我家厢房本来就小,多来几个姐姐编斗笠,就拥挤得插不下脚,有的就在厢房门外的屋檐下编,人多热闹,有说有笑,劳累减少,效率提高。

1989年中考,我参加师范学校招生的预选考试,以应届生全县第一的身份顺利入选,全家都很高兴。那个年代,中考压力丝毫不比高考小,绝大部分的初中毕业生,尤其是农村的,只要成绩稍好的,都想在初中跳出“农门”,竞争非常激烈。每天早上,母亲就早早起床开始编斗笠,父母偷偷的商量说,我考上了要花钱,万一考不上补习也要一笔补习费,家里又无他法可想,只有编斗笠。母亲年纪大了,编斗笠的时间稍长身体更是吃不消,那年中考预选后,天气还很冷,但雨水渐多,母亲找块门板在厢房铺好,旁边发点炭火,不分天黑早晚,不管手脚冰凉,就在门板上拼命的编,实在冷了、累了才起身休息烤下手脚。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母亲已经编好了一个斗笠,正在开始编第二个,吃饭时,她揉了好久的腿脚和腰才能站起来,晚上,母亲又熬夜编斗笠。半夜,我好几次听到母亲因手、脚、腰酸疼,自己不停地捶打的声音,只可惜,当时我不会劝说母亲多休息一点。母亲那天编3个多斗笠,以后,母亲在不耽误农活的情况下,依然平均每天也能编2个,平常妇女一天也就能编一个斗笠,其实母亲的手脚并不很快,她是在用时间、身体为她的儿子熬学费。

那年中考,我以应届生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师范学校。多年后,有一次我问起母亲那时手脚怎么那么快,母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儿子要学费自己就得拼命编。我心一酸,找个背静处,把少不更事未能体会母爱的愧疚用无言的泪水补上。

我和弟弟参加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庭依然很困难,我们和大哥一家依旧在老屋挨挨挤挤的生活。后来,我们和大哥分别在外新建了房子,老屋才像头负重的老马般得以喘口气。

我们的新房就建在老屋对面,父母和二哥一直在家里居住,也一直打理照顾着老屋。因经常修缮,给屋面捡瓦等,虽然在老屋的活动比之前减少得多,但老屋依然老树新绿,保持生机。现在,父母和二哥他们依然在使用老屋的灶房,老屋的其他地方则作为杂物间,各种物件放得满满当当,充满各种幸福的记忆密码。

现在每次回家,我要么自己去老屋翻东翻西,找寻儿时的记忆;要么和父母、二哥去老屋走走转转,立在老屋的某个角落闲聊,老屋以他的沧桑祥和包容着我们的一切,这一刻,我们的心最是宁静平和。

前几天我回家,又去老屋转。推开厢房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厢房就把我拉回从前,从欢乐童年到懵懂少年,各种记忆历历在目。厢房依旧暗黑,杂物满满,再也熟悉不过的戽斗、木楼梯、火桶都在,甚至板壁上贴的画都还有印迹,我默记着我们几姊妹那时挑的年画:《万象更新喜迎春》、《帮妈妈做事》、《霍元甲》、《电影演员林芳兵》、《薛平贵征西》、《大闹天宫》、《中国杂技》等,堂屋、外面房间、厢房都贴有,我们没事就看那些滚瓜烂熟的年画,有一次,大侄子刚上小学不久,没识几个字,大家一起看《大闹天宫》年画时,他将“齐天大圣”念成“齐天大怪”,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现在家人团聚,这依然还是打趣大侄子的话题。

我环顾着厢房,突然间想找寻我当初挂书包的地方。在,一切都在,在厢房往正屋后面房间过道门的木枋上,一个铁质圆形门扣就是我挂书包的地方,我抚摸着布满灰尘的门扣,感怀万千。冬天,大家围坐火桶上,人多不好学习,乡下休息得早,我往往都是等家人睡了才独自夜读。我在厢房伫立片刻,正好母亲也来厢房,我问母亲是否还记得因我学习时间晚了,她提醒我休息的情景,母亲佝偻着腰,有点茫然地说记不到了。父母年纪大了,有关我们儿时的很多事情很多都模糊了,其实记不记得没关系,父母在,老屋在,根和家就在,记忆就在,不管记不记得,这些都在。从欢乐童年到懵懂少年,从而立之年再到天命之年,再以后,老屋始终是我的胞衣之所,是我的守护神,是我的根。

正屋前面第一个房间,我当年结婚时用报纸裱糊四壁,至今泛黄的报纸仍在,房间里放着的坛坛罐罐,好些也还是我们之前用过的。顺着灶房后边的板梯上楼,各种老物件更多,随便一样都是记忆满怀。在房间角落,有个用四根木条钉成的方框,约一米见方,木条上钉有均匀的钉子,钉子间隔约一个指头宽。每见到此物,我的眼角总会湿润,这是我亲爱的大姐的遗物,是她用来编织毛线物件的工具,大姐逝去多年,留下的这个物件,家人一直保存着,尽管钉子早已锈迹斑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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