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长吉,一个地处湘黔边境的小镇,一直都是本县的商贸集散地,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本世纪初,同时也是出手艺人的地方,木匠、篾匠、鞋匠、弹匠(弹棉花)、补锅匠、泥瓦匠、制衣匠、劁猪匠……在困难年月,手艺人都是一双手养一家。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名木匠,父亲做木匠的年纪很小,20岁时就已经出师了。生活的四季,在父亲刨起的片片木花中跌跌撞撞、花开花落,在我们一家看来,春夏秋冬轮回中,最美的花就是父亲用汗水催开的刨木花,最好听的声音就是做木匠叮叮咚咚的声音。父亲的木匠箱子也跟随他在外面风里雨里、忙忙碌碌,庇护着我们一家的生活。
父亲今年90岁,母亲也有86了,除了父亲听力稍弱外,二老身体还算硬朗。父亲上过小学,能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父亲出师很早,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了掌墨师,在木匠领域,年轻时父亲的名字绝对是金字招牌,在十里八乡,甚至周边县份都小有名气,无论大墨(起房造屋)还是小墨(各种家具、农具)都是好手。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木匠是个比较吃香的行当,只要勤劳肯卖力,就可以“串百家门、吃百家饭”。在那个困难的年月,父亲用他的汗水在奔波忙碌中辛勤的维系着我们一家的生活。
父亲的木匠活做得好,工钱要求又不高,别的木匠的木匠箱经常是在家里闲搁着,活路时有时无,而父亲的木匠箱则是很少在家的,基本上都是这家活还没结束,下家都已经预定了。
父亲的木匠箱有两个,一个是个大木箱,很普通,长约两尺,宽、高约一尺五,用于放斧子、清刨、二清刨、罐斧、锯子等大样木匠工具。另一个木匠箱则精致得多,最上面一层像个开放式的盒子,无盖子,既方便放东西,也便于细小物件不会从四周掉落,下面是两层抽屉,里面装满了短刨、凿子、锉子、钉锤、墨斗、弯尺、竹钉什么的。这个木匠箱长约一尺五,宽、高约一尺,四角配有竹制弯梁,在箱子上空约一尺处交叉,挑抬移动时稳稳当当,类似于古时候的食盒。
每当有人请父亲去干木工活,主人家都是来两个人来接,一人挑木匠箱,一人扛一对木马,父亲则空着手,享受着木匠师傅难得的贵气,其他木匠则很少有这样的待遇,都是自己挑着工具去主人家。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木匠箱就已经是表面斑驳了,但也能看出栗红色的底漆,露出的木质纹理用特有的方式记录着父亲的艰辛。父亲给人起房造屋,通常都有几个帮手木匠,他们自己很少能接到起房造屋这样一干就是几个月的大活,父亲的活则又多得干不快。在手艺人看来,自己活多,那是一份无上的荣耀,虽然也必须得要靠汗水换工钱。父亲为人正直,从不因为自己是掌墨师就多分一点工钱,用父亲的话说,都是卖力气淘生活,有活大家干,有钱大家分,父亲的人品和他的木匠活一样赢得大家的尊重、称赞。
父亲的木匠箱也是我见过的木匠箱中最精致的,其他木匠的木匠箱,简单丑陋,有的就是个大竹筐,有的干脆就是个麻袋一装了之,木匠行头就胡乱堆放一起,既不好看也不方便找东西。相比之下,父亲的木匠箱一放在工地,就彰显出父亲掌墨师的形象。
父亲做事很有条理,每天收工时,必将各种工具收好放进木匠箱,这样既方便下次使用,又防止小孩乱动工具伤人,因为木匠行头多是利器。父亲的这个好习惯让他自己也终身受益,其他木匠经常找不到这、那的,特别是细小行头,如线刨、老瓦刨,各种刨子挂栓等,父亲则从不丢掉一样木匠行头,每一样都是用了几十年,这些都得益于父亲的细心和木匠箱的收纳功能。
父亲的每样木匠工具,都做得非常精细,打磨得溜光水滑,尤其是手柄,父亲用对家庭的担当和辛勤的汗水包浆了他的木匠行头。其他木匠的工具,感觉很粗糙,父亲常说,木匠箱、木匠行头是木匠的饭碗,也是木匠的颜面,别人从你的颜面中就能看出你的活做得如何,不做好,傻大粗咧的,你在这个行当里就混不开。父亲的话很有道理,一直到现在,我始终认为我的父亲是家乡一带手艺最精、活儿做得最认真的木匠。
木匠箱是父亲的颜面和谋生工具,更是我们一家的饭碗,父亲很珍惜,在某家干完活了,父亲会认真收拾木匠箱,里里外外的清理干净,主人家帮忙挑回木匠箱后,母亲总会细心的接过放好。要是遇到农忙时节,或者暂时不能出去做木工活时,父亲则将凿子、锉子等易生锈的行头插在谷堆里防生锈,将锯子绳松开,将各种刨子的刨口退出来,擦干净放好。要是发现木匠箱有什么磕碰,父亲会心疼老半天。有一次,我们几兄弟在打闹时,不小心将木匠箱的竹制弯梁扭歪到一边,很少责骂我们的父亲那次发了火,狠狠训了我们一通。
事后,我听母亲说,父亲不让我们去动木匠箱的原因除了怕弄坏箱子,更主要的是担心里面的那些斧头、凿子、刨口太利,怕我们扯出来玩,弄伤人。
说到受伤,我想到父亲左手斧口上狰狞的伤疤就心有余悸。做木匠负伤是常事,各种工具锋利无比,竹钉、铁钉又多,即便小心细致如父亲这样的木匠也难免。有一次父亲的弯尺松了,父亲找来一瓶生漆,这东西粘弯尺最好。生漆极富粘性,因为瓶子许久没有打开过了,瓶口被生漆粘得铁紧,父亲用手拧了几次,纹丝不动,父亲找来一把老虎钳,左手拿瓶子,右手拿老虎钳用力夹住瓶盖,用力一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瓶盖没拧开,瓶口却被拧了个对断,右手老虎钳上锋利的瓶口顺着惯性直划向父亲的左手斧口处,一下子划了一个两寸多长的口子,露出白生生的筋骨,父亲当时还背着大姐,邻居见了这么长的口子都吓慌了,当时母亲又不在家,在邻居的帮助下,父亲解下大姐,才自己包扎伤口。当时的情景听父亲说得轻描淡写,我想实际上父亲早已痛钻心里了,父亲就是这样,为了家庭什么艰难痛苦在眼里都不是事。
因为木匠箱的保护,父亲的木匠行头都是锃光瓦亮的,比起其他木匠的行头,又好看又好用。如果在附近做木匠,家里最不缺的柴火就是刨木花,每天父亲回家都会顺便带一袋刨木花做柴火,主人家也烧不了这么多,要是给公家做木工,还会有很多斧口柴,这可比刨木花柴好多了。
在附近做木匠,过年时,父亲还会把空箱子挑回家,母亲说,一年到头了,木匠箱在外面风里雨里的,也要回家好好过个年。年三十,只要木匠箱在家,父亲就会把箱子里里外外的认真收拾好,擦拭干净,祭祀好祖先后,母亲会把一缕红布好好的系在箱子的竹梁上,虔诚的祈祷说请鲁班仙师、龙师傅保佑父亲做木匠顺顺遂遂、平平安安,龙师傅是父亲的授业恩师,每逢年过节,清明祭扫,或者去哪家做木工活,父亲都会虔诚的祭拜他。母亲在念叨时,父亲则在旁谦恭站着,看着和自己相伴多年得木匠箱,就像看着自己的长辈。是的,木匠箱在我们家里就是庇护神。
要是干活的地方远,过完年父亲开工时,母亲也会准备好一缕红布交给父亲,叮嘱父亲一定要给木匠箱系上。
父亲做木匠靠卖力谋生,经常对我们说,少年木匠老阴阳,做木匠做不了一辈子,年纪大了,力气不够,做木匠不仅自己吃不消,做出来的活也没以前那么精致,别人自然而然会冷落你的。初中时,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很多都是子承父业,父亲主动说,现在这个社会做木匠没什么前程,最多能养活自己,唯有读书才是真正的出路。在父亲的激励下,我们兄弟也是努力学习,所幸的是,我们的成绩都不错,这也成了那个困难年月里家中为数不多叫人高兴的事,是我们一家的骄傲。
那个年月,父亲活路虽然很多,母亲也很勤劳,但是我们家姊妹多、劳力少,我们又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时候,所以无论父母怎么辛勤劳作,家庭也只是堪堪度日,勉强度过窘境。大哥结婚生子分家后,一大家子10多人只能挤在一间半老木房里生活,父亲根本没能力为自家起房造屋。
伴随着改革开放,农村木房慢慢的被砖房取代了,一幢砖房也就只有门窗有点木工活,手工木制家具也渐渐被各种新式组合家具取代,木桶、木盆、木凳等被日趋丰富的工业塑料产品代替,手工木制品在没落,老手艺在没落,手艺人在没落……
反观街邻,做生意的、跑运输的,昔日的泥巴脚成了精明的生意人;年轻手艺人脑子活络,转行做生意的也不少;有的邻居是吃公家饭的,一家人日子更是无忧。反正街邻们各有各的门路,日子越来越红火。父亲也尝试着做生意,却不慎被人欺骗,不仅没赚到钱,反而欠了一万多元外债,那个年月,一万多元可是一笔巨款,这对本来堪堪度日的我们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父亲的年纪也慢慢大了,木匠活也越来越少,别无他法的父亲只有埋头务农,继续用他宽厚的肩膀扛起家庭的责任。那时,务农除了能填饱肚子以外,其他收入是很少的,我们家成了整个长吉河边老街最困难的一家。看着别人家过着好日子,住着宽大敞亮的砖房,我们的确是很羡慕的。父亲也经常为自己的不慎自责,年少的我们不知怎么安慰父亲,只有更加发奋读书。
1989年,我初中毕业考上师范,二哥身体不好,我和弟弟的学费、家庭生计全靠二姐打工维系,家庭非常困难,我在外面读书,二姐在外打工,都从不乱用一分钱。
渐渐老去的父亲木匠活更少了,木匠箱搁放在角落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活像变得沉默寡言的父亲。木匠箱搁置在角落,愁容却搁在父母脸上。好不容易接到一处木工活,全家都很兴奋,母亲会头天就将木匠箱收拾好,父亲一样样的把行头取出磨光磨利。虽然请做木匠活的主人家依旧热情,但是父亲却没有了主人家来帮挑木匠箱的待遇,多是父亲、二哥自己挑着木匠箱、扛着木马去。
我参加工作那年,父亲60岁,家庭依旧困难,只要有木工活,父亲还是很卖力的去做。但是,岁月不曾绕过谁,即便健壮的父亲,他挥动斧头的手不再孔武有力,变得有些吃力了,父亲木匠大师傅的荣光也在渐渐褪去。每到年三十,看着跑运输的人家热热闹闹的给车子系上红布条,母亲依然会对搁放在家里很久的木匠箱充满敬意,虔诚地系上红布条,在母亲眼里,木匠箱就像是位曾经为家里做出个巨大奉献的老人,纵使已经行动不便,但全家依旧要敬重、爱护。
几十年来,辛勤的父亲自己也记不清到底为别人家起了多少幢木房,为多少人家的砖房做过门窗,为多少人家做个家具。2006年,随着家庭条件的好转,家里终于准备建新房,砖混结构,父亲虽然老了,还是决定和二哥自己做木工活。做了一辈子木匠,之前家庭困难,都是为别人做,现在终于为自家做了,父亲当然很高兴,更是要求自己把木匠活做得更好。
这是父亲做木匠的收山之作,时年父亲已经74岁,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我明显感觉得父亲做木匠的吃力了。以前,父亲推刨子最是流畅,尤其是约两尺长的清刨,父亲用得炉火纯青,木料有好长,清刨推出的刨花就有好长,推出的刨花薄如蝉翼,还不会间断。父亲常说“三年斧子五年清,划墨只要半早晨”,木匠会划墨很简单,只要师父一点,自己多揣摩就会了,但是要用好斧子和清刨非得有三五年苦功夫不可。父亲认为清刨最是能考究一个木匠的功夫,在木料上的榫头、卯眼等全部做好后,最后一步就是用清刨消除墨迹,将木料件表面清理得溜光,这是一个好木匠的标准。现在,父亲做自家房子推刨子时,明显脚、手、眼的配合已经跟不上了。我很少近距离目睹父亲做木匠,有一次,我回家帮忙,看到父亲正在全力推刨子,只见父亲弓着腰,双腿一前一后成弓步型站着,手脚青筋突出,脚步不如以前稳了,遇到木疙瘩时,他居然打了几个趔趄,出来的刨花也短而碎,我知道这是明显的力气不足。我赶紧让父亲休息下,接过父亲的刨子接着推,刨子手柄很光滑,被父亲的汗水浸得湿湿的,那一瞬间,我很难过,父亲的汗水落在我的心上,这是我敬爱的父亲无声的爱。我不懂推刨子技巧,推了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但我执意坚持推,让父亲多休息一会。我感受着父亲做木匠的艰辛,如果不是为了节省几个钱,一个70多岁的老人谁还愿意这么辛苦,虽然我们之前就说干脆找个木匠师傅算了,父亲说信不过他们,我知道这只是父亲的托辞。父亲的爱从来很少说出口,全部放在他一双推刨、拉锯、挥斧的大手上。
之前父亲拉扯锯子的声音极富节奏,可以感受父亲大手拉锯的有力而匀称,现在父亲锯木料那种富有节奏的锯木声已经变得时断时续,锯一根稍大的木头父亲都要歇气;还有父亲挥斧头劈削没几下都要以手叉腰歇息了。小时候,在我眼里,父亲是不会老的,但是,看到父亲吃力的为自家做木工时的,才觉得以前无比健壮的父亲真的老了。
2006年底,当父亲把曾经用过的木匠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工箱子里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动作迟缓、眼神不舍,甚至有些伤感,我知道,父亲的木工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在他眼里,木匠或许不是最好的谋生技能,但是的确又养活了我们一家,做木匠是父亲镶刻进骨子里的家庭责任和担当,流过的无数汗水是父亲从不说出口的对家人的爱护。
时光在父亲拉扯的锯子中穿越着四季,我们在父母的辛勤汗水中长大了,当我也成为一名父亲的时候,我由衷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不易。今年,我也已经是天命之年,干工作时偶尔也觉得力不从心,想想当年父亲这个年纪时,正在为家庭出大力,咬紧牙关推刨子、拉锯子,不由得对父亲的敬爱更添几分。父亲用尽木工箱子里面的各种工具去挣每一分血汗钱,爱护着我们一家,大半生都用汗水和生活、命运抗争,无声的诠释着如山的父爱。
在家里的老屋,父亲的木匠箱一搁下就快二十年了。今年90的父亲有时也偶尔为自家东西修修补补,但都谈不上真正的做木匠了。有次回家,我看到父亲在锯木板、劈柴火,我欣慰于父亲身体还好,至于父亲90高龄还要干这些体力活,父亲则轻描淡写的说,适当动点还是可以的。我帮忙和父亲一起收拾,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父亲,不知道父亲是否也看到童年的我,但那一刻,我想我们都是幸福的。
很多时候,我们回家看着苍老的父母,多想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他们变老了,虽然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的话显得很空、很假,但我真的找不到什么话来表达对父母的敬爱,一生要强的父亲,一生勤劳的母亲,总是竭尽所有把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们,现在你们牵挂的孩子早已长大,我们又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只能是有空就多回回家,多陪伴他们,就算微不足道的关心吧!
现在,每当回家看到父亲的木匠箱,我仍忍不住想起父亲为了一家奋力推刨、挥斧、锯木的情景,以及汗水浸透他衣背的艰辛。那个一直陪伴父亲的木工箱子,现在静静的搁放在老屋一角,和父亲一样,老而宁静,仿佛在诉说往昔一段静默的时光。箱子里面依旧摆满了斧、刨、凿、锉等工具,这些工具历经岁月的洗礼,浸透着父亲的汗水,和木匠箱一起,都搁放在父亲和我们的记忆里。尽管我没能学成父亲的手艺,但每当看到父亲的木工箱子,就能想到父亲勤奋、认真的精神,这也成为我受用一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