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承

雾，漫天都是白茫茫的雾，终归不是阴沉的，但还是压抑的。心被雾气压抑，整个人都是难受的。

看着这漫天白雾，脑海中的一根弦突然被拨动。这不就是我和他相识的场景吗。

白雾绵延，将我带回到那段峥嵘的岁月。

他，是叫做顾承的，是当时天津城有名的舞狮戏班里的，他是里面最小的，上面有着6个师哥和一个老师傅。老师傅可不简单，据说当初他的舞狮可是给皇上王爷们看的，人是舞狮“大拿”，在当时的天津城，只要是舞狮，就都能想到他们这戏班。

我和顾承呢，就是在这样的大雾天气下认识的。那天我走在街上，刚吃完嘎巴菜，正遛着弯呢。嘿，您猜怎么着，这顾承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头把我撞倒在地。

当时本就是大雾，我悠闲地遛着弯，脑袋看着天呢，哪注意到他啊，被摔了个结实。他也摔得不轻，我本就生的肥胖，他这一头撞我肚子上了，被弹出去好远。

我揉着发疼的肚子，语气不悦地说：“这是谁呀？走路不长个眼，怼我身上来了！”

“这位爷，对不住您，我这戏班突然有点急事，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别和我一般见识，我下次一定注意。”顾承连忙起身道歉，他这会只是个小学徒，不敢和人冲突。

我见他只是个孩子，也就没放在心上，叫他下次注意就离开了。这是我和顾承第一次相遇。

我和顾承第二次相遇，是在庙会上，那时候的庙会，定然会请上戏班子来热闹热闹。自然的，最为那会最有名气的舞狮戏班，顾承他们自然是被请来了的。

我这人生的肥胖，自然也是懒的，原是想待在家里涮上一口热乎的羊肉火锅，却被朋友强行拽来了庙会。

我们来时，恰好赶上了舞狮。先是听到一阵“咚咚咚”的鼓声，只见两只威风凛凛的舞狮跃入场中，一只红狮，一只黄狮。它们的眼睛炯炯有神，狮头制作精美，颜色鲜艳，毛发栩栩如生。

随着欢快激昂的鼓点响起，锣镲声交织在一起，两只狮子就像活过来了一样，它们时而跳跃，高高跃起，似乎要触摸这天；时而扑腾，身姿矫健，展现出强大的爆发力。狮身灵活地摆动，配合着狮头的动作，协调一致。

这个庙会都被这舞狮点燃了，我涨红着脸，大声喝彩，手掌不停拍动。人群不停地欢呼着，整个庙会都是喝彩声。

“怎么样，没白来吧！”朋友用手肘捅了捅我，笑着说。

“没白来！”我兴奋地说。

舞狮演出完后，我拉着朋友来到了后台，我想亲眼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将舞狮舞得如此精彩。

进了后台，先是看到了许多华美的西服，有几个青年正在那收拾收拾舞狮的道具。不远处，一名老者面前站着四个精装的青年，看他们满头大汗，应该就是刚刚舞狮的人。而那位老者，我睁大眼睛看了许久，突然脑海里蹦出来一个人，一个当年在京城响当当的人物！

我连忙走上前去，双手抱拳作揖，“文老夫子，许久未见，您，近来安好？”

文老爷子看了看我，一手拂须，想了许久说：“这不白三儿吗，多年未见，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文老爷子和我爷爷私交甚好，当初皇上倒台的时候，我以为他也跟着跑了，却是没想到这些年天津最红火的戏班，是他老爷子操办的。

“您知道的，我从小就贪嘴，吃的多。”我笑着掂了掂肚子上的赘肉，“我说今天这舞狮怎么有点您当初的样子，这才想来后台看看，没想到，居然能遇到您，我爷爷可一直惦记着您呢！”

“老哥哥，他还好吗？”文老爷子关切地问。

“好，就是老了，不记事了，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可他还一直记得你，说您当初的舞狮是真漂亮，恨不得再看上几场！”

“等我哪天有空了，定提上几壶好酒，去看看老哥哥。”文老爷子说。

随后我顺势问起这戏班，他也向我说了皇上倒台后的故事。他从京城回到了天津老家，原本想平平静静过完这一生。可一次庙会上，他看到了熟悉的舞狮表演，他发现他还是放不下舞狮，想到师傅传给他的手艺将在他手上失传，他散尽家财组成了这个戏班，为的就是把这传统的舞狮传承下去。

他向我介绍他的土地，我一直都记得他们，文博，文武，文升，文启，文轩，文辉，就最后一个特别，叫顾承。前六个是文老爷子捡来的孤儿，没有姓名，索性跟着文老爷子姓，而顾承虽然也是捡来的，但他被捡的时候就有名了，应该是不小心和父母走散了，或者恶劣点，被父母遗弃了。

顾承原是想和文老爷子姓的，但文老爷子没同意，他说你这是你父母为你取的名字，他们只是与你走散了，并没有抛弃你。既然他们没有抛弃你，你便不能改你的名字。其实到底是走散还是抛弃，文老爷子心里门清，只不过不说破罢了，这个时代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我见着这顾承就感觉有些熟悉，倒是他先认出我来了。也是，生的我这样胖的，这天津也是没几位。

文老爷子见我俩认识，索性让顾承带我游一圈，他还要再教教几个徒弟本事。

顾承带着我和我朋友在戏班子游玩，从交谈中得知，文老爷子创立戏班这些年的艰难故事，他的钱全拿来创立戏班了，这戏班的开支却是个很大的问题。早些年，还要文老爷子亲自登台演出，换得微薄的收入来养活他们。

“诶，顾承，你现在在练啥啊？”我好奇地问。

“师父说我现在还太小，登不了台，就让我在后面打打杂。”顾承嘟囔着，“可我现在已经13岁了，当初大师兄登台的时候也才14岁，我凭什么不能登台？”

“既然文夫子说你不能登台，那便听他的，他老人家还会害你不成，想当初，文夫子在京城可是一响当当的人物，人王爷请他舞狮，都得看人心情。”我语重心长地对顾承说。

我知道，他们大师兄这么早登台不是文老爷子偏心，而是这孩子有孝心，看不得老爷子在台上受苦，这才早早登台。

后来呢，我经常去戏班里玩，顾承自然是接引我的人，长此以往呢，我们也混熟了，我叫他小娃子，他叫我大胖子。

我曾问他有什么梦想吗，他说舞狮，舞一场漂漂亮亮的狮，要让全国人民都看到，这样或许就能找到爸爸妈妈。

一想到爸爸妈妈，顾承就把头埋进膝盖，低声啜泣。我就在一旁拍拍他的背，宽慰他。

文老爷子对戏班越办越红火，不少外地的老板都专程来天津一睹风采，就连当时盛极一时的军阀也请他们戏班去演出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好景不长，日本人终于不再掩饰他们，掀开了文明的外衣，暴露出其野兽的本质。我原是对国民党的军队抱有信心的，我相信日本人的进攻很很快被打退。

可我错了，错的离谱。日本人的进攻日益凶猛。待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天津在炮火中陷落了。

作为当地有钱的一户，我自然是被“请”到了日本司令部喝茶。叫我当汉奸，不肯，一顿毒打，叫我把钱交出来，不肯，又是一顿毒打。最后把我关进大牢，企图让我屈服。

我白三，堂堂正正一中国人，哪能受点欺负，就罔顾自己的国家，便是将我打死又如何，就算死，也不能丢了气节！

就这样熬了我五个月，鬼子的态度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原来，是我的父亲为了救我，当了鬼子司令部的座上宾。他们客客气气地把我请出监狱，安排人给我换身得体的衣服，又将我请到当时天津最有名的酒楼上。

“白先生，之前多有冒犯。”鬼子军官冲我说道。

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撇过头去。

鬼子军官看了看旁边的汉奸，那家伙连忙上前说道，“池野少佐听说白先生喜欢看舞狮，这不，特意把这天津城最好的舞狮班子请来了，池野少佐是真想和白先生交朋友。”汉奸把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威胁道“白先生，你父亲都当上汉奸了，你又在这摆什么架子，别给脸不要脸！”

“是的，白先生，我想和你交朋友。”池野在一旁用他那蹩脚的中国话说。

我自知现在也跑不出去，索性坐了下来，“也行，那就看看舞狮吧。”

池野见我态度有所松动，连忙让那汉奸去把戏班叫来。

我入狱五个月，不知道文老爷子他们怎么样，我以为他们跑了，可没想到，池野找来的戏班子，就是文老爷子的戏班。

那天，城里飘着小雪，家家户户被鬼子用刺刀“请”到了酒楼观看舞狮。文老爷子亲自上阵，擂起鼓来。

“咚！”“咚咚！”“咚咚咚！”随着鼓声愈发激昂，两头舞狮突然窜了出来，就像当初庙会一样，一红一黄。红狮是文博和文武，黄师是文升和文启。

它们跟随者鼓声的节拍，时而跃起，时而扑腾，如此欢快的样子，除了鬼子和汉奸，却没人笑起来。

文老爷子脱去上衣，露出他干瘦的上身，他激昂地敲着鼓，面色涨得通红。文轩和文辉也脱去上衣，陪着老爷子，文轩敲锣，文辉击镲。

池野坐在看台上笑得高兴，不停地鼓掌。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看见文老爷子、文轩和文辉脸上都有着明显的淤青，不由得红了眼眶，双手攥紧，指节被攥得发白。

突然，在锣鼓声达到最高潮时，在所有人都被欢快的情景迷住时，两头舞狮高高跃起，跳上看台，我看见大师兄文博他瞪大双眼，咬牙切齿，一手摸向后腰，掏出一把白晃晃的小刀，红狮一把将池野扑倒身下，黄狮扑向看台上其他鬼子。

鼓声愈发密集，文轩和文辉丢下锣镲，也跳上了看台。看台上乱作一团，红狮的身体扭曲着，伴随着人的嘶吼和惨叫。直到几声枪响后，红狮和黄狮终于不再动弹。文轩和文辉在扑倒几名鬼子后，被刺刀捅穿了身体。

待鬼子掀开狮身，只看到池野捂着脖子躺在地上，鲜血从脖子里涌出，而文博和文武倒在地上，背上多了几个血窟窿。

鼓声还是没有停止，文老爷子双眼涌出泪水，嘶声怒吼，宛如一只雄狮“小鬼子，都给老子下地狱去吧！”

一声枪响，文老爷子眉心多出了一个红点，瞪着不甘的双眼，倒下鼓台。象皮做的鼓面，染上鲜艳的红花。

在我愣神之际，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那只手虽然瘦小却强壮有力，它带着我，跳下来看台，从混乱的人群中脱离。我这时才看见那只手的主人，他眼眶里浸满泪水，却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出声，只是拉着我，逃离，逃离那混乱，逃离恶魔，带我走向光明。

是顾承，整个戏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身上穿着文老爷子当年成名的戏服。文老爷子深明大义，不想为鬼子舞狮，却被鬼子狠揍了一顿，最后大师兄文博应承了下来，却抱着必死的决心！得知我也在场时，文老爷子想救下我，可，为着我这样的庸人，却葬送了整个戏班……

不，并不是整个戏班。他们留下了根，留下了重燃的星火。那就是顾承。这个最小的学徒，他们最小的师弟，就是整个戏班的希望，只要顾承还在，他们的戏班就没有散。

顾承带我逃离天津后便与我分道了。我的父亲在得知我逃离那苦海后，只身走入鬼子司令部，身上绑着数十枚炸弹，和鬼子大佐同归于尽。同天，我的爷爷在院里唱了一出《霸王》，自刎归天。白家，散了……

后来，我逃到了延安，直到抗战胜利。多年后，我看电视的时，无意间听到了“顾承”这二字，我连忙看向那人，他穿着华丽的戏装，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手里拿着一个做工精美，颜色鲜艳的红狮头，我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文老爷子，您看到了吗，文博、文武、文升、文启、文轩、文辉，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小师弟有出息了，你们的戏班没有散，没有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