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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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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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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束光

     文/疙瘩妮

  夜半,莫老师抱着刚满月的女儿爬上楼顶。迟疑的当口,她回想着她心里那束光怎么就暗淡了下去,变成了漆黑的夜……    放暑假了,久旱未雨,日头又旺,地都干得裂了缝,莫老师小菜园的菜也都卷了叶子。莫老师在校园一角自己开垦了一个小菜园,为了省几个菜钱,也为了吃着放心。自己种的菜眼看要渴死了,莫老师挺着大肚子给菜浇水。天上的日头晒得她脸发了紫,汗珠子啪啪砸在菜秧上裂成八瓣。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仰起淌满汗水的脸冲着头顶上耀眼的太阳笑了笑。浇完菜地,她又到街上买回一袋子面,一步一挪地爬上顶楼。

  凌晨两点钟,睡梦中的莫老师忽然感觉底下湿漉漉一片,她伸手一摸,手上黏糊糊的,她费力地摸到开关,打开灯,看到自己手上的东西微黄中带点血丝。她推推身边的丈夫,身边的丈夫呼噜震天响。她又推了推:“老公,快起来,可能要生了。”丈夫哼了一声滚一下他猪猡一样的身子:“别闹了,我困着呢!不是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呢吗!”她推到第五次的时候,丈夫的咪咪眼终于不情愿地睁开。当丈夫睡眼惺忪地慢腾腾坐起来时,她已经疼得腰都快断了,肛门里也好似有东西一个劲地往外撞,她以为拉床上了。

  夜晚的小镇一时找不到出租车,丈夫也没什么朋友。这栋破楼上仅存的几个住家,也没有有车的主。反正离镇医院也不远,丈夫把她扶到电瓶车上,她怀里抱着仓促收拾的应急物品。她此时疼得已没有任何想法。

  镇医院的产房里,她大汗淋漓,没来得及剪掉的长头发散落,盖住了眼睛和脸庞,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来……一个手足无措的黄毛丫头催命式地叫着:“使劲!使劲!再使劲!”在她几近昏死的时候,一声似乎很遥远很微弱的啼哭声拽住了她疲惫的眼皮和近乎流干血的心,并且在她眼前撞开一扇窗。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黄毛丫头告诉她是个女儿,三斤重。她仔细端详早产两个月的女儿:头像小茶碗那么大,额头上皱皱巴巴,脸像张被剪圆的黑纸,胳膊腿儿像四根干树枝,手指和脚趾像一根根火柴棒儿……比别的孩子少长两个月的女儿,只有骨架没有多少肉,尖嘴猴腮,活脱脱像个大个的老鼠。她脸上的那丝微笑慢慢凝固……

  五天后,乌云像个大锅盖扣在人们头顶,一道道闪电把锅盖撕开一条一条的缝儿,继而炸裂的雷声吓得她一激灵一激灵,看来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样的天气里出院,丈夫依旧用他的电瓶车驮着她和刚出生两天的女儿。她和女儿都捂得像装在套子里的人,身边不时急驰而过的汽车死气白咧地闯入她的眼睑。她抱着孩子,拖着飘忽的身子,沉重地一磴磴往顶楼挪。丈夫拿着行李,拧着他肥胖的身体,自顾自地走在她前面。她平时一手持家照顾丈夫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她忽然醒悟: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刚回到楼上,窗外便像有无数个人喊着号子一起泼水。莫老师庆幸老天爷怜悯她,没有在路上把她浇成落汤鸡,那样的话,说不定月子的她也会像娘生她一样丢了性命。

  莫老师听爹说,那年六月娘拖着沉重的身子下田,突降暴雨,娘在瓜棚里生了她。当时娘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护在自己的怀里。当爹在透风漏雨的瓜棚里找到她娘俩时,草甸上的娘已经昏厥过去,怀里还紧紧搂着她,她也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六月天,孩儿脸。一阵暴雨过后,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一束倔强的太阳光透过瓜棚的缝隙照在她的小脸、小手、小脚丫上。娘身子底下的草甸子却被污血染成黑红色,娘的脸已感受不到阳光的抚摸……爹一个人千辛万苦把她拉扯大,供她上了大学。她选择了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如果今天她步了娘的后尘,那束光还会在吗?她再一次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

   晚上,没有奶吃的孩子撕裂了喉咙似地哭叫,也好似撕裂了她的心。她想让丈夫去给女儿冲奶粉,但枕边的丈夫依然鼾声如雷。她已经欲哭无泪,可是脸上竟有凉凉的东西滑落,她摸一下放到鼻子上闻闻,是雨水的味道,她知道楼顶又漏雨了。

  莫老师的家是二十几年的老楼了,是当时学校联系开发商盖的。小楼已经像一个得了白癜风的病人。日子好的人家都已经去县城买新楼了,这儿没有几家人住了。结婚四年,丈夫的厂子不景气,丈夫得过且过。她虽然工资不算低,但是四年前爹得了尿毒症,爹走了,她的家也被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住在这儿虽然很不方便,也不体面,但总归还是有个家。 莫老师多次催促丈夫维修一下楼顶,但是丈夫推三推四,一直挨到现在。她身子挪开墙边漏雨处,推推熟睡的丈夫,丈夫哼哼两声,继续大睡。她越过丈夫身体,强撑着下床去,拿过两个盆子抵御入侵的雨水。孩子的哭声、丈夫的鼾声、漏雨的嘀嗒声、狂风的怒吼声拧成一股绳,把她拉到一个黑幕里。 婆婆从村里来伺候月子。公婆家离小镇只有三五里路,平时婆婆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有莫老师和丈夫吵架时,婆婆每次必来当丈夫的援兵。婆婆风风火火,人没进门声音先到:“丫头片子在哪儿?丫头片子在哪儿?”当婆婆进屋看到像大老鼠一样的孙女时,鸡叨米似地说:“啧啧,祖上这是造啥孽了?老头子本身就是单根儿,自己只生一个儿子就被计划生育了,这一辈又生一个丫头片子——像个大老鼠一样的丫头片子!我把话撂在这儿,现在政策允许了,你早晚得给我们家生个带把儿的!”婆婆的通牒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晚上,女儿哭闹到半夜睡着了。莫老师一直数羊到天亮。 一周后丈夫就去上班了。丈夫的单位是县城里曾经火爆了几十年的三轮厂。近几年因为三轮市场的饱和,厂子越来越不景气,学机械制造专业的他分分钟就会失业。一夜未眠的莫老师感到头像灌满了水银,胸像堵满了石头,昏昏沉沉。她整个人像被踩破的气球,丝毫没有力气。早饭,婆婆端了一碗水煮鸡蛋摆到她面前。她勉强吃了两个鸡蛋。中午,又是一碗鸡蛋。“妈,都吃了好几天鸡蛋了,做点别的饭吧。”看到碗里的鸡蛋,莫老师胃口里有股酸水直往上撞。婆婆翻了下白眼:“这真是泡在蜜罐里还嫌不甜,当年我生你男人,鸡蛋也不管够啊。再说,生个丫头片子你还想吃啥?”莫老师愤怒了,冲着婆婆吼到:“生个丫头片子怨我吗?你儿子种了土豆还想结黄瓜呀?”婆婆也不示弱:“那是你地不行,碱场地,生个丫头也像大老鼠。”婆婆不懂科学,莫老师不想再跟她掰扯性别问题。莫老师转了话锋说:“像个大老鼠怨我吗?你惯的儿子长不大,我就像养个大儿子,她下了班就知道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平时家里啥活都是我干,我要是不去给菜浇水,不背着面爬楼,能早产吗?不早产,孩子能像个大老鼠吗?”她越说越气,有泪不轻弹的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婆婆自知惯坏了独生子,理亏,偃旗息鼓。    莫老师的奶水还是没有下来。婆婆又去买回来一袋奶粉,边拆袋子边骂:“哭哭哭,大月子里嚎丧,奶水能不截上去吗?孩子没奶,又费事又糟践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他爸爸在厂里又挣不了几个钱,除非猪拱地似地去下苦力,你看他从小娇生惯养,能下得了苦力吗?还不是得刮擦我们吗?”婆婆说的倒是实情,她也懒得再吵,她也吵不动了。  磕磕绊绊的日子过了一个月,莫老师觉得就像过了好几年,见不着阳光的日子她过够了。出满月后婆婆伺候完月子离开了,她开始出去享受外面的阳光和花香了。

  稍微有点光的日子没过几天,丈夫垂头丧气地告诉她,他到底还是被裁员了。

  一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丈夫,就像一堵墙堵在她的心上。推不了这堵墙,她就要窒息了。她催促丈夫再去找份工作,丈夫说,工作是你家的吗,说找就能找着。她说,你去打个短工也行啊,工地上的活儿还不好找吗。丈夫说,这三十好几度的高温还不把人烤化了。她说,嫌热,你去夜市上摆个摊也可以给孩子挣点奶粉钱啊。丈夫说,摆摊我丢不起那号人。她说,我一个人的工资能养得起你和孩子吗?丈夫说,钱不够,我去跟我娘要……看着眼前扶不起的阿斗,她心灰意冷。

  无所事事的丈夫,情绪开始变得不稳定。一会嫌孩子吵闹,变得疯狂,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无能,捶胸顿足,一会儿又埋怨父母惯得自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眼前的丈夫让她刚见到一点光亮的心又咣当坠入谷底,一地鸡毛的日子几乎榨干了她的身子。外面大树上不停鸣叫的蝉似乎在邀请她入列,她似乎看到自己一天天在缩小,在缩小,在缩小……  这天晚上,女儿睡着了,丈夫照样鼾声如雷。莫老师冷静地起床,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镜子里不到三十岁的她脸上已毫无光泽。她想她不能这样去见娘,她要光鲜着去见娘。她在脸上涂了一点淡粉,又在嘴上涂了一点唇膏,她想画一画眉毛的时候想起自己平时并没有画眉毛的习惯,她到办公桌上拿来批作业的红笔,给自己化了一个红眉毛。化完妆后,她换上自己刚刚狠狠心买的那件大红真丝裙子——她本来是想让女儿常常看见一个光鲜亮丽的妈妈,看见一束亮的光。收拾停当,她去床上抱了抱女儿,亲了亲女儿,但是他没有看丈夫一眼,也没打算留下只言片语。她打开门,一只脚登上门侧通往楼顶的小梯子……刚要迈上另一只脚的时候,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把那只脚撤下来,回去抱了女儿,从小梯子上爬到楼顶。

  莫老师站在楼顶上,俯瞰万籁俱寂的校园,没有一点光亮,白天步调一致吵得人心烦意乱的蝉也歇了。她在楼顶上坐下来,心里像塞着一团乱麻,她想理一理这团乱麻。

  不知理了多久,恍惚间,莫老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看到母亲在产下她之后变成树干上的一抔黑炭,短暂的靓丽之后,生命戛然而止,留下夏日的绝唱。她孵化后蛰伏到地下,顽强地奋斗多年,她力求自己的口器比其它幼虫都锋利,她尽可能多地吸取植物根部汁液,使自己变得更强大。破土而出的日子,她激动万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光。看到外面多彩的世界她欣喜若狂。可是她爬上那棵树没几个小时,却被一个拿手电筒的小男孩抓在手里,小男孩得意洋洋地笑了。她奋力挣脱,终于从小男孩的手指缝里滑落,免遭一劫。她又爬上另一棵树,这棵树比较隐蔽,在一个角落里。她用强有力的爪子抓紧树皮。天快亮的时候,她背上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缝,她的头先从棕色的壳里钻了出来,紧接着露出绿色的身体和褶皱的翅膀,一个小时后,她成功破壳而出,羽化成为一个穿着绿纱裙的漂亮姑娘,她被自己美哭了。可是一大早,她又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朝这个角落走来……他马上就走近这棵树了……她的羽翼此时还很脆落,她飞不走,她瑟瑟发抖。眼镜男人还是发现了她,伸出他的脏手把她塞入他斜挎的网兜里,然后露出狰狞的嘴脸。她可不是好惹的,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在里面拼命挣扎。她得逞了,她把网兜撕了一个洞,从里面逃了出来,免了被炸了吃的命运。她很快成熟了。她用自己更坚硬的针刺口器吸取更多的树汁,使自己变得强壮。因为她没有保护者,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有一天,有一只特别会唱歌的蝉冲着自己唱特别好听的歌,尽管他长相不算出众,但她不是注重外表的俗者,她被他吸引,被他俘虏,与他合欢……很快她发现他不但败絮其外,也败絮其内。她身心交瘁。但她知道蝉的生命本来就是短暂的,宝贵的,不过也就几个月,秋天来的时候,她就该谢幕了。所以她决定挺过去,无论如何走完自己的一生。可是,那天,她看见一个老太太,拿着一个好几节的伸缩竿往她栖息的树上伸来,她后面有个小男孩拿着一个大瓶子,她想象着自己被囚禁在瓶子里,然后被炸了吃。她躲到一棵更高的树上。老太太撵过来,不依不饶,她登上树下的高台子,伸缩杆伸到她的身上,伸缩杆顶端的面筋粘上吓得再也飞不动的她,她知道她没有活路了,老太太和小男孩此时露出胜利的微笑,并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她非常不理解:蝉在地下的黑暗里蛰伏数年才换来地上几个月的好日子,他们何以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赶尽杀绝呢?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奋力地挣脱面筋的纠缠,再次飞高……      莫老师被吓醒了,惊了一身冷汗,原来在梦里她变成了一只蝉。  在这个梦里,她好似看见了自己这些年苦苦挣扎的不易,看见了这些年见闻的所有不堪和自私,看见了一副副丑恶嘴脸,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惜毁灭本来就生命短暂的蝉……她忽然意识到,她和梦中的这些刽子手没有什么不同。她想到:“爹娘都为了我的生而做出了牺牲,我自己也奋斗多年,很多人为了我付出了劳动,我有什么权利掐灭自己的生命之光呢?幼小的女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的美好,还没来得及发光发热,我又有什么权利掐灭女儿的生命之光呢?”

  莫老师庆幸自己冥冥之中走进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梦里。  天已经微微放亮。她低下头,看见女儿已经变白变胖的小脸仿佛正绽放着一朵美丽而又充满生命活力的花。站在楼顶上抬眼望去,她看到了小镇的万家灯火,看到了村里的袅袅炊烟,看到了匆匆上工和下田的人们。很快她又看到了东方的一束霞光,她甚至看见了一群朝气蓬勃的学生向她走来,看见了一缕缕金灿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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