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小村庄

作者：张雅

喜爱农村，皆因为农村人的旷达、纯朴和厚道。那一望无际的田野，瓜果梨枣的香甜，猪马牛羊、鸡鸭鹅狗的喧闹,篱笆墙上挂满的梅豆、丝瓜、南瓜，在我心中都具有浓浓的诗情。

1988 年元月 17 日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唢呐声声，鞭炮齐鸣，我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从一辆白色的夏利轿车上走下来，被村民们簇拥着，来到沛县安国镇韦家村婆婆的小院里，成了这个村子唯一的城里来的媳妇。丈夫是村子第一个走出来

的大学生，聪明、朴实、帅气，深得村民们的敬慕。

农村的婚礼形式多年不变，敲盆上拜，喜气洋洋又闹闹哄哄，尽管有所防范，我俩还是被那些调皮的小伙子们拥倒。当我看到那些穿着破旧却嬉皮笑脸的汉子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贫困浓重地笼罩着这个只有十几户人的小村庄，是从每一个细节说起的。首先我的新郎穿的是一身旧衣服，尽管如此，也不失体面，依然尽显儒雅和阳光。一群闹喜的汉子提着台录音机，厚着脸皮要求我唱歌，当然是徒劳的。那些跟我要喜糖疙瘩的人，让我哭笑不得。农村的喜宴大都是一家老少全盖锅，酒足饭饱后方扬长而去，只有 2 个头脑发育不全的乞丐流着鼻涕地傻站着，依依不舍。

因为没有新房，傍晚我们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城郊单位的一间住宅。第二天重返小村庄，一群闺女媳妇都倚在村中央的小道旁晒暖儿，满脸欢喜地给我们打着招呼，年纪小点的仍然没有忘记向我讨要喜糖疙瘩。我依然羞答答的样子，穿过小路，来到婆婆的家。公公是个干练瘦小的老头，坦诚认真地向我介绍着家庭和村庄的一切概况，都是属于一生务农，历史清白的人物。

我对小村庄的关注便从此开始了。

村中有韦刘李丁陈五个姓氏，光棍居多，五姓当中都有光棍挂科。小村不靠城、不靠矿，没有经济来源，面朝黄土背朝天已能解决温饱问题，但盖套房子却谈何容易？能娶上媳妇的人家对社会是充满了感恩的。我婚礼那会闹得最欢的大多是光棍一条，看着长得不缺眉眼，缺乏的是眼神里的底气和挺直的腰杆。那个拿录音机的人叫西京，就从西京说起吧。

西京见了我笑嘻嘻地叫着“三婶子”，他穿着一身铁路制服，却没有铁路工人的威武，原来他的衣服是从亲戚家讹来的。他是一个标准的农民，除了种地以外，还会点泥瓦匠活，帮着人家和泥挑墙，码坯盖屋。看得出他的笑中有一丝羞赧，原因很明显，没有娶上媳妇。西京兄弟四个，他是家中老小，三十二岁了，还和娘住在 2 间半草半瓦的房子里。俗话说先有笼子后有鸟，没有媳妇的主要原因还在于没有盖上新房。

西京长相不算差，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黄皮肤、双眼皮，就是有点玩世不恭的做派。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仍然是老牛舐犊，西京干完活回来，母亲端出热腾腾的饭菜。西京还是不能满足。父亲死得早，在母亲的操持下，三个哥哥都有了家小。如今老母亲骨瘦如柴，头发全白了，眼窝下陷，两眼却炯炯有神，如白发魔女。忽然有一天，西京的娘烧饭时倒在了锅门口，撒手而去。西京变成了孤零零一人。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发誓一定得插上漂亮的鸟笼，给自己拎回一只鸟来。

就在西京的娘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老屋没有了，三间浑青瓦屋真的拔地而起，只是没有院墙。屋内是通着的，进门就可以洞察一切，一览无余。到了过年的时候，西京家里已经多了一个漂亮的女人，那女人披肩卷发，高跟鞋，笑眯眯的眼睛，长睫毛，白皙的脸上涂着红红的唇，手里还夹着香烟，穿着一身和西京一样的铁路服。当我耳闻后前去探望的时候，这装束简直把我吓着了：哪儿来的一只洋鸟？西京的笼子能装得下这鸟吗?她不会是来“放鹰”的吧。看她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四川口音，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西京这年龄和职业，怕是太委屈了这川妹子，她至少要比这农民汉子小十几岁吧。

小村庄的人当听说这女人已婚，家里还有 2个孩子，因为总是给男人闹气，跑了出来，被人带给了西京后都心惊胆颤，怕总有一天她会不翼而飞。

西京小心翼翼，百般呵护着这个年轻的美人儿。开始他天天陪护着，后来他出去干活，女子给她烧饭，给他洗衣服，来了串门的邻居，她都很有礼貌的接待。

看似风平浪静，半年以后，女子忽然提出要回四川老家看爹娘孩子，西京心如刀绞。人心都是肉长的，七尺男儿，拿得起放得下，西京决定准备好钱物，要亲自把她送到车站。临别时那女子泪水直下，说忘不了他的恩爱，一定会回到他身边。西京强忍内心的剧痛，挥挥手与她告别。

人们众说纷纭，放走那女人如放虎归山，西京一个屋子四个旮旯，一个老男人能把她吸引过来吗？出乎意料的是 2 个月以后，那个四川女人真的回来了。这个有良心的女人怀了西京的孩子，她要为他生下孩子，有了孩子作陪，也算对得起他们夫妻一场。西京抱着她泪如泉涌，小村庄感动了。

几年间，人们在完成土地的播种收割以后，纷纷外出做些生意买卖，或干点建筑活，致富靠的不光是力气，还要有智慧。小村庄的另外 5 家光棍都盖上了新房，引来了 5 个年轻的西南山区女子落户，其中有陈家叔侄俩，李家老三，丁家老四，刘家老二。小村庄彻底脱了光。

西京的蛮女人不久生下一个漂亮女婴，不光乐坏了西京，给整个村子带来了一片欢声笑语。

当我回婆家听到这些新闻，内心充满了振奋，愿这个滋养丈夫生命的村庄，日新月异，充满更多的幻想和奇迹。那些外地来的媳妇被小村庄的土地滋养的白白胖胖，都为男人传宗接代生下了孩子。小村庄人欢马叫，一片生机，只有丁家老四的

媳妇没有动静，丁老四很不满意，两年过后，抱养了一个女孩，心绪才算得以平安。

西京的女人把女儿养到 1 岁交给他以后就放心地走了。她没有和原来的丈夫离婚，那边有父母孩子，得弥补自己一时冲动所犯下的错误。国家对农民政策越来越放宽，完全取消了交公粮制度，土地更加肥沃，农民的日子彻底好过了。男人们完全把土地扔给了女人，到大城市里去搞建筑，有的甚至跑到国外去，赚了大把的钱回来。小村庄富裕了，有 4 家盖上了楼房，他们的女人和孩子都穿上时尚的衣服，如花似玉。

西京也是个比较有眼力的汉子，他改行干房屋装修，成了工匠，身价一天天提高。他在外面干活，女儿交给了大嫂看管，用挣来的钱将女儿养大。女孩儿酷似母亲，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卷曲的头发，像画一样美丽。西京心里还依然想着那四川妹子，不接受别的女人。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给她穿最漂亮的衣服，供她上学。女儿不喜欢读书，初中毕业后不久，早早地结婚，嫁给一个生意做得不错的小老板。

现在的西京已经是 2 个外孙的外公。因公家修路占地赔款，再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他盖了一套带院墙的四间洋房，阔气的大门，迎门墙上画有汽车奔驰的金光大道，一派豪华景象。

西京见了我，腰杆挺直，总是感慨颇多。

时光没有辜负这些勤劳朴实的村民。李家老三的儿子，高中毕业后跟亲戚下了广东，6 年以后，成了拥有几百万资产的创业人。丁家抱养的女儿，智力超强，是学校的学霸，自己打工挣钱攻读完大学、硕士，最后被招聘到市委里工作。陈家侄子的儿子大专毕业后闯进了省城南京，投身到一家化工企业，业绩颇丰，买上宽敞的住房。本家的大侄子电力大学毕业后进入省国家电网工作。真是后生可畏！

如今我的公婆都已作古，他们默默地躺在村子西边的土地里，静听时代变迁。每逢春节，我和丈夫仍然和家乡的父老乡亲团聚，小村庄烟花四起，礼炮轰鸣。我常关注的西京已经是六十五岁的人了，他的女婿成了大超市老板，过年时总会请来

一个戏班，在小村庄里唱上几天。村子里那些四面八方飞来的小轿车，依次停放在村中央，一条宽敞的马路贯穿村的东西，直通县城西外环。

今非昔比，这个让我牵挂，让我悲喜交加的小村庄再也不用我担忧了，据说镇上已建好了安置楼房，多年的村庄即将消失，乡村城市化生活已经近在眼前！

       首发于《歌风台》2021年3期